2008/11/3

2008年10月日记

2008-10-01
今天没做什么,做了一个决定——逃一周课。

2008-10-02
中国已是乌黑的深夜,我又一次起飞,飞向苍茫的西方世界。我们玩得依旧是藏猫猫的小孩子游戏。等我们不想再飞走,不再想追逐的时候,可能已经白发苍苍了。
下过雨,天色是红的。即便是很冷,还是有人跑步,当人踪灭之时,我大概已经不在这里了。
到了晚上总是觉得冷,总是——很冷。雨又不下了,好像我的想法一下子跑到窗外去了。要集中精神真是不容易,一出太阳或者外面传来什么巨大的声音,就把我吸引走了,只有当空气像蜡烛那样变成固体时,我才安心而安宁地在房间里,不想看见光,不愿听到声音,像蚕一样做茧吐丝,把房间填满。

2008-10-03
今天吃到了西班牙瓦伦西亚的橘子,很柔软,有南方的味道。
突然想和宝瓜去新昌,在冬天,白日闲逛,晚上饱饱吃一顿肉丝咸菜年糕和芋饺睡觉。

2008-10-04
一看康德的书,就觉得自己失去了任何创造力,全身乏力,软绵绵地想入死境。他比吸血鬼更甚,吸走了我的生命精华。而真正的吸血鬼却是那样美丽动人,如Gautier所写的《死亡情人》中的Clarimonde,以至于一个乡村牧师为之倾倒:“喝吧!让我的爱随我的血渗入你的身体吧!”(Bois! et que mon amour s’infiltre dans ton corp avec mon sang!)

2008-10-05
厨房里有把锋利的小刀,中午,我用它切割过许多东西;晚上,我看着它,流泪了……

2008-10-06
从前觉得写日记是很难的事情,因为每天都要坚持有一段时间对着自己说话,而先在却感到不记日记却是件很难的事情,就像瘀积在身体内的东西没有清除出去一样。
昨天睡得很晚,并且做了很长的噩梦。上课回来精疲力竭。

2008-10-08
看完巨大的书,终于安息了。似乎很久没有出过门了。我此刻就躲在门口听音乐。喜欢Berry轻佻却又老成的歌声,就像梦中的旅人,模仿着各处的腔调,为我讲故事。

2008-10-9
海德格尔的《从思想的经验而来》(AUS DER ERFAHRUNG DES DENKENS)确认令人惊叹,让我看到了自然显露出的强大思想力量,某种大音稀声的伟岸。
看书到深夜,就会变得恍惚起来,好像墙缝里生灵都开始窜出来。我感到一阵阵的寒意。试图告别虚无飘渺的情感和幻想,那么是旅行还是把自己封闭起来是我的良药呢?也许不能让自己有什么闲暇,用写作或其他无意义的忙碌来填充这个无底的幻想之渊。
然而困倦地倒在床上,却又因为自己思想的懒惰而惊醒,全身酸痛,神色黯然。把那些不该藏在心里的文字全部吐露出来,我的身体不需要它们。它们可供欣赏和批评,但已经不是我的了,不再想为它们去辩护。
如果天突然坍塌,我倒可以安眠了。只是那不断支撑着的东西让人心神慌乱,注定是要倒掉的,却不知道是那一刻,就像等一封信,一个电话,感觉变得十分敏感,语言也变得格外尖锐,具有攻击性。可是生命之时总是在白白等待的焦虑中消耗,这难道是诗人的心境——静如止水?也许是诗人独有的精神意淫创造了世界的神话,并且继续创造着又神话带来的白色谎言。
有一种干脆叫“一刀两断”,无论如何,如果我是其中的另一半,就一定会欲求另一半,就当从未相识,就当是命运中的相遇:“相邻枝干,恒常树立,终未相识。”(荷尔德林)

2008-10-10
西西里的Mandra Rossa Aglianico让我醉入梦乡,情愿日日如此。
晚上冒出许多零散的诗句来,一句都没有记下。也许让最美好的东西散去比抓住它们不放更好,因为那些最美好的东西也是最自由的,而我和所有写字的人似乎都在损害和伤害它们,就像那些捕碟人一样,固执地要留驻那些飞逝的美丽……忽然想起那些关在黑暗厢房里的干蝴蝶,在那年冬天,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进入那间屋子的时候觉得那里保藏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东西,那间厢房有内外两间,没有窗户,只有进入外间的一道门与厅堂相通。外间两面墙完全被巨大的书柜挡住,上面没有一本书,而放了居多蝴蝶标本,装在玻璃盒子里,落满了灰尘,通过其中一个书柜可以看到里间,每个柜子和架子都放了花瓶,还有一张大床,久无人居住,天花板上还挂着有着繁复装饰的玻璃吊灯,没有打开,整个房间都很昏暗。房间里纳兰性德家墓不远,当我第二次独自总从那房子门口经过时,全身忽然感到一阵寒气。别处传来狗吠,愣在那里。周遭让我十分恐惧。

2008-10-11
周六,最冷清的日子,无处有人影。我轮换着吃各种食物,只觉得花样欠多。房间里冰箱发出孳孳的声音,还有微弱的音乐声。各种人,各种事情,各种想法,各种情感——我都不想听到看到想到……它们有一种腐败的气息,如亚马逊深处的腐叶,并如初春时节的败枝。

2008-10-12
天空渐黑的时候去了树林,夕阳只在林子中留下零零星星的光斑,我试图从中获得来自自然的思想经验,想法却有些颠倒,从而变成了朝向思想经验的自然。一旦进入到里面,所想的东西变得深邃,以至于自己并不能看得清其中的纹路,而只喜好清晰性的人是不会居留于此深邃之黑暗中的。
离开下陷的树林,我变得轻松而又愚蠢,一切阻碍我们生活的东西自然而然地早早被清楚出去,现代文明需要的是某种润滑的东西,不喜欢那些孳孳作响的深邃之思或来自东非高原的狂野。

2008-10-13
一个不会实现的许诺,一个诱人的理由让我每天过得很充实,最终一头倒在失望中,失眠中和失落中,迷迷糊糊地思考,欲求,谋划和祈求,突然一束光从窗外透过厚厚的窗帘射进来,在白色的墙壁上映出棕灰色的灌木丛——是平成狸还是妙子?我忽然有些清醒过来,安静地等待——
不过是一辆夜归的汽车,不是你,不是你,也不是从天而降的伟大者,我又迷迷糊糊地设想那令人心悸的夜光束:如果此刻来的是你……
树林一夜间变得昏黄,然而枯黄的颜色并非死亡的征象,却是那真正的生命。绿色,我们亲眼所见的绿色和讨人喜欢的绿色却为生命所厌,众树吸收所有的色光,仅仅把绿色反射出来,排除出来,因为它就是那阴险的死亡之色;当时光飞逝,年华老去,绿叶选择了死亡,它不再吮吸滋养生命的褐黄,把美丽的色光留给人类的秋季,自己脱离了枝干,有风无风,萧萧飘零,它把生命交给周遭的世界,镌刻充满生命力的凋残。

2008-10-14
下午在一家Fleurs du mal的旧书店掏书,著名文学家的著作基本都找得到。购入Saint-Exupéry的Vol de nuit和Vladimir Nabokov的La Vénitienne et autres nouvelles。
本来并不喜欢前者,也许是自己的偏见,因为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就伴随着“小王子”这个幼稚或被我们的文化当作幼稚的名词。后来偶然在巴黎的书店里看到一本评论《小王子》的小书,越入眼帘的是孤独、夜航、远离的妻子、玫瑰、嫉妒……忽然想起2006年12月23日写的一首诗《无光之航》,难道那时我已经受到Saint-Exupéry的启示?可是当时除了记得他的名字和“小王子”这个词语之外便一无所知。现在喜欢他夜空中宁静的文字,就像夜航时远空中的孤星,既是飞行员的指针,也是我崇高的梦幻家园。它们藐视大地上时亮时灭、时隐时现,繁华却虚无的夜光,这些被点燃的灯火总也要被熄灭,伟大的思想不会恋爱渺小的事物,却可以是生活的伴侣和乐趣的源泉,就像他不会拘泥于池塘里一样,而只会沉浸在深邃的大海中,池塘中闹腾的鱼虾之乐并非他所希求,宁可如靠着硫磺呼吸的细胞,在马里亚那海沟中倾听自己的寂寞。也许令人失望的是Saint-Exupéry并不是那颗夜空中闪烁的恒星,但他却是传递永恒之思的转播塔,屏蔽我周遭的聒噪,尽管那永恒之思在我有生之年也很可能不会说一句话,它沉默,而且它就是沉默本身。
至于Nabokov,只能说他太嬗变,如果《洛利塔》和《微暗的火》共有一个作者的话,那么我想是自己有两种人格了。又不知道这本短篇小说集会造成什么动荡。也许应该留待以后自己已经老残和固执到无法再有什么想法上的改变的时候去阅读可能更加合适,不要被文字中的凋零或者轻浮牵着走。如果一个读者已经像锚和沉铅一样不为这些蛊惑灵魂的文字所动,那么他就是那个予其一个支点便可翘起地球的人。Nabokov与其说是一个鼓舞读者的天神,不如说是一个敦促读者成为天神的魔鬼,在书中,他常常用性、深奥、烦琐、过度阐释……来挑逗读者,他用文字一劳永逸地把读者分成两类:吸食这些精神鸦片的人(自慰者、解经人和大学教授);奋起反抗的英雄,他的文字对他们来说是某种类似疫苗一样的毒物,并非真正企图害死他们,只是试图使他们坚强从而变得伟大。

2008-10-15
如果有一天,我再也想不起写日记,那就是幸福了。
所有文字,我只因痛苦而写,所有言语,只因痛苦而说。撒露光芒的钱袋有一天是要变空的。
2008-10-16
有一瓶开了瓶的红酒,似乎放了很久,竟然忘记了,只当今晚整理柜子时才看到,是为了在比利时第一次烧了可口饭菜而准备的。于是倒来喝了许多。想到此卢汶大学注册书记的的红酒,她工作时高傲、轻蔑的饮酒姿势给我留下一种冷漠的印象,就像这里的天气和行政大楼门口的那“北大”二字。
夜半喝醉的学生像鬼一样飘过我的窗前屋后,却又不是鬼,我所企盼和遥望的影子与远处树林中浓密的黑影交织缠绕在一起,如同抱着女佣,隐入黑暗。

2008-10-17
夜晚,一个人,安静地过,坐在墙边,直愣愣地看着雪白的墙壁,似乎透过这堵壁看到了许多未来的东西。陌生人的起居,她的思绪,她的窃笑,她的悲伤,她的相思……一炷香断落一半,灰烬压在积灰之上,凉去,一场雨,一阵风,无处再寻它。
有一个人,夜半坐在拉法耶特大街路边,已经从酒中醒来,没有任何睡意,身上除了一串钥匙,什么都没有。他拨弄着每天都在使用却从未仔细看过的那串钥匙,忽然发现一个他从未有过记忆的奇怪钥匙,与其他钥匙形状迥异,他怀疑是什么时候捡来就挂到自己钥匙圈上的。也许是有人故意丢在地上的呢?他转过身,有一扇巨大的木门,没有任何入口和洞,除了那个正中央的钥匙空,他拿着这钥匙,插进去,突然钥匙芯开始转动,门发出沉重的吱吱声,他一身寒战,忘记刚才喝过酒了。

2008-10-22
今天是新卢汶的自行车节,夜晚有焰火,出去拍了些照片。几天没有写日记,即使是现在也并不愿意多写,因为没有情绪,没有思想,没有意念,也没有形象,它们消失了好几天,却一直都没有回来。所以就记些故事吧。
周六去了卢汶,有精致如蛋糕的市政厅,还有一尊脑子进水的读书人雕塑。周日闲游布鲁日,这座中世纪的小城一直保存完好,所以教堂鳞次栉比,还有我喜欢的河道,穿梭在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我只想夜晚彷徨于彼,就像一个孤独的杀手,虽然对城市的一切了如指掌,却依旧茫然地寻路,装作迷失在零落的中世纪古堡。
许多话明明知道是谎言,却信如真理,而真理则受到蔑视。对那些谎言我无所顾忌地付出所有精神,它们如同深渊一样没有任何回响。如果我仅仅是一个好奇的游客,经过这奇特的深渊,那么尽可以怀着兴奋的心情把自己的游历想他人传诵。但是它们那样吸引着我,以致让人产生抛弃一切而皈依它们的念头,如果它们不是魔鬼的化身那又是什么呢?至于我自己,始终保持着精神上的洁癖,不可能让各种形式的鸦片侵蚀我神圣的领地。也许这仅仅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谎言,所以惊奇无比,以致对于我来说魅力无穷,而如果能继续我的旅程,发现下一个一样美丽的谎言和深渊时,我就不再会回念年轻时候第一个愚蠢的念头,然而无论多么愚蠢,那些做过的事情总是那么美好,带着酸涩的微笑,如老照片上泛黄的时光,一而再,再而三地涌现在现时中。对于一个正确的人生来说,谎言完全是多余的,不会有任何积极的结果,然而它们像路边的野花,绽放地总比花瓶中的更富有激情、才华和生命力。它们未经加工、包装、促销和打折,与它们的相遇完全出于偶然,我像一个真正的航海家一样,对自己发现的新世界充满骄傲,和满腔的占有欲。理性会获得最后的胜利,并非它是最有力的,却是活得最长久的,只有它才能下最后的判决,当我一个人在开遍野花的小经上看到这位长生不老的理性时,就知道了自己未来的道路——去寻求那唯一的东西。

2008-10-23
关着窗,猫一直蹲在外面,我在窗前看书,一个下午,过得苍白。
傍晚一群飞鸟在空中乱舞,没有任何方向,只是脱离了大地的胶着,在欢庆它们的自由还是表现它们的不安?实在只是我的自由和不安之间的争斗而已,却偏偏将其理解成大自然的感情。人生的一大悲哀就是一个人坐在斗室里,脑子里空空如也。灵感既不降临,也无可索求。生命所冒的最大风险在于没有承诺的等待。
看过许多书,有些书看了学到了不少知识,知道了不少事情和道理,却不是喜欢看的书,因为看完我最多只是重复它们的言语,变得愈加罗嗦,而有些书,尽管看完了并不知晓它究竟在说什么,却让人思如泉涌,则对我而言便是最好的书。

2008-10-24
晚饭自己做了薯条和牛排,虽然并不那么地道,却吃了许多,加上白葡萄酒,饭后就困得张不开眼睛,知道看不进什么正经书,于是随便翻翻Pléiade的René Char全集,导言还未看完,已经走神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去了。
忽然想起晚饭中的意大利廉价白葡萄酒,有股很浓的橡胶瓶塞气。只当里面有些麻醉精神的酒精吧,也并不真正喜欢酒的味道,把自己灌醉的感觉比清醒的无聊和思念要好许多。
René Char的诗有些难以读懂,唯有一首却深有感触:

L’AMOUR

Être
Le premier venu.

我不想为自己的纯洁辩护,即使这种通过诗的辩护让爱情更加牢固——也可能让现在的爱情变得愈加虚伪。一个最清白、最干净的心灵上应当是什么污渍都没有的,当然也没有任何爱情的痕迹,而爱情,当它降临到这个心灵上的时候,就像天使把最好的消息带给了它,于是它陶醉在天上来的激动中,原先的空白和纯洁完全被这个爱情所占据,这是第一次,它们结合得那么完美,以致于任何后来所谓的爱情就只能在一块旧黑白上重新擦擦写写,各种生活的滋味混杂在一起,爱情变得像是一锅五味杂陈的罗宋汤。然而那第一个来到的爱情如同那一记闪电,完全没有味觉,没有痛苦,也没有甜蜜,它在一切感觉之先,由此,所有初恋和获得真正爱情的人都是盲目的,没有任何人世间的标准可供参量,而这种体验才是爱的体验,就如同René Char在诗中所说的那样。爱情只有一次,无论说它是第一次还是最后一次,它都是在感觉之前就占据心灵的东西,等到回味起爱之味的时候也许已经失去了爱情,已经是在婚姻和离婚的旋涡中反省自己的时候:啊,那失去的第一次,那被雷击的体验不再复回,而对它的体验却一次又一次地让当下的心灵变得焦躁不堪。它第一个来到,却一直处在来临之中,只是第一次的幸福在后来的到来中变得乏味、多余甚至令人厌恶,那些对爱情怀有猎奇心里的唐璜们不总是想——“如果这是第一次该多好啊”?是呀,那最初的记忆总是不合时宜地冒出来,让他们恼怒不已。如果他们没有走出初恋的伊甸园,如果他们明白René Char的这首诗,那么这些人永远生活在天堂中。

2008-10-25
从前坐在这张桌子边全身上下都不舒服,现在准备写日记,却忽然发现一切都是那么合适,难道我的身体已经像墙边的常春藤长得和桌椅亲密无间了吗?
湖边散步,似乎很久没有下雨,水面下降了不少,希望不要像未名湖的冬天那么凄凉,总要留些水来让鱼和草过冬,让它们活下去。
冰箱的温度开太低了,尽然把黄瓜的所有水份都凝固住了,解冻后“变得软塌塌”,像是一条青蛇……哦,这些奇怪的文字,是抄袭了我自己还是另一个人呢?我们有着共同的生活境遇,看着同样如青蛇的蔬菜,盲从着世界的教条,在世界中寻找什么呢?

2008-10-26
进入了冬令时,与上海的时差有七个小时了,似乎愈加遥远。晚饭后开始下雨。把破旧而又无人修葺的衣柜重新装好,勉强也可以放些轻薄的衣服,幸好我也不是以服饰为好的人,所以并不太担心衣柜的能力。
消沉了很久,把一切坏了的东西都装好,把别人拖拉的事情挽救回来,将白白等待中浪费的时光补救回来,扫除过去的阴霾,明天开始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喝美酒,吃美食,早睡早起,研究哲学。
窗外是一片空地,远处的路灯光把雨滴照得格外分明,我站在窗户前,就像站在河边的宫崎葵,闪烁不定的心情,摇晃的眼神,望着远方的风景,却只看见眼前的寂静。雨滴啪嗒啪嗒地打着双脚边的灌木,忽然觉得冷,又忽然心神随风飘去别处。手中的苏打水汩汩地冒着气泡,想到了和宝瓜在崇明骑着车,闲逛在乡下的破旧马路上,草丛里留着从前汽水厂的砖瓦,是同学的家长曾经工作过的地方。那许多小孩子理想中的工作,我就曾经发誓要去棒冰厂工作,其实小孩子的梦想也并非可笑,江泽民从前不也是一个棒冰厂的小厮吗?很多事情太意外了。河道越来越小,新造的大桥代替了老旧而写满记忆的小桥。越来越多的大地被水泥封起来,我们的记忆失去物质的根基,变得越来越局促,并且由于恨,还不得不故意地去忘记某些人和事,每一个这样的决断是多么痛苦,却又是必然,就如这不断向下而落的雨滴。
房间里的土豆早已发芽,有的已经发黑,营养已经在等待中消耗殆尽,它们似乎也不愿与我共处长久,于是把它们都放在窗口的花坛里,还有干去、早以无油无水的橘子,那瓦伦西亚的阳光从我房间里消失,消失在比利时阴暗多雨的冬季。那只每日光顾的猫也许明天就会发现新的东西——死在或生长在我窗口。潮湿的夜晚很适合喝酒,想起故乡的黄酒,只是夜夜温酒来喝也解不了体内的寒气,尤其是在下雨的冬天,然而我却爱上了这种没有救赎的日子:寒冷,酒精,昏黄的灯光,郁涩的房间,关着窗户的冬夜,也不知道外面淅淅沥沥下的是雨还是雪,还有自己养的动物,虽然关在它们自己的棚舍,但也不知道是否已经死去几只,可又怕着寒冷,不敢去探望它们,不喜欢白炽灯点燃的禽畜味道,似乎要立即要燃烧起来。也并不喜欢钻进被窝,那同样的潮湿,宁可在书桌边蜷缩着读《故事新编》。偶而磨花玻璃照进的手电筒光亮让我觉得有些温热,还有祭祖喝下的黄酒,此时已经烧到心头,大米的香味开始醉满全身,这味道来自我所不知的祖先,他们艰难地把自己的血液传送到我的体内,我却不知道他们的姓名,来自何方,他们的生活格调和苦楚。后人们也并不愿意弄明白祖先们的历史,并不愿搞清楚酿酒的工艺和酒的成份,而宁可一杯饮尽,这就是历史,就是祖先的生活,历史就是这酒精,是后人生存的毒药,所有的好奇心和求知欲都融解在这浓烈的液体中,杯子中斟满的是以太、精神和先人的血液,而一位不懂品酒的人将之一饮而尽,醉入睡穴,没有历史的梦迹,没有稻米在风中的呼响,没有田鼠的欢乐家园,也没有收获的淫溢之喜,更没有残收的郁郁败伤。最内心的灼热不是来自太阳的光芒,而是来自对未来的焦愁,如果内能巨大的香馨液体能够烧毁一切伤愁,那么我愿将全身投入焚烧的火炉,永不再生。当我心生忧愁而欲决于此刻,手边的酒,来自意大利、法国、智利、澳大利亚的芬芳,欲将它们调和成琼浆,试图占有世界的梦想,拿起无数的瓶子,倒在一个透明的血红杯子中,酒却成了黑色,如浓郁的死水,毫无自然的生息,恰如没有蛟龙的泥潭,味道立即变得苦涩,全无少女躯肉的香甜。

2008-10-27
尽管我努力了,但结果依然令人那么沮丧,还能怎么办呢?不顺心的事情只有当自己让步了,才会觉得海阔天空,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却是那么无能为力。一定有比我更倒霉的人,但我总是看不到他们,心逐渐消沉,如果能沉静在海底,那会是多么幸福,可是,心,总是那个悬在最高处的东西,像个浮标一样,总也不愿寂寞在无人知晓的海底。
根本没有心力写什么东西,手像超现实主义的那样不断着变换出不能音节和笔画的组合,难道其中有一丁点愉悦或快感吗?有,似乎又没有,像这酒,说不出什么味道,然而身体可以觉出它的浓度和深度。
忽然发现陈绮贞这个名字很好,不突兀,不喧嚣,也不老朽,有些中庸的平和,有些夏末的成熟,却未到秋天的萧瑟,哦,多么美好的时刻啊。
在床上躺了两个小时,酒醒来,发现自己睡意全无,只是眼睛有些发酸。又来捏造些文字,但无论总是比今日所见的茅盾文学奖作品要好些。于是有些酒醒后自我安慰的味道,是啊,人并非那么一无是处,只是这些“是处”未见天日,总是埋没在自己的目光中。把自己天生的健康消耗在琐事,闲谈,无聊,家常,没有结果的等待,毫无意义的奋斗中,然后老去,为时光的蹉跎而汗颜,最终奄奄一息在床榻上,悔恨生命,悔恨徒劳的精神奋斗和自己有死的身体没有得到好好看护和疗养。

2008-10-28
在来到比利时近两个月后,自己动手把坏掉的东西终于修好了。等待土人们的救援是没有用的,因为他们永远不会到来,他们就是一架不会动手的说话机器,让人在甜言蜜语中蹉跎到老。
然后安心读《判断力批判》,在晦涩的语言中真是有些惊人的东西。

2008-10-29
头开始疼,毫无线索的思路开始蔓作一团。感觉不到冷和热,似乎对于一切有些淡漠。我的深夜,如此,充满幻想,召唤无数的谎言。

2008-10-31
冒着气泡的水是有活力的,如果一杯纯净水放在手边,我的脑子就一片空白,对于所有艺术而言,无论人们如何诋毁物质,在艺术作品中看到了精神的如何崇高,并且在这种精神中竖立起了艺术的崇拜或者是人类的自我崇拜,当一个诗人手上没有一支笔的时候,永垂不朽的诗篇也许就不会诞生,而大多数人的大多数灵感瞬间都是白白浪费掉的,这是对每个人生命价值的最大诋毁。艺术家之所以超出常人,在乎他能够领略生命的意义,能够承担生命的责任,辛劳地把他脑海中的闪电记载下来,就像那个雷夜中的捕影人,为了让那一刹那的白光在底片上感光,必须在黑夜中慢慢等待,而常人们早已酣睡,所有伟大的闪光也许只是他们饭后的谈资或编织生活霓裳的边角料。艺术家之成为艺术家并不在于他们的灵感,因为灵感并非为他们所特有,而在于他们对灵感的深情劳作,使得那闪现的东西变成永恒在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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