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2/13

2008年11月日记

2008-11-01
万圣节,下雨,没有什么人,公交车空空地从后窗外开过,一小时一班,不知从哪来到哪去,一班又一班,把我时光分成了段。
整天都在寒冷中度过,无论做什么抵抗,几乎都沦为寒冷的牺牲品。
我看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却能洞见别人的性格,有些人爱理不理,有些人冷漠,有些人自恃了不起,还有些人受人嘲笑一定要反击,有些人开不起玩笑,有些人碌碌无为成为别人的笑料……各种各样的性格,混合成一个个人,无法改变他们的世界,我也不根本不想自己介入到里面去影响他们,实际上,在他们的世界中,我也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人物,如果突然有一天我死了,这些人可能会叹息我的一生,嗯——人生还是有些短暂的。这些我与之搏斗的世俗客套终究要成为对我生命的最后评价,想到这一点就有些恐惧,如果母亲用庸俗不堪的词语,上海话夹杂着几个普通话词语在我遗体告别会上致辞,我恐怕要惊醒过来纠正她的发音和她的言语。啊,原来我活着的时光是花在了别人对我的误解上了,以致于我不得不亲自来纠正他们,这就足以浪费我一生的时光。
现在有些体力不支,难道是长时间的半夜写作造成的?卡夫卡总是在夜晚写作,他不是什么那些愚蠢的“作家协会”会员,写作是他的事业,而且对他来说是一项失败的事业,他终究想要毁掉他生命的一切手稿、一切痕迹,却像是个自杀者一样不敢亲自动手,手稿其实就是他现实化的、最具体的生命,用时光和努力换来的成果。它的完美比一切事情都重要,如果有所缺陷,那么宁可不要让它流传于世,就像一个怀着完美主义情节的产妇,婴儿的一丁点缺陷就足以让她下定决心抛弃她的孩子,是的,一个客观化的自我必须完美,因为现实中的自我就是那样一个处处是缺陷的人,是一个被剥夺与损害的人,和一个理智上受到政治检讨与塑造的人,而作品,其主人的精神却有充分的自由而成为完美的“人”,它有自己的镜子——身心残缺的作者,明白自己的目的。那些焚毁自己手稿的作者是怎样一种心态呢?有此习惯的作者,留下的作品一是能力与期望得到平衡的产物,丢弃自己能写出来而又达不到期望的作品,只剩下那些他认为最好的,这种作者主观的期望价值常常让许多在我看来出类拔萃的作品被付之一炬,而某些垃圾却成为我们文学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这不只是一种有趣的现象,并且是一种有趣的心境,这种心境是完全不可被社会化的,因为文学评论试图通过一种评论体系或文学价值的共同体来塑造一种可供比照的价值,以鉴别作品的优劣,那种企图只是评论家的一厢情愿,他们如同在前价值体系一样,大刀阔斧地砍去人类的灵魂,而留下些断腿残肢。对文学史的研究不应该只看到诸作品构成的价值交易,还应该看到价值交易中的规则,去发现那沉默的精神,去抵制流传或被保留至今的所谓优秀作品的喧嚣。然而这种发现和抵制本身又预设了共同价值,的确如此,但这种价值显然不是现成价值的附庸,而是与之抗争的另一种力量,在多种力量的相互抗争中,才有一条价值的中庸之路,然而为人所叹息的是,尽管我们可以把网编织得很细密,捉到更多的鱼,但是只要是网,还是会漏掉一切东西,尤其是那些力量巨大能够破网而出的伟大精神。

2008-11-02
常常把爱转变成一种恨,是自己爱得太急功近利,太鲁莽,而一下子要抓住一切东西,所想即所是。可是没有那样的力量,最后通过反省、道歉和陌生而又轮回的情欲重新回到世界的开端。
有什么可以用来忘情呢?水还是酒?忘情于山水之间也许是一条出家的道路,聆听空灵寂静的冬夜雪山,当是奥秘忽然绽开于空气之中。
晚上十点,头开始痛,于是想早些睡觉,便可以改过不良的作息,只是枉然,即便是睡前喝了些酒也没有什么效果,酒醒来还只是午夜,清醒又饥饿,这种时候的欧洲必定是一片死寂的,没有武汉的那翻热闹,实际上只有武汉才能算是不夜城,上海缺少小摊,北京什么都缺。
心中的信积成了山,只是重复不变的老调,只是日夜向不可能性的诉求。
昨晚似乎梦游,半夜打碎了牙刷杯,还梦见比利时爆发了战争,被赶出学校,流落在一个仓库里,我在仓库的一堵墙边起了另一堵一模一样的墙,躲在两者之间,从枪眼里射出的子弹杀了许多人,尸体把原来空空的仓库塞满了,却没有一滴血,梦境很暴力,梦做得很平静,就像是一个老练的杀手,没有丝毫感情,如同伐木工人坎下一棵棵树,把它们堆在一起,等待运走。我能对自己做什么样的阐释呢?难道原来混乱的事情可以变得有条有理吗?我所认为的条理只是加在前者之上的另一种混乱罢了。
饥饿把我的身体捕获,开始扫荡一切房间中剩余可吃的东西。然而总是填不满无底的欲望。

2008-11-03
绵绵细语哄着宝瓜入睡,而每日失眠的自己又等谁来催眠呢?昨天想到自杀,已经设想过无数次,早已没有恐惧的意义,似乎成了习惯,当就寝时的一种仪式。睡觉与死亡有什么相似之处让无数文人将两者联系在一起呢?我只是无法结束自己的生命才入睡,所以睡眠和死亡完全是两回事情。面对死亡的临近,我看到了自己的软弱,只有口头上的勇气,像个无知的小孩子,不懂那种连成锁链的疼痛。

2008-11-04
头痛欲裂,一切放在面前的论文都成为我生活的障碍,有种难以承受的疼痛压在精神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助我,需要自己努力,却是为了一个预料中要否定的目标在努力,全身发寒。

2008-11-05
今天喝了许多酒却意外地没有丝毫醉意。就像试图尝遍所有的灵丹妙药,最后发现没有一个对我是有效的,那一天也是所有希望破灭的时刻。嗯,是啊,尝试掉一个就是向绝望走进了一步。

2008-11-06
忽然之间,有一种爱,诞生于彼,他像壳中的蛋黄,思恋着另一个人,却又保持在自身之中,这是一种受约束的有限之爱,他愿意凝视世界的希望,却又不会将之占为己有,这种爱是为了成人之美,把自己占有欲让给世上与之相称的人,我看到了它的伟大与崇高,它的凝重给予我尊严和幸福。尽管园丁知道所有花园中的花都最终将死去,但他依然怀着超越死亡的希望,也许某棵将要死去的玫瑰或者丁香枝偶然划伤了他的手,或者在他沉闷的时候伴随着他的忧郁,这些植物,它们有自己的种族,以自己的方式交欢和繁衍,但是园丁永远爱它们。

2008-11-07
写完一首诗是最困顿的时候,胸中一片空白,就像蚕吐尽了所有的死,然后静静地等待,或者变异。只想好好休息,没有任何行动的力气,这是最虚弱,最空虚的一刻,要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让任何人接触,因为我暂时失去了免疫力。

2008-11-08
周六有种莫名的好心情,似乎已经休息了一天,并且还可以休息一天。每天对自己说安心睡觉,那些琐碎的小事再过十年来看根本算不了什么,还让自己失眠就有些可笑。

2008-11-09
又开始头痛,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我的认识越是丰富,为我感兴趣的事物越是少,幸好还有几样没有成为我的研究主题,否则它们也必定死在干枯的研究语言中。

2008-11-10
巨大的冬风,房间门啪啪地响,想不到在21世纪的比利时,我又回到了20世纪初鲁迅小说中寒风呼啸的年代,难道要我相信每个时代总是在不同的空间中同时存在?
当一切事情变得具体、可知,我就不再痛苦,如果不是忘于具体事情之故,那一定是抽象本身就是一种痛苦,因为它给智力带来不可逾越的障碍,给语言带来无法跨越的阻拦。即使面对某件事情,当它尚未澄清的时候,我焦急难耐,当下的生活顿时失去自身的意义,而全部捐献给未来事相的清晰。

2008-11-11
风一直很大,乌鸦和鸽子开始大片死去,北方来了许多海鸥,浮在湖里,或在风中滑翔。

2008-11-12
今天莫名地想念起北京来,是自己软弱了,还是老了开始变得念旧,抑或是生活在退步,越发想念起过去美好的生活了。许多人想回到过去,尽管过去的时代我们被封闭在一个地方,我们设想外面的世界和成人的世界,而如今一切均已获得,却变得愈加空虚,从内到外充满着空洞的想法,空洞的欲望和空洞的言论。
明天难道我还会想念起今日的卢汶吗?真让我颤栗。怀念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它无拘无束地将我扔回到我被拘束着的当下之外去,而那外面亦不过是从前誓决的土地,再三之后,也许就会安定了,不再幻想走出自己的囚牢,也许墙的内外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在时间上对我来说被安排成了一种秩序,在这个秩序的方向上,我的思绪总是往回走,身体却不可挽回地走向衰老。由此,它成为了我的历史,让自己狼顾、恐惧的过去却是来自未来的忧扰。如果身患绝症,在预定的未来某一瞬间死去,那么剩余的生活变立即有了一种确定的意义,甚至确定的安排,而健康的身体却赋予了生命以某种消极的意义,造成了苟且偷生、惰性、依赖、无休止的延期、毫无目标的努力和等待……而对生命真正的关爱应该来自确定的死亡,这种确定不光指人必定是要死的,而且还应给出一个确定死亡的时间,如此说来,一个人从老年开始活起会让生活变得更有意义,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年岁,并且知道剩余的年数,当他活到婴儿时代便要准备死亡或转世,于是他控制好生活各个阶段的节奏,不慌不忙,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夺去他的生命,那么,他的一生将是充实的,不会在“回望的前行”中糊里糊涂地走完在世界上的道路。
喝了些葡萄酒,觉得自己很久都没有写过文字了,于是看到自己写下的汉语就特别亲切,像是建造自己的家园,要把它布置得属于我的,也就是与众不同的,它不是一座大厦,不需要与人分享,文字只有专属个人的意义,尽管他在交流中,在这种流通性中才能获得共识,但这并非意义所在,共识并非文字的原初愿望,起初仅仅是想保藏自己的“心事”,然而保藏“心事”却成了每个人的愿望,所以有了文字的交流,但交流不是文字的本性,它并不希求在交流中获得其自身的普遍性,相反,它害怕在交流中失去自身的意义,害怕自身受到伤害,也并非因此而畏葸不前,只是那非本原的动力无法成为一种持久的力量,所以只可以时而冒出水面,而大多数时候,它是一只深潜的沉默孤兽。

2008-11-13
昏睡,头痛,运动,看书,头痛,昏睡……

2008-11-15
傍晚起床后,如同吸食了大量的鸦片,眼睛红肿,去了树林。诗句像是黄昏的雾气,开始从地面上升起,从天空中飘走,无法把捉,无数次这样的经验,知道一走出森林,我就颓废得像个没有前途的文人,一口喝着酒,感觉外星人着陆在这陌生的地方。在一条林中路的尽头,是一个当地牧师的墓地,他于1944年被枪决,与彼,上面装点着永不凋谢的白色塑料花朵。在这条人迹罕至的路尽头,尽管有着纪念碑,有些突出他存在的文字,却终究难以逃脱被消灭的命运。
冬天森林可以看见开阔的天空,但还有大片深绿色的针叶林,鸟躲藏在深处的高枝,一旦我闯入,它们惊蛰而飞,全是黑色的乌雀,像是跟踪我的形迹的刺客,一时间我陷入了这些墨色行者的包围,我闭上眼睛,在一阵声响之后,又全部消失了。落叶盖在死去的蕨类上,把我的双腿淹没,像是在淌过涨水的小桥。对全然无知的脚下有些恐惧,不过这四周都被公路隔离的森林不会再让人感到蛮荒,不会有那些对人充满敌意的东西突然出现,所有植物和动物都在人的控制中生长。
在近乎黑色覆盖的土地上,思想疯狂地生长,漫无边际地扩张,似乎黑色和昏暗的地方为它提供了无尽的营养,而一旦触及公路或者光明,就立即枯萎,所以我无法把森林中的思想带到现在来形成文字,对它们只有模糊的回忆,甚至都不敢确信当时它们来到我的心里,像是走了一遭桃花源,却又消失不见了。大地的诗句无法固定,它们逃离文字,因为文字本不适合它们,只是人的一厢情愿罢了,然而我们所能由以把握的亦不过是通过文字而已,我们注定是要悲伤的,对于这些不属于我们的东西,却心仪终生,远离它们,你就永远也见不到它们的生命,因为世界上有些东西并非不存在,而是只存在于某一个地方,所以如果一个已经有某种生活习惯、为自己划定生活圈子的人不走出自己的围囿,便永远也不知道那些东西的存在,可是意识到自己的边界本身又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这边界不是像森林边的公路那样昭然若揭,却像天空中飞鸟的行迹,是空气中的一股绕流,看见飞鸟之迹的人一定是先知,有非凡的洞察力和远见。也许我是太幸运了,竟身处飞鸟行迹密集的森林,巨大的能量不光显现在天空和大地之上,还在我心中爆发,它是一种黑暗绽放光芒,瞬间又回归在人们看来永无希望的黑色和深渊。

2008-11-17
并不很累,却很困,冬天夜里外面很冷,巨大的温差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偶尔打开窗户,转个身,那只猫就跳进来,只好威胁它下次不许再不声不响地进来。
拿出冰激凌,吃了有些腻,尽管过着令人羡慕的生活,可是突然想到一个在美国读博士的同龄人,自童年就认识的朋友,再过两年,她就博士毕业了,至少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又能找到一份好工作,性格开朗,即使在美国这种地方似乎也过得很幸福。而我明年拿着一叠各个学校的硕士文凭回国找工作,似乎有些落魄。身处在“世界文化中心”,却丝毫没有优越感和幸福,那些身边的古物与我没有什么相干。在过去的几年中,我的进步微不足道,或者说即使有进步或者退步也是不容易看出来的,思想的进步是什么呢?它完全不同与处世之道,而一般人总是将两者混为一谈,并用后者的表征来批评我。哲学让人更懂事,但这事情并不是人情世故,而是另一回事。回国后在别人眼里,我一定还是老样子,他们威武的目光也会让我觉得自己是没什么出息的,在八十年前,留洋是种光荣,当然很少部分人也成为《围城》中调侃的对象,而我来欧洲仅仅是实现儿时的梦想,却忘记了这个梦想并不适合我,我只是活在别人的目光中,它们要求我怎样,我便怎样。有些父母一厢情愿地将孩子送到国外受教育,尽管孩子并不愿意,我父母没有这个能力,却有着个意愿,它不知不觉地化成了我的动力,然后实现了一切,难道是自己愚蠢吗?也许这是事实,我一直以来在逃避罢了,而当我即将要承认和宣布自己愚蠢之时,周围一切人开始认为我有些堕落,甚至连我自己也相信了,不过我比他们更加明白的是一个人承受他的智力所不能承受的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至今对于这个问题出在我的智力上还是性情上,倒是还有些怀疑。如果在另一个方面我可以找到性情上的胜利,那么也许可以证明是自己的智力问题让我栽倒了,不过也不是一个严重的挫折,因为至少我的性情让我获得了另一方面,另一种意义上的成功。向上攀升的道路是艰难的,能够到达顶峰的人不一定是幸福的,但他有荣耀,这荣耀不属于他自己,而是属于人类,人类通过他的行为看到了自己的能力,这种类似于奥林匹克精神的东西不是我所企求的,我所要的是幸福,无论处在什么地方,我们并没有一座目的论的山峰,越高就越接近幸福,其实每一个高度都有幸福,关键是能够安心于自己所处的位置,愿意驻扎在那里,对向上攀登的登山客保持一种健康平衡的心态,把他们的荣耀当作是人类的荣耀,而不是仅仅当作他们个人的,我与他们应该处在一个互助的共同体中。啊,写到着里,多么浓重的德国古典味!自己也觉得心情舒畅安稳,可见古典哲学的自欺之甚。
思考自己的处境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总是伴随着比较,奋斗,幻想,挫折,这种无休止的思想运动,让脑子发胀,并且每次也只是重复同样的思考,我想一个考精神和思想来维持生计的人是厌恶思考的,会大大地贬低精神,那些唯物主义者们,个个思想丰富,却被西方的那些教会神学家哲学家骂得一文不值,正也显得这些人并没有什么思想,是他们盲目的教条让他们仇恨物质上的欢愉,都是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人,一个强大的人是既暴力又温柔,既思想丰富,又大肆挥霍,既是道德立法者,又是偷鸡摸狗的实践者,他无所不能,他招来嫉恨,他是那个孤独者,无人能及,无人能理解,这样的稀有品种也许已经绝迹了,然而也不排除我们当中的某些人会变异成那样的人,这是某种创生,超乎想像,他不是世界的灾星,而是人类所有性情和品格的统一体。因为我们在他身上发现和自己对立的品格也和谐地存在,就不应该是一个心怀嫉恨的人,无论是唯物者还是唯精神者,得不到的东西可以是欣赏的对象,也可以是奋斗的目标,但不应该是贬低和消灭的对象。
似乎越写越远,文字总有种诱惑,让自己迷失在语林中。我所想的仅仅是那位朋友,却写了那么多看来无关的东西,也许精神分析家能告诉我答案,可是我绝不会相信他的结论。她的生活有什么令我羡慕的吗?其实我并不清楚,那种四平八稳、波澜不惊的进步虽然很好,却不合我的性情,不知不觉地会赋予这种正面的东西以负面的评价。难道是出于天生的嫉恨,还是对一桩和自己无关的事情而做的一个公正的判断?我们似乎相互有意保持着距离,因为知道对方的生活态度和自己是格格不入的,还是不受影响为好,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没有经过和别人的比较而保持为无知的时候,他一般来说还是幸福的,就像吃苹果前的亚当和夏娃,正是这种智慧,这种反思精神,让一切痛苦开始蔓延。那些说痛苦是为了突出幸福的言论是完全自欺欺人的,为什么要为现实辩护?为什么要为上帝之“正义”辩护?上帝的自由在于他可以是邪恶的,他的自由在于他可以让自己不自由,而人却不得不自由——其实是种真正的束缚。——写了这句话,又一时无语,又岔到蔓芜的边界之外去了。大概是对于旁支末节的事情有种特殊的爱好,之所以成为非主流的事物,在于其本身为主流的价值所不容,或者在后者看来,这些东西没有价值。对它们的爱好也把自己推入到主流的外部,使自己在没有安全感的丛林里漫游,对于主流来说只有自己与异类之分,而对于异类来说,每一个非己的东西都是异类,他的道路就是一条孤寂之路。无处是他的故乡,无处是他的墓地,这样一个漫游者,无人知道他的道路,四季变换的丛林把他的形迹淹没在不可设想的隔离之外。
身体有一些奇怪的气息,渐渐释放出来,浸染周围的空气,我不知道是什么,确乎古老,带着忧伤和欢笑,带着羞涩和彷徨,居留于此,自童年来的幻想全部成为了现实,当那个幻想第一次出现在脑海中的时候,完全不知道将来有一天会回想那些失眠的夜晚,我住在马路边高处的一间小房子里,一扇门通向走廊,一扇门通向露台的小花园,一扇窗户对着马路,到了夜晚却是出奇的安静,而在大城市里,即使对着花园也不得安宁。然而住在乡下,不能平静的还是心情,远离尘嚣的生活似乎是一种被抛弃的生活,那些颓废的玉米和油菜,干枯而无人管理的水塘,从家养变成野放的家禽,在这种随意中,并不是生活的惬意,而是艰难,艰难到让人没有希望,劳动不再带去幸福,而是劳而无获的失意,它们表现为傍晚的炊烟袅袅和午后的宁静。晚风吹来的不是舒心的清凉,而是对这种清凉企盼的焦灼。我不爱装模做样的乡村生活,毫无真正的宁静可言,相反,在城市的忙碌中,倒有盲目的充实,尽管与前者相比也好不了多少,但用败絮填充空虚总要比因空虚而空虚来得满足。
如果习惯了用电脑来写作,就会有个问题,就是无法纪录瞬间产生的灵感,许多时候当自己庆幸回家后能够凭着记忆写下来,但已完全没有当时的感受,也写不出下一句,成为确确实实的残片。
时刻耕耘在纸上的人失去了他的世界,而自己创作的世界却越来越真实地成为他的一切,身体的消耗终究转化成了另一样可见的东西,他的所有感情僵固了,变成大家欣赏或唾骂的东西。为了避免伤害自己,他不参加任何交流,怕别人的伤害,也愿意放弃赞扬。这样的文人心态实在是太普遍了,但也不能将之等同于说这些人之拙劣不感面对自己,只因性情各异,而这种性情却又成了一种弥漫在文人圈子中的普遍情调,逃避,遁世,然而又念念不忘这个世界,所有的作品都是显示着这种张力,如果没有张力,也就没有作品,因为真正遁世的人是不写作的,语言本身就带着入世的要求,有种公共性,它会背叛作者,把所有暗秘的心态带入敞亮之中。

2008-11-18
“生活真美好”——一个陌生人的留言,都会让人觉得很怪异,似乎美好的生活已经绝迹一样的,大概是自己不肯相信之故。经常想留一段时间给自己奋力地写出点什么东西,只是从来没有过,我所需要的时间是没有目标的一段空隙,随便写,我会感到最强有力的冲动,不管一切结果,即使过几天看,也会把自己当作愚蠢,徒劳的冲动,没有现实感的幻想和自我安慰……
晚上看了陈逸飞的《理发师》,关于命运。

2008-11-20
当看完第一部电影的时候,许多清晰的思考想记下来,但又任不住继续看同一个导演的其他电影,在类似的风格之下,我把许多东西都混在一起了,就像品尝食物,当有一点点饥饿的时候吃东西最有味道,而太饿或太饱的感觉会掩盖了美食本身的价值。
虽近凌晨,但总愿意当作是夜晚,不喜欢雪白的天气,可是下雨清晨的黑暗的天空却让我觉得及其无助。出门就是一条通向教室的小径,右边一短短一拍栏杆,下面是穿过小径的隧道,下雨的早晨,即使是八点,天依然全黑,路灯照亮了来来往往的人,栏杆下那空洞的隧道,飞驰出一辆辆没有源头的汽车,瞬间又钻进对面的隧道。想起一部关于发生在南斯拉夫的二战和内战的电影——《地下》,“1941年的南斯拉夫正处于德国法西斯占领时期。一夜,马高为庆祝好友黑仔加入共产党,请来了小乐队助兴。他和黑仔两人喝着白兰地,驾着马车驶过空旷的街道,甚至鸣枪欢呼。黑仔被唠叨的妻子劫回了家,马高则去找妓女鬼混。马高的弟弟伊万是动物园的管理员,他因为口吃,总与动物为伍,可在德军的一次轰炸中,动物园毁于一旦,他只救出黑猩猩宋妮。黑仔的妻子即将生产,他却迷上了年轻漂亮的话剧演员娜塔莉,对她的纳粹军官情人法兰斯愤恨无比。黑仔冲上剧院舞台,把娜塔莉从演出中劫走,不久被德军抓住,施以酷刑。马高化装成大夫混入德军老窝,勒死法兰斯,救走黑仔。德国纳粹展开大规模搜捕,包括伊万在内的大批革命家属躲进马高家的地窖避难,深受重伤的黑仔也被送了进来,马高成了他们和地上唯一的联系。黑仔的妻子难产死去,留下儿子祖凡。而此时娜塔莉却在马高的甜言蜜语中投入了他的怀抱。四年之后,侵略者被赶走了,南斯拉夫在铁托领导下建立了自己的共和国,马高作为其战友身居高位,同妻子娜塔莉一起被群众崇拜。他用各种方法让地窖里的黑仔等人相信战争还在继续,他们不得不躲在里面为“革命”制造武器,却做梦也想不到这些武器从后院成批地运往国外,为马高换取大把的钞票。时光转眼间飞逝,为参加黑仔独子祖凡的婚礼,马高和娜塔莉来到地下。盛大的庆典上,人们大吃大喝,三个多年老友却各怀心事。黑猩猩宋妮误开大炮,宴会立时一片混乱,黑仔趁机带着祖凡持枪潜上地面,准备与德军大干一场。他们把电影外景地当成敌军阵地,大开杀戒,但翌日清晨祖凡便失足落水身亡。为寻找受惊吓逃跑的宋妮,伊万也来到地面,却被途径的车辆带往了西德。马高和娜塔莉则炸毁了地窖,带着走私军火赚来的钱逃出国境。   时间到了1995年,在德国精神病院里关了数年的伊万无意看到报纸上通缉马高和娜塔莉的消息才知道哥哥欺骗了自己,于是沿着地下隧道走回了故乡,但此时南斯拉夫却已土崩瓦解,战火纷飞,黑仔成了战争的领袖。坐着轮椅的马高还在做军火生意,愤怒的伊万将他打死,自己随后在教堂中上吊,陪伴马高的娜塔莉也被士兵射杀。而孤独的黑仔仿佛听到儿子的呼唤,纵身跳入了水井,穿过那里同妻儿重聚,跟朋友冰释前嫌,大家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于是这隧道便对我有种特别的吸引力,它在这山谷里时隐时现,相信,跨过这个栏杆有另一个世界。

2008-11-21
想去旅行,在海边,在人迹罕至的山林,并且纪录走过的一切。

2008-11-22
下大雪,孤独,想念从前的小吃,它们正在渐渐地消失。

2008-11-23
继续下了一天的大雪,已经把大地用白色覆盖起来。没有鼓舞的日子变得异常苦闷,在清高的徘徊后,对一切世俗之物有种疯狂的渴望,好像是要去弥补回来一样。有时候觉得自己可怜巴巴,却与人相比又是那么幸运,以致于幸运地让自己觉得灵魂出壳,要跳出自己的身体看看自己是什么样的。
黑暗中看不见白色的雪花,只在远处的路灯光下照出纷飞的姿态和掉落的模样。觉得房间的墙上不时地出现闪光,难道是外面银白的雪花。我害怕,软弱,在性别观念的压抑下,变得无可表达,所有的情感像这风中乱舞的雪花,飘来荡去,在空中回旋,翻转,又被一阵风吹地飘上天去,又堕落,不幸落在温热的地方,立即融化。不想奢谈命运,接受与不接受都是偶然的冲动,命运并不在乎人的举动,因为它是命运,它的工作只是指派,服不服从似乎与它毫不相干。
我的胃要干枯了,得不到传统的抚养,历史的维度从生活的各个方面显露出来,并且越来越强烈,要占去曾经被我当作过革命与激情的东西,使它们黯然失色,其实当我刚踏上那条激情之路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必定会反悔,因为世界不是那样的,但是人尽管不能总是生活在世外桃源,但一定要别样地生活一次,即使后悔也不是对于那失去之物的后悔,而只是对于别样的后悔。现在我将近走到了那条路的尽头,回望自己失败的过去,还是会幸福一笑,为自己的独特,为另一种希罕的生活和思想。
当饱经风霜的树木在雪中傲立之时,我有个恶毒的念头,就是将其拔除,难道是对生命怀有自私的民主主愤怒吗?
到了半夜,身体开始发热,外面的雪也开始融化,好像所有精灵的热量要一齐释放出来,来为它们黑森林中的聚会欢庆,它们一定是发现了我的,只是放纵我在一边窥视,当然这对它们而言并非窥视,这仅仅是保全我的颜面,好让我自己觉得来去自由。
在黑夜中,我试图捕捉什么,但还未认清这个“什么”,于是用文字作饵,把它们放在那些“什么”经常出没的地方,森林里,垃圾筒边,餐桌上,书页里,头脑中……然后准备好纸和笔等待,希望有些东西会突然出现,被我逮个正着,但是如光影般飘忽弥离的存在却叼去我的文字,而什么都不留下,也许这是它们亏欠我的债务,总有一天要还我一个巨大的礼物,这个礼物应该是天赋,某种由勤劳而来的飞跃,一个从天而降的智慧之果。哦——如果真有这样一个果实,我想我会犹豫而躲避的,我写的不是圣经,而是正与圣经一致的世俗意见,我靠着这些意见而在世界上游刃有余,而靠着真理和智慧,只有死路一条。所有的真理让人变得高傲,促使人们从事辩论,似乎要把真理这位大师拉扯到身边,但是真理保持为真理,无论它在何处,拥有真理的人依然可能是个荒谬之人,因为真理不是一样东西,可以像钱财一样被拥有,被消耗,真理是它自身,而从来不会出卖给追求它的人,可以说世界上没有拥有真理的人,只有标示自己拥有真理的人。有些装扮出色的人让人相信(信仰是在这个层次上),而那些拙劣者遭断头之灾。人们的争论从来都不是真理之争,而只是信仰之争[当我有一天回望这些词句的时候,发现原来尼采也说过同样的话],争论的也不是那唯一的东西,而是缤纷杂乱的东西,但这并不以为着胡闹,而是说尽管在沙地上建造不起来什么大厦,但依靠某些并不牢固的尺度依然可以盖几间房子,所以才有诸时代的更替,其中变化的是对这些尺度的信仰,无论一个人对他的信仰有多么忠贞,可以坚守一生,而一个民族,一个时代自信仰的转换而来,必定随信仰的转换而去,如果信仰对于一个人来说是绝对的东西,那么对于民族与时代来说却是相对的。
写得太远了,大概心中想念一个人的时候会不知不觉地转移到别处,把心思投入到一个人身上,就像投井一样一头载下去便不能翻身,拯救自己的道路就是让自己远离这个世界的中心。越来越能够忍受一个人的孤单,而不是相处时而的艰难。一年两次聚合分离,重新的磨合,重新开始已经重新开始过的一切,不过烦恼也能在欢乐中忘却,所有的一切变得平淡,尽管并不是坏的征兆,却使别的苦恼显得突出了。

2008-11-24
下沉的途中,有些挣扎。
生活真是那样孤单与沉重的东西,没有任何人能够倾诉,与朋友一同酒精浇灌后的深夜还是那样孤独,无法逃避一个人面对生活的局促,与谁一同面对生活都是婚姻的借口,因为没有任何婚姻或者两个人结合成的团体能够真正共同面对生活,生活就是那忏悔,一次只允许一个人进入那忏悔室,说出自己的秘密不是让自己安心,而是让自己愈加焦躁,像是在心室里放了一把大火,没有什么能将其扑灭,除了任其自灭。如果说某种联合能让人有安全感的话,也不过是让其中一个人面对了所有的生活,另外一个或一些人则非本真地躲藏在那个人身后,不知道那些躲藏的人是否真的开心与幸福。所有这些无知让追求幸福的道路本身就成了不幸,许多人死在途中,更多的人到了终点,发现自己本来就走错了路。人们把自己说成幸福大多仅仅是为自己生活的意义辩护,扪心自问,那些意义不过是些沙滩上的图像,是些空中飞过的群鸟。成长让我学会了追寻生活的意义,却不给我对生活意义的真实体验,人们在空谈中耗尽生命,清醒的头脑使生活成为一种沉重的负担,因为为它规定了诸多烦琐的任务,而这些任务在几千年后就完全不复存在,然而我们为什么要有追求?渺小短暂的生命可以用酒精,也可以用理智来度过,但它们的终局依然是相同的。爱情不是让两个人共同面对生活,而是生活的酒精,让两个人共醉,暂时或一生都逃脱时间之使的追捕,然而爱情的另一面却是相互扩大了焦灼,把本该遗忘的不幸意外地保留在对方的记忆中,甚至还保留在孩子的记忆中,我不能评判这种做法的正当性,因为大家都这么做,以致于我的评判没有任何参考的尺度,于是也无所谓正当与否。
有的人把自己害怕和希望的东西写下来并时刻提醒自己克服或实现它们,然而正是他们的做法让这些害怕变得不可克服,希望也变得越来越难以实现,它们一旦成为客观性的东西,一旦成为人们时时刻刻反思的东西,就变得不可逾越了,它们不再属于这个现实世界中的可能性。
生活的孤独性也就意味着没有任何人能够让我快乐,我也改变不了自己,然而某种改变只可能是命运了。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所有的希望都是变卖自己的生命。人却怎么又如此盲目地充满了希望呢?当我提问生命之意义的时候,诸神都沉默了,而当我寻求财产纠纷之判决的时候,他们却吵个不休。可见他们也没有赋予我的生命什么意义。对于存在之命运,没有任何存在者能够做出点什么。存在让存在者存在又消失。完全是某种游戏一样的活动,也许无始无终,也许只此一次。神的悲伤也是我的悲伤,他们与我没有本质上的差别,他们无能为力的地方也是我无能为力之处,我求助于他们仅仅是寻求一种肯定,一种信仰,致于世界的本质,他们与我一样无知,神只是人类的本质。他们的存在在乎人类的设想,所以求助于他们就像求助于自己家中的一条狗一样天真却又有些心灵上的安慰。
我把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话用那么多文字都没有说明白,并不是我不能,而是不愿意,清晰明白只是哲学的原则,却不是任何生活的原则,生活没有任何清晰明白可言,任何清晰明白的都与生活无关。我们不是生活在清晰明白的抽象中,而是生活在充满污秽,臭气熏天的现代群体中。任何脱离他人的生活都是不可能的,因此任何纯洁与崇高也是不可能的,而只有不得以承认一切可笑之物的伟大。的确当历史把伟大之物与存在之物等同起来的时候,我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恐惧,因为存在之物并非真正是伟大的,而是恰恰某些最污秽,最下流的东西流芳百世了。我所不理解的也便是这样的历史。所有抽象的东西并不难理解,因为它们本身就是我们思想的构造出来的,真正难以理解的是事实,它们总是突如其来而阴森恐怖,令人胆战心惊。而历史使得我们对现实的理解越走越远,以致于我们可以抛弃现实而生活,历史让我们相信它自身就是现实,两者是合一的。然而它要么是凭借良心而真实地发生,要么就是始终在欺骗我们,无论何种情况,我们是无法分辨的,那些我们所能分辨的仅仅是出于对自己智力的盲目乐观,任何相信自己聪慧的人都是愚蠢的,而自知无知的苏格拉底像是舞台上的小丑,一滴眼泪挂在脸上却始终掉不下来,让诚实的观众愤怒不已。

2008-11-25
每天写日记的时候才知道一天已经过去了,也才知道今天的日期,才匆匆忙忙地写下点文字,好让自己睡下的时候不心慌。
关于风格,我陷入了一种单调的旋涡中,似乎已经在把这种风格推行到了及至,却还未能找到一个出口,于是变得像是一只关在院子里的苍狼,无法走出去,也无法安心休息。突然传来敲门的声音,却又没有听到脚步声,那一定是兔子的诡计,这兔子也许是某个人,先声夺人让我胆战心惊,无数副面孔早在那后面,任何一种猜想都设定了一种希望,同时也怀着一切绝望。
桌子上放了些只为了作业而看的书,后悔从前买了许多无用的类似破烂,让生活变得穷苦,有一半也从来没有看过,被宝瓜大骂,自己从那时侯起养了坏脾气,这样说来研究工作对我自己没有任何好处,也许对于别人来说更没有好处,想想那些博士论文吧,放在书架上积灰尘,除了作者和图书管理员接触过之外,没有任何人触摸过那本书。过上一百年,它们就该消失了,也许作为垃圾,也许当处理书贱卖了,那时肯定有许多像我少年时候无知的“收藏家”买下那些东西,搬到家里积灰尘,但他的后辈又过上几十年,把这些东西当废纸卖了,终于思想,作者,纸张,油墨,辛劳……都归于原位,回归土地,重新生长出纸张,再次制作和回收,人们在这种漫长的回收利用中继续生活下去。生活的意思只是对于鼠目寸光的人而言才是存在的,如果从一万年以后的角度来看自己和所有时代的一切,唯有虚无。我残存于世的牙齿或骨骼的化石又能说明什么呢?它是否还是我的呢?它们更像一种标记,标明了一个过去的时代,而那个时代的幸福与苦难却消失得如烟云。

2008-11-26
遇见一为效实中学毕业的北大校友,忽然想起初中的语文老师,他有一位令其得以的学生,后来转学就去了效实中学,但她的作文本留给了老师,经常会在课堂上读她的文章给我们听。当时以为是那种学历很高却又不得志的老师,所以只得在那种小地方教教书。对学生的惩罚是从来不会心软的,总是要求没有完成作业的学生抄书十遍二十遍的。今天家里打电话来说,我有个表哥结婚了,于是我忽然设想了这位语文老师的儿子与他那个学生的婚姻,也许从来没有发生过也永远不会发生,有时候觉得一个父亲老了便会有奇怪的想法,会把两个完全不相关的男女一厢情愿地撮合在一起。“老父亲”这个词就让我有这种联想。人老了就变得天真而又顽固。
发现卫生间一直是我觉得最温馨,最让我有安全感的地方,而害怕空旷的大房间,似乎无依无靠,那么多的空气包围着我,看着我,让我感到无奈。

2008-11-27
现在我们叛逆自己的传统的时候,却从来没有想过那些传统形成之初也一样经历了叛逆,在标榜自己先锋的时候,其实是在同一件事情,之所以我们还劲头十足地进行着变革,在于我们没有记性,历史在我们之前抹去,这样让自己相信正在创造全新的时代,于是生命也有了意义,更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当自己遭遇叛逆的时候,就意味着成熟了,不再是那些变革中站在最前面的无知青年,我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大骂现在这样的自我。可是有一天,我变成那个从前的自我想对立的另一个人的时候,我并不后悔,那是一条走向平静和幸福的道路,是走向自由和独立的道路。在所有人面前我可以坦白自己的转变而没什么害羞,可以直面自己叛逆的过去,它的意义在于使我成长,让我变成一个独特的人,不是那个人云亦云的人。

2008-11-28
晚上最痛苦的莫过于连酒都不能让自己醉入梦乡,常常是失眠又起床来写东西,伴随着滋滋暖气流声。

2008-11-29
昨天给宝瓜订购了生日礼物,今天终于熬不住泄露了秘密,在于宝瓜,也在于我。看了《阿拉蕾》,不知道哪个版本会有宝瓜,忽然想起许多大学毕业前夕最快乐的几个月,到处闲逛,吃武汉的美食,还有就是看《阿拉蕾》。对于宝瓜来说是回忆,对于我来说是创造回忆,那是我第一次看,而现在回想起来,就是美妙的东西,无法忘怀。那也是弥补我缺失的孩童时代,在同龄人沉迷于漫画与玩耍的时代,我却显得有些“特立独行”,所以与那些东西都无缘,到了长大后发现对它们的记忆是那么美好,而我却是那么后悔。然而无论何种方式的弥补都全然是另一番味道。不应该尽然否定,因为创造记忆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它的味道在很多年后可以慢慢品味。

2008-11-30
一到深夜我就想给许多人写信,忽冷忽热的空气让我心神不宁,似乎好久都写不出什么东西来了,却还日日夜夜在此专营,都对自己有些恐惧之心了。
对于一切情感,我总是太强迫自己和别人,总要立即转变才肯罢休,由此带来的结果就是没有丝毫改变,与父母还是深陷在长期的拉锯战中,有时候自己会心疼到哭,但一旦在家,却没有任何变化,所有的改变在想像中是那么美好,但现实中像是一盘沙,完全不能成型。我呼求,却无声,我祷告,但孤独。所有离开的日子是苦闷、闲散、无助、焦躁,再加上无穷无尽的轮回,每一个许诺,每一个保证都像四季回转,可恶却又是为我所渴求。
对于空白页有种特殊的爱好,我爱上了它,试图写满它,不想被批评为男性的写作或者写作本身就是男性的,真实来说写作与性别是无关的,但也许男性是一种比较好的比喻,一种理解和表达的方式。因为语言很大程度上是带着性别来到世界上的,汉语虽然没有性的区分,但它的形体和含义本身就带着许多性别的记号。
空白的等待,怀有希望,那种极其渺茫而美好的期待,它常常带着轻微的不安,然而一旦实现便让人欢欣如吸了鸦片。我现在生活在另一个人的过去中,而另一个人生活在我的过去之中,这三个无关的人并没有进步与退后之分,却是三种生活状态或者感情的状态,我不知道我不久的将来是否会进入到那种只在心里怀有美好思念的状态,也许会,也许不会,我也面临着一种命运,理解它或者不理解。
有些符号会让我触目惊心,它们指向整个过去和正在进行着的生活世界,却又不敢把这些符号的意义全部揭示出来,而需要保留它们为秘密,只能它们脆弱或者羞涩,无法自保,把所有的含义都登记在我的内心,这个保密的任务让我变得有些孤僻,尽管我试图表现得如此欢快,那么天真纯洁而安逸地生活在此世,所有别人目光中的幸福都深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神龛,有的被故意的忘却磨掉或凿去了面目,有的身后还暗藏机关,有的表面如此,却全非如此。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通过各种花样来保护自己的真相。当我想呼吁某个真姓名的时候,又哑了,它们不会像阿拉丁的神灯一样呼风唤雨。那些词语把我的嘴唇塑型,只能发出那几个音节,对于这样的压抑、被否定的爱情,还只是一种依赖吗?在正名运动中,所有的含义开始混淆了,就像山崩后的大地,或者剩余的火锅,混淆让我头晕,我所期盼的赞同,它把自己引申到一种法律意义的严格裁判上,于是我像一个罪人,站在所有无辜者面前,他们同情我,因为我也是如他们一样的无辜者,只是我被审判了,在审判面前没有人可以是无辜的,审判这种形式就是定罪,所有的信任是在这种形式中瓦解的,那种“定罪”规定了我的身份。当我试图想把一切真心话告诉这个大法官的时候,你却转过了身,背对着我说:“是的,你是无罪的。”可是,我所需要的是你的聆听,理解和原谅或者爱我。

2008/11/7

丁香和园丁--关于青岛的情歌

五月的丁香,
淡淡的忧伤,
太平洋的雨水,
翻过湛山寺下
的陋巷。

静静的水滴,
轻轻地愁思,
榉林山的芬芳,
亲吻园丁满面
的惆怅。

五月的丁香,
惆惆的怅想,
海伯河的止水,
泛出道貌岸然
的异漾。

泠泠的躯体,
蔌蔌地分溢,
丁香般的体香,
滴在园丁劳作
的唇上。

五月的丁香,
痴痴的徜徉,
太平山的凝重,
降于园丁苦闷
的畅想。

柔柔的花枝,
醉醉地摇曳,
飘飘然的琼浆,
淌过神灵嫉恨
的殿堂。

五月的丁香,
淫淫的欢畅,
植物质的灵魂,
无视园丁深情
的揣量。

2008/11/3

2008年10月日记

2008-10-01
今天没做什么,做了一个决定——逃一周课。

2008-10-02
中国已是乌黑的深夜,我又一次起飞,飞向苍茫的西方世界。我们玩得依旧是藏猫猫的小孩子游戏。等我们不想再飞走,不再想追逐的时候,可能已经白发苍苍了。
下过雨,天色是红的。即便是很冷,还是有人跑步,当人踪灭之时,我大概已经不在这里了。
到了晚上总是觉得冷,总是——很冷。雨又不下了,好像我的想法一下子跑到窗外去了。要集中精神真是不容易,一出太阳或者外面传来什么巨大的声音,就把我吸引走了,只有当空气像蜡烛那样变成固体时,我才安心而安宁地在房间里,不想看见光,不愿听到声音,像蚕一样做茧吐丝,把房间填满。

2008-10-03
今天吃到了西班牙瓦伦西亚的橘子,很柔软,有南方的味道。
突然想和宝瓜去新昌,在冬天,白日闲逛,晚上饱饱吃一顿肉丝咸菜年糕和芋饺睡觉。

2008-10-04
一看康德的书,就觉得自己失去了任何创造力,全身乏力,软绵绵地想入死境。他比吸血鬼更甚,吸走了我的生命精华。而真正的吸血鬼却是那样美丽动人,如Gautier所写的《死亡情人》中的Clarimonde,以至于一个乡村牧师为之倾倒:“喝吧!让我的爱随我的血渗入你的身体吧!”(Bois! et que mon amour s’infiltre dans ton corp avec mon sang!)

2008-10-05
厨房里有把锋利的小刀,中午,我用它切割过许多东西;晚上,我看着它,流泪了……

2008-10-06
从前觉得写日记是很难的事情,因为每天都要坚持有一段时间对着自己说话,而先在却感到不记日记却是件很难的事情,就像瘀积在身体内的东西没有清除出去一样。
昨天睡得很晚,并且做了很长的噩梦。上课回来精疲力竭。

2008-10-08
看完巨大的书,终于安息了。似乎很久没有出过门了。我此刻就躲在门口听音乐。喜欢Berry轻佻却又老成的歌声,就像梦中的旅人,模仿着各处的腔调,为我讲故事。

2008-10-9
海德格尔的《从思想的经验而来》(AUS DER ERFAHRUNG DES DENKENS)确认令人惊叹,让我看到了自然显露出的强大思想力量,某种大音稀声的伟岸。
看书到深夜,就会变得恍惚起来,好像墙缝里生灵都开始窜出来。我感到一阵阵的寒意。试图告别虚无飘渺的情感和幻想,那么是旅行还是把自己封闭起来是我的良药呢?也许不能让自己有什么闲暇,用写作或其他无意义的忙碌来填充这个无底的幻想之渊。
然而困倦地倒在床上,却又因为自己思想的懒惰而惊醒,全身酸痛,神色黯然。把那些不该藏在心里的文字全部吐露出来,我的身体不需要它们。它们可供欣赏和批评,但已经不是我的了,不再想为它们去辩护。
如果天突然坍塌,我倒可以安眠了。只是那不断支撑着的东西让人心神慌乱,注定是要倒掉的,却不知道是那一刻,就像等一封信,一个电话,感觉变得十分敏感,语言也变得格外尖锐,具有攻击性。可是生命之时总是在白白等待的焦虑中消耗,这难道是诗人的心境——静如止水?也许是诗人独有的精神意淫创造了世界的神话,并且继续创造着又神话带来的白色谎言。
有一种干脆叫“一刀两断”,无论如何,如果我是其中的另一半,就一定会欲求另一半,就当从未相识,就当是命运中的相遇:“相邻枝干,恒常树立,终未相识。”(荷尔德林)

2008-10-10
西西里的Mandra Rossa Aglianico让我醉入梦乡,情愿日日如此。
晚上冒出许多零散的诗句来,一句都没有记下。也许让最美好的东西散去比抓住它们不放更好,因为那些最美好的东西也是最自由的,而我和所有写字的人似乎都在损害和伤害它们,就像那些捕碟人一样,固执地要留驻那些飞逝的美丽……忽然想起那些关在黑暗厢房里的干蝴蝶,在那年冬天,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进入那间屋子的时候觉得那里保藏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东西,那间厢房有内外两间,没有窗户,只有进入外间的一道门与厅堂相通。外间两面墙完全被巨大的书柜挡住,上面没有一本书,而放了居多蝴蝶标本,装在玻璃盒子里,落满了灰尘,通过其中一个书柜可以看到里间,每个柜子和架子都放了花瓶,还有一张大床,久无人居住,天花板上还挂着有着繁复装饰的玻璃吊灯,没有打开,整个房间都很昏暗。房间里纳兰性德家墓不远,当我第二次独自总从那房子门口经过时,全身忽然感到一阵寒气。别处传来狗吠,愣在那里。周遭让我十分恐惧。

2008-10-11
周六,最冷清的日子,无处有人影。我轮换着吃各种食物,只觉得花样欠多。房间里冰箱发出孳孳的声音,还有微弱的音乐声。各种人,各种事情,各种想法,各种情感——我都不想听到看到想到……它们有一种腐败的气息,如亚马逊深处的腐叶,并如初春时节的败枝。

2008-10-12
天空渐黑的时候去了树林,夕阳只在林子中留下零零星星的光斑,我试图从中获得来自自然的思想经验,想法却有些颠倒,从而变成了朝向思想经验的自然。一旦进入到里面,所想的东西变得深邃,以至于自己并不能看得清其中的纹路,而只喜好清晰性的人是不会居留于此深邃之黑暗中的。
离开下陷的树林,我变得轻松而又愚蠢,一切阻碍我们生活的东西自然而然地早早被清楚出去,现代文明需要的是某种润滑的东西,不喜欢那些孳孳作响的深邃之思或来自东非高原的狂野。

2008-10-13
一个不会实现的许诺,一个诱人的理由让我每天过得很充实,最终一头倒在失望中,失眠中和失落中,迷迷糊糊地思考,欲求,谋划和祈求,突然一束光从窗外透过厚厚的窗帘射进来,在白色的墙壁上映出棕灰色的灌木丛——是平成狸还是妙子?我忽然有些清醒过来,安静地等待——
不过是一辆夜归的汽车,不是你,不是你,也不是从天而降的伟大者,我又迷迷糊糊地设想那令人心悸的夜光束:如果此刻来的是你……
树林一夜间变得昏黄,然而枯黄的颜色并非死亡的征象,却是那真正的生命。绿色,我们亲眼所见的绿色和讨人喜欢的绿色却为生命所厌,众树吸收所有的色光,仅仅把绿色反射出来,排除出来,因为它就是那阴险的死亡之色;当时光飞逝,年华老去,绿叶选择了死亡,它不再吮吸滋养生命的褐黄,把美丽的色光留给人类的秋季,自己脱离了枝干,有风无风,萧萧飘零,它把生命交给周遭的世界,镌刻充满生命力的凋残。

2008-10-14
下午在一家Fleurs du mal的旧书店掏书,著名文学家的著作基本都找得到。购入Saint-Exupéry的Vol de nuit和Vladimir Nabokov的La Vénitienne et autres nouvelles。
本来并不喜欢前者,也许是自己的偏见,因为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就伴随着“小王子”这个幼稚或被我们的文化当作幼稚的名词。后来偶然在巴黎的书店里看到一本评论《小王子》的小书,越入眼帘的是孤独、夜航、远离的妻子、玫瑰、嫉妒……忽然想起2006年12月23日写的一首诗《无光之航》,难道那时我已经受到Saint-Exupéry的启示?可是当时除了记得他的名字和“小王子”这个词语之外便一无所知。现在喜欢他夜空中宁静的文字,就像夜航时远空中的孤星,既是飞行员的指针,也是我崇高的梦幻家园。它们藐视大地上时亮时灭、时隐时现,繁华却虚无的夜光,这些被点燃的灯火总也要被熄灭,伟大的思想不会恋爱渺小的事物,却可以是生活的伴侣和乐趣的源泉,就像他不会拘泥于池塘里一样,而只会沉浸在深邃的大海中,池塘中闹腾的鱼虾之乐并非他所希求,宁可如靠着硫磺呼吸的细胞,在马里亚那海沟中倾听自己的寂寞。也许令人失望的是Saint-Exupéry并不是那颗夜空中闪烁的恒星,但他却是传递永恒之思的转播塔,屏蔽我周遭的聒噪,尽管那永恒之思在我有生之年也很可能不会说一句话,它沉默,而且它就是沉默本身。
至于Nabokov,只能说他太嬗变,如果《洛利塔》和《微暗的火》共有一个作者的话,那么我想是自己有两种人格了。又不知道这本短篇小说集会造成什么动荡。也许应该留待以后自己已经老残和固执到无法再有什么想法上的改变的时候去阅读可能更加合适,不要被文字中的凋零或者轻浮牵着走。如果一个读者已经像锚和沉铅一样不为这些蛊惑灵魂的文字所动,那么他就是那个予其一个支点便可翘起地球的人。Nabokov与其说是一个鼓舞读者的天神,不如说是一个敦促读者成为天神的魔鬼,在书中,他常常用性、深奥、烦琐、过度阐释……来挑逗读者,他用文字一劳永逸地把读者分成两类:吸食这些精神鸦片的人(自慰者、解经人和大学教授);奋起反抗的英雄,他的文字对他们来说是某种类似疫苗一样的毒物,并非真正企图害死他们,只是试图使他们坚强从而变得伟大。

2008-10-15
如果有一天,我再也想不起写日记,那就是幸福了。
所有文字,我只因痛苦而写,所有言语,只因痛苦而说。撒露光芒的钱袋有一天是要变空的。
2008-10-16
有一瓶开了瓶的红酒,似乎放了很久,竟然忘记了,只当今晚整理柜子时才看到,是为了在比利时第一次烧了可口饭菜而准备的。于是倒来喝了许多。想到此卢汶大学注册书记的的红酒,她工作时高傲、轻蔑的饮酒姿势给我留下一种冷漠的印象,就像这里的天气和行政大楼门口的那“北大”二字。
夜半喝醉的学生像鬼一样飘过我的窗前屋后,却又不是鬼,我所企盼和遥望的影子与远处树林中浓密的黑影交织缠绕在一起,如同抱着女佣,隐入黑暗。

2008-10-17
夜晚,一个人,安静地过,坐在墙边,直愣愣地看着雪白的墙壁,似乎透过这堵壁看到了许多未来的东西。陌生人的起居,她的思绪,她的窃笑,她的悲伤,她的相思……一炷香断落一半,灰烬压在积灰之上,凉去,一场雨,一阵风,无处再寻它。
有一个人,夜半坐在拉法耶特大街路边,已经从酒中醒来,没有任何睡意,身上除了一串钥匙,什么都没有。他拨弄着每天都在使用却从未仔细看过的那串钥匙,忽然发现一个他从未有过记忆的奇怪钥匙,与其他钥匙形状迥异,他怀疑是什么时候捡来就挂到自己钥匙圈上的。也许是有人故意丢在地上的呢?他转过身,有一扇巨大的木门,没有任何入口和洞,除了那个正中央的钥匙空,他拿着这钥匙,插进去,突然钥匙芯开始转动,门发出沉重的吱吱声,他一身寒战,忘记刚才喝过酒了。

2008-10-22
今天是新卢汶的自行车节,夜晚有焰火,出去拍了些照片。几天没有写日记,即使是现在也并不愿意多写,因为没有情绪,没有思想,没有意念,也没有形象,它们消失了好几天,却一直都没有回来。所以就记些故事吧。
周六去了卢汶,有精致如蛋糕的市政厅,还有一尊脑子进水的读书人雕塑。周日闲游布鲁日,这座中世纪的小城一直保存完好,所以教堂鳞次栉比,还有我喜欢的河道,穿梭在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我只想夜晚彷徨于彼,就像一个孤独的杀手,虽然对城市的一切了如指掌,却依旧茫然地寻路,装作迷失在零落的中世纪古堡。
许多话明明知道是谎言,却信如真理,而真理则受到蔑视。对那些谎言我无所顾忌地付出所有精神,它们如同深渊一样没有任何回响。如果我仅仅是一个好奇的游客,经过这奇特的深渊,那么尽可以怀着兴奋的心情把自己的游历想他人传诵。但是它们那样吸引着我,以致让人产生抛弃一切而皈依它们的念头,如果它们不是魔鬼的化身那又是什么呢?至于我自己,始终保持着精神上的洁癖,不可能让各种形式的鸦片侵蚀我神圣的领地。也许这仅仅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谎言,所以惊奇无比,以致对于我来说魅力无穷,而如果能继续我的旅程,发现下一个一样美丽的谎言和深渊时,我就不再会回念年轻时候第一个愚蠢的念头,然而无论多么愚蠢,那些做过的事情总是那么美好,带着酸涩的微笑,如老照片上泛黄的时光,一而再,再而三地涌现在现时中。对于一个正确的人生来说,谎言完全是多余的,不会有任何积极的结果,然而它们像路边的野花,绽放地总比花瓶中的更富有激情、才华和生命力。它们未经加工、包装、促销和打折,与它们的相遇完全出于偶然,我像一个真正的航海家一样,对自己发现的新世界充满骄傲,和满腔的占有欲。理性会获得最后的胜利,并非它是最有力的,却是活得最长久的,只有它才能下最后的判决,当我一个人在开遍野花的小经上看到这位长生不老的理性时,就知道了自己未来的道路——去寻求那唯一的东西。

2008-10-23
关着窗,猫一直蹲在外面,我在窗前看书,一个下午,过得苍白。
傍晚一群飞鸟在空中乱舞,没有任何方向,只是脱离了大地的胶着,在欢庆它们的自由还是表现它们的不安?实在只是我的自由和不安之间的争斗而已,却偏偏将其理解成大自然的感情。人生的一大悲哀就是一个人坐在斗室里,脑子里空空如也。灵感既不降临,也无可索求。生命所冒的最大风险在于没有承诺的等待。
看过许多书,有些书看了学到了不少知识,知道了不少事情和道理,却不是喜欢看的书,因为看完我最多只是重复它们的言语,变得愈加罗嗦,而有些书,尽管看完了并不知晓它究竟在说什么,却让人思如泉涌,则对我而言便是最好的书。

2008-10-24
晚饭自己做了薯条和牛排,虽然并不那么地道,却吃了许多,加上白葡萄酒,饭后就困得张不开眼睛,知道看不进什么正经书,于是随便翻翻Pléiade的René Char全集,导言还未看完,已经走神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去了。
忽然想起晚饭中的意大利廉价白葡萄酒,有股很浓的橡胶瓶塞气。只当里面有些麻醉精神的酒精吧,也并不真正喜欢酒的味道,把自己灌醉的感觉比清醒的无聊和思念要好许多。
René Char的诗有些难以读懂,唯有一首却深有感触:

L’AMOUR

Être
Le premier venu.

我不想为自己的纯洁辩护,即使这种通过诗的辩护让爱情更加牢固——也可能让现在的爱情变得愈加虚伪。一个最清白、最干净的心灵上应当是什么污渍都没有的,当然也没有任何爱情的痕迹,而爱情,当它降临到这个心灵上的时候,就像天使把最好的消息带给了它,于是它陶醉在天上来的激动中,原先的空白和纯洁完全被这个爱情所占据,这是第一次,它们结合得那么完美,以致于任何后来所谓的爱情就只能在一块旧黑白上重新擦擦写写,各种生活的滋味混杂在一起,爱情变得像是一锅五味杂陈的罗宋汤。然而那第一个来到的爱情如同那一记闪电,完全没有味觉,没有痛苦,也没有甜蜜,它在一切感觉之先,由此,所有初恋和获得真正爱情的人都是盲目的,没有任何人世间的标准可供参量,而这种体验才是爱的体验,就如同René Char在诗中所说的那样。爱情只有一次,无论说它是第一次还是最后一次,它都是在感觉之前就占据心灵的东西,等到回味起爱之味的时候也许已经失去了爱情,已经是在婚姻和离婚的旋涡中反省自己的时候:啊,那失去的第一次,那被雷击的体验不再复回,而对它的体验却一次又一次地让当下的心灵变得焦躁不堪。它第一个来到,却一直处在来临之中,只是第一次的幸福在后来的到来中变得乏味、多余甚至令人厌恶,那些对爱情怀有猎奇心里的唐璜们不总是想——“如果这是第一次该多好啊”?是呀,那最初的记忆总是不合时宜地冒出来,让他们恼怒不已。如果他们没有走出初恋的伊甸园,如果他们明白René Char的这首诗,那么这些人永远生活在天堂中。

2008-10-25
从前坐在这张桌子边全身上下都不舒服,现在准备写日记,却忽然发现一切都是那么合适,难道我的身体已经像墙边的常春藤长得和桌椅亲密无间了吗?
湖边散步,似乎很久没有下雨,水面下降了不少,希望不要像未名湖的冬天那么凄凉,总要留些水来让鱼和草过冬,让它们活下去。
冰箱的温度开太低了,尽然把黄瓜的所有水份都凝固住了,解冻后“变得软塌塌”,像是一条青蛇……哦,这些奇怪的文字,是抄袭了我自己还是另一个人呢?我们有着共同的生活境遇,看着同样如青蛇的蔬菜,盲从着世界的教条,在世界中寻找什么呢?

2008-10-26
进入了冬令时,与上海的时差有七个小时了,似乎愈加遥远。晚饭后开始下雨。把破旧而又无人修葺的衣柜重新装好,勉强也可以放些轻薄的衣服,幸好我也不是以服饰为好的人,所以并不太担心衣柜的能力。
消沉了很久,把一切坏了的东西都装好,把别人拖拉的事情挽救回来,将白白等待中浪费的时光补救回来,扫除过去的阴霾,明天开始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喝美酒,吃美食,早睡早起,研究哲学。
窗外是一片空地,远处的路灯光把雨滴照得格外分明,我站在窗户前,就像站在河边的宫崎葵,闪烁不定的心情,摇晃的眼神,望着远方的风景,却只看见眼前的寂静。雨滴啪嗒啪嗒地打着双脚边的灌木,忽然觉得冷,又忽然心神随风飘去别处。手中的苏打水汩汩地冒着气泡,想到了和宝瓜在崇明骑着车,闲逛在乡下的破旧马路上,草丛里留着从前汽水厂的砖瓦,是同学的家长曾经工作过的地方。那许多小孩子理想中的工作,我就曾经发誓要去棒冰厂工作,其实小孩子的梦想也并非可笑,江泽民从前不也是一个棒冰厂的小厮吗?很多事情太意外了。河道越来越小,新造的大桥代替了老旧而写满记忆的小桥。越来越多的大地被水泥封起来,我们的记忆失去物质的根基,变得越来越局促,并且由于恨,还不得不故意地去忘记某些人和事,每一个这样的决断是多么痛苦,却又是必然,就如这不断向下而落的雨滴。
房间里的土豆早已发芽,有的已经发黑,营养已经在等待中消耗殆尽,它们似乎也不愿与我共处长久,于是把它们都放在窗口的花坛里,还有干去、早以无油无水的橘子,那瓦伦西亚的阳光从我房间里消失,消失在比利时阴暗多雨的冬季。那只每日光顾的猫也许明天就会发现新的东西——死在或生长在我窗口。潮湿的夜晚很适合喝酒,想起故乡的黄酒,只是夜夜温酒来喝也解不了体内的寒气,尤其是在下雨的冬天,然而我却爱上了这种没有救赎的日子:寒冷,酒精,昏黄的灯光,郁涩的房间,关着窗户的冬夜,也不知道外面淅淅沥沥下的是雨还是雪,还有自己养的动物,虽然关在它们自己的棚舍,但也不知道是否已经死去几只,可又怕着寒冷,不敢去探望它们,不喜欢白炽灯点燃的禽畜味道,似乎要立即要燃烧起来。也并不喜欢钻进被窝,那同样的潮湿,宁可在书桌边蜷缩着读《故事新编》。偶而磨花玻璃照进的手电筒光亮让我觉得有些温热,还有祭祖喝下的黄酒,此时已经烧到心头,大米的香味开始醉满全身,这味道来自我所不知的祖先,他们艰难地把自己的血液传送到我的体内,我却不知道他们的姓名,来自何方,他们的生活格调和苦楚。后人们也并不愿意弄明白祖先们的历史,并不愿搞清楚酿酒的工艺和酒的成份,而宁可一杯饮尽,这就是历史,就是祖先的生活,历史就是这酒精,是后人生存的毒药,所有的好奇心和求知欲都融解在这浓烈的液体中,杯子中斟满的是以太、精神和先人的血液,而一位不懂品酒的人将之一饮而尽,醉入睡穴,没有历史的梦迹,没有稻米在风中的呼响,没有田鼠的欢乐家园,也没有收获的淫溢之喜,更没有残收的郁郁败伤。最内心的灼热不是来自太阳的光芒,而是来自对未来的焦愁,如果内能巨大的香馨液体能够烧毁一切伤愁,那么我愿将全身投入焚烧的火炉,永不再生。当我心生忧愁而欲决于此刻,手边的酒,来自意大利、法国、智利、澳大利亚的芬芳,欲将它们调和成琼浆,试图占有世界的梦想,拿起无数的瓶子,倒在一个透明的血红杯子中,酒却成了黑色,如浓郁的死水,毫无自然的生息,恰如没有蛟龙的泥潭,味道立即变得苦涩,全无少女躯肉的香甜。

2008-10-27
尽管我努力了,但结果依然令人那么沮丧,还能怎么办呢?不顺心的事情只有当自己让步了,才会觉得海阔天空,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却是那么无能为力。一定有比我更倒霉的人,但我总是看不到他们,心逐渐消沉,如果能沉静在海底,那会是多么幸福,可是,心,总是那个悬在最高处的东西,像个浮标一样,总也不愿寂寞在无人知晓的海底。
根本没有心力写什么东西,手像超现实主义的那样不断着变换出不能音节和笔画的组合,难道其中有一丁点愉悦或快感吗?有,似乎又没有,像这酒,说不出什么味道,然而身体可以觉出它的浓度和深度。
忽然发现陈绮贞这个名字很好,不突兀,不喧嚣,也不老朽,有些中庸的平和,有些夏末的成熟,却未到秋天的萧瑟,哦,多么美好的时刻啊。
在床上躺了两个小时,酒醒来,发现自己睡意全无,只是眼睛有些发酸。又来捏造些文字,但无论总是比今日所见的茅盾文学奖作品要好些。于是有些酒醒后自我安慰的味道,是啊,人并非那么一无是处,只是这些“是处”未见天日,总是埋没在自己的目光中。把自己天生的健康消耗在琐事,闲谈,无聊,家常,没有结果的等待,毫无意义的奋斗中,然后老去,为时光的蹉跎而汗颜,最终奄奄一息在床榻上,悔恨生命,悔恨徒劳的精神奋斗和自己有死的身体没有得到好好看护和疗养。

2008-10-28
在来到比利时近两个月后,自己动手把坏掉的东西终于修好了。等待土人们的救援是没有用的,因为他们永远不会到来,他们就是一架不会动手的说话机器,让人在甜言蜜语中蹉跎到老。
然后安心读《判断力批判》,在晦涩的语言中真是有些惊人的东西。

2008-10-29
头开始疼,毫无线索的思路开始蔓作一团。感觉不到冷和热,似乎对于一切有些淡漠。我的深夜,如此,充满幻想,召唤无数的谎言。

2008-10-31
冒着气泡的水是有活力的,如果一杯纯净水放在手边,我的脑子就一片空白,对于所有艺术而言,无论人们如何诋毁物质,在艺术作品中看到了精神的如何崇高,并且在这种精神中竖立起了艺术的崇拜或者是人类的自我崇拜,当一个诗人手上没有一支笔的时候,永垂不朽的诗篇也许就不会诞生,而大多数人的大多数灵感瞬间都是白白浪费掉的,这是对每个人生命价值的最大诋毁。艺术家之所以超出常人,在乎他能够领略生命的意义,能够承担生命的责任,辛劳地把他脑海中的闪电记载下来,就像那个雷夜中的捕影人,为了让那一刹那的白光在底片上感光,必须在黑夜中慢慢等待,而常人们早已酣睡,所有伟大的闪光也许只是他们饭后的谈资或编织生活霓裳的边角料。艺术家之成为艺术家并不在于他们的灵感,因为灵感并非为他们所特有,而在于他们对灵感的深情劳作,使得那闪现的东西变成永恒在场的东西。

2008/10/24

论贞节

夜深,等待中心生厌烦,便浏览些杂文琐记,亦有所感,录其所由如下:
“一个是广东大埔人张曾璇的女儿,订婚时年纪尚小,丈夫才九岁,不幸入室而夫死,于是守寡终身(邱晋昕《张贞女传》,收《邱太守文钞》,《茶阳三家文钞》卷六);还有一个郭氏是浙江诸暨人,字春姑。郭氏尚未出生时,其父与黄氏指腹为婚盟,后来黄家远徙,再无消息,郭氏长大懂事后偶然得知这件事,誓不愿嫁,守贞至死(郭肇《郭贞女传》,《东埭文钞》卷四)。”
中国历史上并非没有更好的例子援引,而只是此作者有一看似精辟的结论:“她们都不是为了具体的人和情感(如‘爱’)而死的,而是为了一种与生命体验毫无干涉的冷冰冰的道德律令而死的。这种行为是一种生命体验的自残。”——引人深思。
诚然,人们可以说她们并没有性生活,也没有任何其他身体接触,并非为具体的人和情感而死,但道德律令从来不是和生命体验毫无干涉的,相反,它正是值得所有生命敬畏的精神,是某种给予各个生命的运程——一种命运,它不是生命体验的自残,而是另一种脱离任何具体经验和偏激的、愈加崇高的生命。那些为道德教条管制的处女并非如当代女性主义所设想的那样凄惨,实际上所有女性主义也不过是长在男根上的一朵残花罢了。命运之所以是命运在于它的被给予性。在一个充斥道德教条的社会中,将教条加之于其上便是她的命运,也是时代的命运,在无所抗争,完全成服的意志中,呈现出崇高。“接受命运”才能让女人具有女性,阴性,凹型,内敛,含蓄,静止,消化性,引人爱怜,洞穿不了的深渊。然而在这种看似被动的接受命运中,她们已经超出了主动与被动的对立,在对立之前,已经竖立着崇高,将降临的崇高内化为自身的精神,把它作为命运,便成就了“贞节”的最深刻的内涵。
而贞节并不只是女性的贞节,而是关乎人类的美德,它实在意味着:“接受尺度,并且将其作为各个特殊生命的命运。”这个尺度就是精神的尺度,相对于尺度而言,人的生命不过是某种无形无状的“物质”,它的德性在于没能有任何痕迹,要保持绝对的纯洁,它是真正的处女,它自始存在,如果在思想上将它与尺度分开来的话,我们便很难设想它,由此,关于它的德性,我们有着无数的误解。尺度就是自始就降临在它身上的,就像指腹为婚那样,一旦出生,这种命运就已经烙印在处女的身体上,如同她的胎记,而没有印刻,没有“胎记”的人便不是女人,甚至都不属于人。由此,贞节并不等于纯洁,贞节作为人的最高德性就是要铭记先天的胎记,让命运占有她,引导她真正的生活,从中才有真正的生命体验,这就是处女的德性,也是人的命运。而与命运抗争的人有两种可能,其一:向命运叛逆仅仅是接受命运的一种方式,只不过是以否定的方式罢了,这样的人依然保有贞节;其二:反抗者是某个孤独的英雄,他试图超出自己的种族,成为给予尺度的那个存在者,在此,我想到了Übermann,但是它还不是神。

2008/10/8

火车上的“教授”先生

他从一等舱那边推门进来,断定经过长途跋涉已经来到了二等舱,以果断的眼神扫射车厢中零星分布的乘客以确定所有人道德上正确后,开始厌烦地寻觅一个可以坐的位置,似乎自己第一次来到二等舱,发现地狱比自己想像的还要糟糕。难道买不起头等舱的票吗?可是《圣经》里上帝不是说富人上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线还难吗?穷人难道也要进地狱?
我坐在靠近门的第一个位置,也是首个被他击毙的人,按他的推理,应该是最早死去的,坐在我傍边也应该是最安全的,况且我独自占了六个人的位置,似乎也不合情理。他过度自信于他的杀伤力,而我的闭目养神也进一步让他的自信心开始膨胀起来,一屁股坐在了我对面的一排座位上,一下子侵吞了我一半领地,于是我只好微微睁开眼睛,收敛本来控制着他那边领地的双脚,只得蜷曲起来,厌烦我可敬的教授乘客了。可以我并不确信他就是教授呀,如此粗鲁的断言可能正是对方同样粗暴的侵略造成的,反思使自己平静下来,应该仔细看看他究竟是谁。
教授最重要的特征是什么呢——花白的头发?弓形的后背?厚厚的挂在鼻尖的眼镜?说话慢条斯理和蔼可亲?也许吧,而他的头发的确花白了,只是已经所剩无几——那不就更可以断定是教授了吗?是呀!然而他并没有摇摇欲坠的眼镜和老态龙钟的身躯,还精神得很呢!如果他能听到我的心思,必定要把我打得半死或自己气得爆炸。瞧,一个学生专用的Eastpak就是最好的证明。他刚坐下,就把包放在身边座位上,而不是像其他老人那样把包放在行李架上,并且脱去外套,缓缓坐下,对我说“Bonjour”。如果发现桌子上还有张旧报纸的话,就先彬彬有礼地把满是皱纹、白花花的手压在报纸上,说:“Vous permettez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既没有报纸,他也不想脱去外套。我半闭着双眼,随火车左右摇晃,证明我并不是一个死人,而是想休息,请勿打扰。此刻时机正佳,他迅速地从背包里拿出一本红色封面的精装旧书,烫金的书名已经磨损得几近痕迹,它的厚度可以让人初步断定是一部诗集。取书娴熟老道的样子证明他有三种身份:教授,书商和窃书贼。没有看一眼放在桌子上的书,却瞥了我一眼,看我还是半睡的样子,又取出一个红色老旧的本子。摊开本子,左页已经零零星星地落了些单词。右手拿起一支笔,并没有立即动手,又瞥了我一眼,正恰与我迷糊的眼神相遇,他立刻故意探头看看我肩后面的门,似乎要确认门后面是否有人站着,随即又把头转向车窗,看外面飞逝的风景,其实无什好看,只是留出一段时间来回放刚才我们眼神相遇的那一幕,就像侦探一样,试图借助于胶片来确认犯罪过程,而他想知道我是否真的在看他,还是恰好在看窗外风景的时候一次不巧的目光邂逅。我是否看到了他的那些单词或句子,很希望我看到那个写得最大的单词吧,就像那些伟大的诗人,单凭一个词语就足以震惊世界,而他也抱有同样的希望吧。尽管面对的是一个外国人,也许潦草的笔迹不足以让我发现深邃的思想,如果是那样,真是太可惜了,所以无论在什么时候,他尽力把每个字母写清晰,单词尽量简短,并且有震撼力,比如être之类,然而无论他是否出于宽容,让我瞥上十眼,我还是没有发现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哎,他一定觉得我是愚蠢、无趣之徒了。
车在布鲁塞尔地区开得很慢,经过无数个隧道,而每次重见天光的时候总也看不见什么美好的事物。哦,不,诗人才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他就在我面前!这位“教授”先生始终没有写一个字,而笔一直挂在他的中指和无名指指间。忽然,我明白,当有眼睛盯着的时候会让对方局促而写不出东西来的。啊,我真是犯了个巨大的错误,于是我迅速闭上眼睛,心甘情愿地再一次被他打死,这一次是出于对他的同情。伟大的作家们总是喜欢在人们将要遗忘他们的时候拿出惊天地泣鬼神的作品来,而这位教授先生似乎也很愿意在我入睡的时候刷刷写作,好让我睁开眼睛时就发现他的大作,然后主动和他搭讪,以“诗人先生”来尊称对方。啊,一切都被我猜中了,没等我注意力从这件事情转移到别处好真正开始睡一觉的时候,已经听到手中的笔开始转动,与纸发生了亲密接触。天哪!我还听到了翻页的声音,难道一下子把右边那页也写完了?实在令人震惊。我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把他吓了一跳,严重打断了他的创作,他抬头惘然地盯着我看,还没有从缪斯的圣殿里回过神来。我很想严肃地为这种无礼向他道歉,可以想不出比“Désolé”更真诚的词语来,而用这个词语来向他道歉却是对诗人的亵渎,于是一字未说出口,死死盯着车窗玻璃,让人以为是在沉思或者发呆,十分钟后,他狰狞的表情出现在玻璃上,是因为没有赏识他的大作还是打搅了他的创作?我感到恐惧,差点都要错误地冒出一个very来形容désolé了,然而即使对方再给我一次机会,允许我将very换成très,我还是犯了错,诗人最忌讳的就是滥用词语,我却用词语来“真诚地”亵渎他。还是闭上眼睛,世界到此结束吧。
车终于开出布鲁塞尔令人烦闷的建筑工地。不应该把自己的视野限制在水泥或者文字的森林中,去看那绿色,那些等待在秋天枯萎的颜色。那副尊容又出现在玻璃上,这次似乎是用硫酸蚀刻上去的:上唇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下唇完全躲进了幕后——这正是酝酿词语的表情,一个深邃的词语总要经过无数的咀嚼、碾捣、反刍,最后出人意料地吐露和喷发出来,就像维苏威的火山,一定要湮没由所有伟大诗人组成的庞贝古城。喔,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这座将要喷发的火山是拯救我灵魂的贝阿特利切。我却将他置之不理。这个时代却不是诗歌的时代,“火车上的诗人”是一个多么矛盾的词语啊,火车本就与诗歌不相融洽,一个被机械拖动向前的时代怎么是一个诗人统治的时代呢?然而不要高兴得太早了,jeune homme!“我是UCL的二十世纪诗歌批评的教授!我当然要为这门课好好准备。”此刻他一定后悔刚坐下时没有像其他老头那样向我问候“Bonjour! Jeune homme”以便提醒我自己的地位——噢,不,这是非洲黑人式的问候,欧洲白人是不会这么表达的,我们欧洲之都的布鲁塞尔白人只说:“Bonjour!”好吧,我并不领异国风情,下车前看了一眼窗玻璃中的蚀刻形象。这辆开往卢森堡的火车在离开布鲁塞尔后开得飞快。当我站在Ottignies站牌边看着那位教授随火车一起开动的时候,正兴高采烈地想像着向UCL告别,实际上我却刚要去那个地方。

2008/10/6

遗言集(12)

如果有一天我背叛了某个人,这个人也可能是自己,并不是不爱这个人了,而是为了在被仇恨的包围中死亡会让我更加安心。在爱之中,我是不会死去的,因为对待爱需要一种责任,而对待仇恨却不需要。

爱的高度

异乡梧桐树的悬铃,
你并非成熟而落地,
亦不是风霜的酷厉,
你,异乡梧桐的悬铃。

不过由大地的引力,
自宇宙而把你托擎,
布满网罗,满怀深情,
自远古而将你奴隶。

落地的悬铃:大地仅
为你准备冰冷地牢;
螺旋下坠增添高傲,
为着爱情,矜持耗尽。

哦,我是你亲爱的大地,
哎,仰望你高悬的爱情。

2008年9月日记

2008-09-02
昨日把一张毫无结果的体检证明交给领事馆。今日闲居在家,阳光毫不留情地扑进窗户晒在我的后颈,南部法国五月阳光的剧痛又浮现在皮肤和肉身里。
阅读《看不见的城市》和《慢》。
秋季已经到了,空气开始泛黄,变得松脆,就像放在桌子中央的闲趣饼干。当我由于夜半饥饿而吞食它们的时候,从不会体味它们的味道,反倒吃完又重新躺下的时候会咀嚼起它们的味道来,回味构成它们的最微小的成分,那些碳水化合物轻快地落入胃里,被消化、分解,成为更小的分子,猛地钻入我的肠壁,我感到一阵不由自主的抽搐,但并不来自腹部,而是来自我的头部,这种总是伴随着恐惧的生物信号着实让我眩晕,就像看到血让人全身发软,手脚无力那样,所有无边际的幻想带来的结果就是无休止的失眠,所幸的是,当人在幸福的时候是回想不起失眠之苦的,除非,某种失眠为之失眠的东西真正降临在一个人身上并驻扎在他的心灵里,这些人就是卡夫卡,茨威格,莎士比亚,凡高,周瑜,旧约的上帝……以及那些充满嫉恨之心的天才们。

2008-09-10
今天教师节,我并没有出于礼节给向各位老师表示敬意,实际上,宝瓜曾经也是一位老师,并不觉得教师这个职位高高在上,无非是用知识换取金钱而已。然而对于今日未能发出的祝贺信还是有些忐忑不安,于是已经想好了借口,说自己在去巴黎的途中,在近似颠沛流离的动荡中,我没有发信的机会。尽管,我已经心意以至。其实这也仅仅是安慰我自己罢了。
《微暗的火》终究不可卒读,除了诗还有一群罗嗦的注释,曾经想过为自己的诗篇做注,但并未设想过可以写得如此极端,让人生厌。一本书几乎穷尽了作者,读者和评论家的所有工作:首先是武断的结论和断言,这是作者的任务;其次是随心所欲的浏览,读者的目光像是一阵清风一样扫过崭新的书页;最后是作者与评论家的共谋,这是对读者的反叛,评论家们把作者毫无关联的语句整理成通顺易懂的文章,再一次印刷、出版、发行、销售,最终又换了一副模样来到读者面前,而他们突然觉得从前毫无意义的呓语变成了警世名言。与其他书籍的不同之处在于,《微暗的火》同时承担了上述三个任务或扮演了三个不同的角色。在这种自身的重复和繁殖中,文字把自身的意义突现出来了,然而其危险也在于将自身的瑕疵无限放大,一个不够成熟的作者通过这种不适当的放大会让读者觉得幼稚,同时一个不称职的出版商会让读者觉得出版长篇累牍的作品纯粹是为了骗取钱财。在当今遍地皆是的文化诈骗,问心无愧的长篇作品的作者愈陷窘境。出版商凭借强大的舆论优势可以贬损或褒扬作者的作品,而后者往往是无力的,他们越来越以读者为终极目标地开始写作,并且大多是以当代读者为目标。也许,这是一个愚蠢的命题,如果不以读者为目标而写作,则为何写作?这的确是一个问题,然而读者在历史上并非是唯一的文字受众,还有人为上帝而写,有人为良心而写,更有人纯粹为写而写,文字的魅力在于其自身有其根基,能够生长,枝繁叶茂,开花结果。人类可以灭亡,但隐性的书写不朽。

2008-09-11
今天去理发,自小从来没有改变过发型。都可以独立地去做任何事情了,却总是有人陪着我去。
最近的那家一直休息,而我的头发已经长成茅草。记得上一次去理发,她正好接到父亲病危的噩耗,于是次日便回了山东(之前,我一直猜测她是安徽人,我的猜测往往不尽准确,但就是它们构成了一个独特的“我”)。近日归来,似乎有些容光焕发,想必是父亲去世了,因为接完电话后忍不住流露出心事:老爸已经躺了很久了。而现在终于释放了心结。她女儿大概是上学去了,今天下午的理发室里格外安静,没有从里间传出来的动静。她对着镜子坐在椅子上,从镜子里看着我停下车,锁好,推门,进去,不知道她是否真的记得我,尽管我是她的常客,两年前她问过我在哪里读书,后来再也没有问起过,但并非等于她熟识我,似乎不好意思因为自己的遗忘而重新打探别人的身世,而同时,她也不能确信自己是否真的遗忘,还是我是她的新客人,所以我们之间几乎没有对话,除了询问我的要求。如果她记得我,那么今天一定会奇怪我为什么骑着车去,为什么又是只身前往。对于这些异样之处,她一概不关心,也没有服务业从业人员一贯的好奇心。难道还没有从失去父亲的痛苦中回过神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当他第一次谈到“父亲”这两个字的时候并没有任何痛苦,而是烦扰,顿时把一个责任放在了她肩上。解决了一桩心事,对于谁来说都是新生活的开始,在新生活的开始阶段总是难免喜滋滋地沉浸在刚过去不久的苦恼或痛苦之中,常常发呆,双目无神,直愣愣地盯着镜子中的景色,而对在镜中最大部分的自己却视而不见,她也一定看到了我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只不过新生活让她过于兴奋,似乎失去了记忆,失去了通过将历史与当下对比而发现差异的能力,尽管不难理解,她记得过去的一切,也看到了现在所发生的事情,可就是没有将两者联系起来的能力,难道真正的新生就是从零开始吗?许多人抱怨“忘不去的”故事,而她似乎并没有那样的烦恼,唯一可抱怨的大概是新生并没有给她个人带去多大的变化,依然是一个理发师,在同一个地方,面对同一群人,聊同样一些话题,这些话题随着四季的变化也有不同,但也并非是老生常谈,因为周围这些人并不记得什么东西,唯有愈长的头发才能促使他们的自我意识发芽,来到这个理发室,彼此都觉得是新人,怀着热情,有说不完的话题,也有些人意犹未尽,即使交易已经完成,还坐在一边的沙发上叙家常,在谈话中,除了不同的人名,我找不出什么故事有什么不同的地方。然而也毕竟不是谈论那“唯一的”事情,他们只是泛泛而谈,不深入,无忧愁。我试着在众多的闲谈中发现惊天地、泣鬼神的东西,如果说真有些精彩的东西,那么一定是经过我的歪曲,篡改,东拉西扯,胡思乱想而成的怪物。我对“怪物”两字过于敏感,都归因于母亲骂我:“你这只怪物!”我总是欣然接受,显得与众不同,我难以区分其中褒奖抑或贬抑的意图,因为缺乏老一代人爱憎分明的立场,在这个时代,所有边界渐渐被抹去,变得不那么明确,从前的价值开始受到质疑,从前的团体开始解散,而新的团体又尚未形成。“怪物”并不可怕,只是在他们眼力,我这个东西难以被编排入他们既定的范畴和目录中,在中药柜子中,我独自占有一个抽屉,上书“怪物”,由此,我表明自己的特立独行,并且通过这种“表明”,自己也得罪了同时代的人,当每个人认为自己都是独特的时候,独特性是否还值得标榜?于是有人开始倾向于向某个具有公认价值的港湾停靠,并逐渐形成新的“通商口岸”,那些逐渐被废弃的港口开始被一曾紫色的雾气笼罩,开始有了一种美学上的高贵,一种伤逝,一种纪念,一种等待毁坏的忧愁。

2008-09-14
清晨到达戴高乐机场,去拜访朋友似乎太早,又不愿意拖着旅行箱去看巴黎的早晨,于是在空荡荡的机场写下这篇日记。
这次海关没有像前一次那么为难我,只大略翻了一下护照便放我通行,连最新的签证都没看,而只看了卢森堡的居留证。
外面的天空渐渐从灰白变得明亮起来。机场里有了新版的免费地图,但希望不换车就到达目的地的愿望依旧落空,一想到破烂的地铁站就令我心悸,还有外表威猛,而车厢脏乱的RER B,如果不是一个“老”字来弥补我希望的落空,我还有什么理由来到这个城市?

2008-09-15
终于来到比利时Louvain-la-Neuve,实在太令人失望,第一天连圆米都没买到,货物奇缺,地处偏僻,道路复杂,房间设施简陋,一切通信都需要自己解决,连北京都不如,更想直接退学了。真的学校像是个蹩脚的养老院。
欧洲真的是太老了,以致于许多东西变得残缺不全,零零散散,死气沉沉,而中国人却总是妄自菲薄,现在已经开始倒转了。

2008-09-16
终于找到一家可以上网的咖啡馆,坐定,发现我的电脑并不灵光,于是疾走。

2008-09-17
下午到卢森堡,漫步到大学,一切都很熟悉,于是很怀念逝去的时光。

2008-09-18
这几天在卢森堡与新卢汶之间奔波。一点都没有想上课的意思,况且注册也一直是个问题。下午去拍X光,胸口一阵疼痛,于是闲逛书店,买了两千多块的书,并没有几本,随便翻阅了Le Robert enclyclopédique des noms propres (2009),在“山东”条里,把“山东”的词源解释成“泰山”以东,“上海”条里,“闵行”读成“Minxing”,和中国有关的词条真是满目疮痍。反过来,我们所谓对西方的了解大抵也是如此。
昨日下午去了卢森堡,晚上照旧是和同学聚餐。用餐竟,忽然有一中国女人推门进来,说是听到有人在讲中文,于是进来看看,她说自己去卢森堡为我们上课,当她自报姓名的时候才知道是大名鼎鼎的一位老师,并非在中国学术界有多大的功名,而只是我们对她太熟悉了,所以她的突然出现,有些让人不知所措。说自己来卢森堡大多数人不愿意用德语和她交流,于是便觉得有了隔阂,但能在达到异国的第二天就遇到她的中国学生也算得兴奋,尤其是我们能为她提供生活上的帮助,于是聊天至深夜,只是她的独白,说了一些彼此都觉得有道理却是异想天开的话,她超脱尘世的言谈留给我们很深的印象,但她并不知道我们点头微笑和赞扬与崇敬中亦是心怀贬斥:为了功名利禄而上蹿下跳,与我本科导师破裂的婚姻,把博士论文拆成两本书出版以便评职称,对现象学的批评也是出于对那些现象学研究者同行的嫉恨……我们像是纯洁的羔羊一样任她玩弄,还会心领神会地咩咩叫几声,此时,我们暗自窃喜,因为她像是对两个早已知道她底细的人真诚地把底细交代出来。由于今天我们各去布拉格和新卢汶,这就使得昨天的聊天颇有成效,颇具真情,颇为感动,而我们三个人,要是换做在中国,彼此都不会说一句话,也许只是为了完成一个教学任务而坐到一起,两个小时后各奔东西,可是困顿却改善了我们的交流和处境,不再有冷场的难堪或者毫不客气的命令,而是请求、包容和好声好气的关怀。最后竟有些为老师感动了。
然而任何感动都撼动不了身体的疲倦,自从上了去巴黎的飞机就再也没有睡好过觉,每天晚上不是在椅子上熬过就是在地板上度过,早上赶火车,晚上赶着吃每天唯一顿饭——晚饭。当我今天早上去一个男人房间里取行李的时候,发现地上有个安全套,真是太不小心了,正好手边有一个纸袋子,于是为其遮上,它是一只红色的Pléiade纸袋,里面装满了许多研究康德的资料、欧洲地图和若干从卢森堡出发的过期火车时刻表。
买了许多生活用品回来放在房间里,便有了安全感,晚上觉得异常宁静,如同把自己抛弃了。有些睡意,还夹杂着醉意,因为怀念一些人和一些事。

2008-09-19
到了夜晚,周遭变得异常安静,偶尔有车驶过。我开始吃很多水果,开始写我的回忆录。
翻出从未看过、被遗弃在角落里的电影,Investigating Sex,无论用如何高超的技巧,都不能掩饰对话的苍白,就像一群白痴聚众大谈形而上学。却把我生命中最具色情意义的影像抽离出来:巴黎有许多道路,有rue,有avenue,有boulevard,而在我记忆中却只有那条Straße,这种侵犯性的名称被保留下来一定有某种特殊的东西。雨夜,这条单行的大街上车一辆接一辆飞驰而过,车灯把街边大楼的铁栅栏投影在墙上,这个特殊的街名似乎要通过栅栏投射出历史昏暗的光线,作为铁艺的动物,它们的阴影开始变得巨大,占满了整个Straße的墙垣。一个长发的女人,一直倚靠在转角处墙的黑暗面,栅栏的黑影在她身上飞快地掠过,我知道这就意味着一下子有许多祯记忆的图片在她身上放映,雨滴从三十米高处的屋檐上滴下来,迅速划过她被细雨润湿及至饱和的头发而滴落在毫无光泽的皮鞋尖上,终于汇到脚下的小水塘。站在那里,没有粗俗烟气和纹饰,没有等待任何人,也许是看着汽车的前灯和尾灯把一条条接近墨黑的影印投在她身上,有种被捆扎和包裹的安全感和幸福,将自身囚禁在安逸的牢笼中,任何车祸都不可能损及她黑色的美丽。我并没有做梦,而只是把现实中最美好的东西化作了梦幻,只要是下雨,我会徜徉在巴黎的Straße,第一次,我在车中,看到一道道光在她皮肤中划出血渍,第二次,在深夜中徒劳地等待,发现自己无法穿越栅栏而倚靠在那个墙角,第三次,在阴影中,看到她坐在车里,飞驰而过,车灯用最微弱的光线扫过暗面的那个凹陷。

2008-09-20
每日出门,回来有些累,觉得很充实。今日去了布鲁塞尔,闲逛半日,没有发现什么有趣之处,如同别的欧洲大城市一样,巍峨的教堂林立,加上过分的雕琢,就像婚宴蛋糕。
本是去为自己添置衣物的,却发现许多衣服实在不适合自己的身材,于是悻悻买了一件伸缩度极大的衣服——毛衣。此外,在旧货市场买回两只玻璃瓶子,一只产自意大利,一只产自日本,回来做静物摄影的道具,只是发现在书店寄包的时候把那只意大利产的瓶子撞破了,把原先瓶子的碎玻璃风格贯彻到了底。本来并不想特意去买瓶子来,是昨天在校园里散步,发现路边有一种灯笼似的果实异常喜人,于是那幅Camera Work里的照片猛然在脑海里跃出,忽然有一种把它实现出来的冲动,今晨醒来,就去了布鲁塞尔,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但也能有幸一起头就闯进到处是旧货商店和旧货摊的街区,兴奋不已。
想写信,暂时发不出去,作罢。但每到一个城市,我都会给宝瓜寄明信片。
学校已经开始上了一周哲学课,我一次都没去听过,或者是忙碌,或者是无知,我把一切都怪罪于这里破落的行政管理。其实也是自己并不想去参加现在对我来说毫无兴趣的课程,然而比起老师,我认为自己比他们更加幸福,如果他们厌倦自己的工作,那么思想就彻彻底底地远离他们了,而我厌倦自己的学习,却还可以转向另一种思考,一种更加根本和本己的思想。我喜欢停留在自己的世界里,无论是真理还是错误都不希望他者的介入,因为只有这样的思想才是我的命运,才是我一个人的生命。
写完日记似乎把一天的积蓄都保存好了,就可以安心睡觉了,因为还有些累了。

2008-09-21
周末一片萧条。隔壁教堂的钟声准时打扰我的生活,里面发出欢快的歌声,这就知道像我这些凡夫俗子是不能在这里生活的。当他们歌颂上帝的时候,我还担心上帝不想让我在这所学校注册,并为此奔波。上帝并不好客,对外来者总是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样子。他把自己关在教堂里,却又控制着他们的世界,恰如一个幕府。
即使下午,也少有阳光反射到我的房间里来,我并不喜欢阳光,而此地,在九月,日照时间依然很长,黑夜迟迟才来,而只有黑夜才能守护真正的宁静,我尽可以安眠。
窗台外,昨天留下的饼干一定被白日寻食的鸟吃去了,一片空白,让我痴痴探看食物的踪迹。无论多么努力地进食,为了明天,而终局不过是一只倒在地上不再动弹的死鸟,就如傍晚散步回来路上所见的那样,一只行将冻死的苍蝇还孜孜不倦地在它身上繁殖或者进食。还是在下午,一只散步的猫直接从窗台上走进我的房间,四角闻了个遍,然后等在我身边,主人来了,似乎猫和它的主人都等着我把它抱还出去,我照做,主人有些不好意思,自报名字,说是我邻居,然而我并不知悉究竟何处。于是又回到自己的世界,我爱自己的世界胜过一切。

2008-09-22
上了一整天课,老师授课风格迥异。晚饭后和同学湖边散步回家已是凌晨。房间里毫无热气,裹着厚厚冬天的被子睡了。

2008-09-23
今天开始下雨,猫没有来拜访我的房间。只是到了傍晚,有一同学走了猫走的路线,直接跳进我的房间来。他总是背着一个巨大的包,里面装满食物,剃着光头,赤脚穿着拖鞋,像是西天取经的僧人。只是问候一声便又从窗户离去,没入雨中的黑夜,消失了。
半夜发现冰箱角落里还有一盒醋栗,从前从未吃过,许多从小说中熟悉其名字的水果在这里其实很常见,可是味道并非如它的名字那么美丽,虽然没有辣味,却和辣椒有类似的口感。等我想到它的时候,已经烂掉一半,今夜翻出来吃掉十分之一,剩下将近的另一半继续今晚的腐烂过程。

2008-09-24
醋栗减慢了腐烂速度,如果每天烂掉前一天剩余的一半的话,是永远烂不光的,然而没有烂的总会被某个动物吃掉,可是这里到处腐烂的果实却没有鸟虫来吃,只是多么令人悲伤的景象哦。
今日除了为行政事物操心之外,没有事情可做,便散步去了另一个城市,只是那城市荒凉的让人心慌,于是匆匆返回,面对所有的荒凉,如果不再是独自生活便也幸福了。
每日心情都很劳累,昨天继续写停顿了一个夏天的东西,写了一段,反复修改,完全回不到几个月前的那种风格,于是全部删去,所有的工作等于是零。感到一切生理欲望失去的时候,思想也被全部清空了,我的大脑像是爆发完毕的火山,一下子变得异常劳累,渴望休憩,文字的海洋也突然干涸,被天空覆盖的海底一毛不拔。
查看了邮箱,教师节期间发给导师的信没有回音,老师对我的遗忘比我遗忘她还快,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理解和接受足以。还有一封信是《列维那斯文集》编者发给所有译者的,说他家被盗,所有已修改译稿丢失,不能出版,请求谅解,并寻求其他解决途径。嗯,这样没有什么不好的。不过好笑的是,其中有一个香港老师是我在Toulouse求学期间的老师,我给他用简体、繁体、英语、法语写过不下五封信,他从为回应过,而一得知自己的译稿一同被盗便在编者发信的短短几小时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做出了回应,提出了解决方案和对盗贼的谴责。这让我想到另一个香港同学,平时和他难以交流,似乎听不太懂我说的普通话,而对某些不该被他听到的词语却听得非常清楚明白,而且对语境也了如指掌,似乎装了先进的助听器,可以过滤声讯。


2008-09-25
这几天似乎获得了新生,并非因为换了学校和生活环境的缘故,而是每天长时间的散步让我可以早早安睡。而一旦变得健康了,想法就变得很少,黑夜的力量渐渐散去,不在我体内驻留,而那些可恶的精灵本是我灵感的源泉,现在我把它们都驱赶出去,不知道是永久还是暂时的,无论是哪种情况,于我都很幸福。
傍晚,我们在巨大的树林中散步,错乱的小径,时隐时现的溪流,厚实的落叶堆……在其中漫步,如同迷失在海德格尔的语林里。

2008-09-26
天气晴朗,头却很痛。在这种偏僻的地方,生活很不方便,周末便是人去楼空。

2008-09-27
今天又去了布鲁塞尔,买了些哲学书回来,其实只是应付考试的,过上几个月就完全用不着了,况且是法语的德国哲学书,本来就是些用来备份的资料。回来火车上遇到要钱的,不给他一欧;遇到炫耀才识的,不看他一眼,因为布鲁塞尔是欧洲的愚蠢之都。

2008-09-28
生活在乡下唯一的好处就是有一大片树林可供散步。葱葱郁郁的树林,地上遍布蕨类和蘑菇,潮湿的地域扩展得很开,绵绵的往年树叶厚厚地积淀成一片。很惬意,但不幸福。
回来听Wayne Gratz的A Gift of the Sea,忽然觉得异常寒冷,于是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上,还是抵挡不住从内心散发出来的寒气对身体的冷却,就像处在寒冷深海,没有一丝声音,我最微弱的呼吸声在浓郁黑色的海水中传播得很远。凝固的海,没有任何动静,我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却知道自己依旧孤独地活着并且怀着希望地在等待——海的礼物。
读完几篇Théophile Gautier的奇幻故事(Récits fantastiques),主人公常常在一个不恰当的女人身上发现另一个他当时没有意识到的完美女人。“Ce n’était plus Jacintha, mais bien une de ses amies avec qui elle s’était brouillée, parce qu’Onuphrius la trouvait jolie.”(Onuphrius)当这句话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的身心为之震动——并非语句的优美,而是,我就是那个Onuphrius,当我见到美的事物时总是心不在焉地观察那个东西,实际上,已经远离了当下的美丽,而把自己投射到遥远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希望那个造就当下美的未来立即呈现在面前,再也不能忍受距离的隔阂,尽管经验千万次告诉我这是一个残酷的企望,意味着把美的事物戕害在自己面前,只是欲望不可控制地要得到Onuphrius所以为漂亮的女友。此外,jolie本身比belle还要美上无数倍。“茹莉”(jolie)就是那个站在阳光下,草地中央张望的女孩,廉价的音符形耳坠在明媚的阳光下熠熠发光,又似乎是一首用月光弹奏的夜曲……我像父亲一样坐在这林中空地边缘守望,她是我的Lolita,在每个名字中我都寻找美“丽”的音节,索尽所有香草的名称来翻译她的芳名,堕入屈原式的梦幻。而belle却是那样成熟、人皆称美的女性,她把自己的性别固定下来,不再带着茹莉时有的男孩野气因而常常梳理别的女孩。Belle还有什么动人的呢?如果把她称呼成“百丽”。她犹如高悬的满月,不再是向我眨眼的遥远群星;她一幅沉稳不变的成熟女人面容,有再多的云彩,也不会像少女的面纱,随风撩起棉布长裙橘色勾花边的心悸和父亲淡淡的伤愁。更何况,宝瓜总是抱怨“百丽”像个老上海附庸风雅的交际花,虽是个新派女子,却还裹着小脚,这一点都不适合她,完全是个骗子——这个破落的女鞋牌子。
当我写完这篇日记,太阳收进最后一丝光线,连反光亦不再留连于世,消失得干干净净,如同落幕与散场之间的那幕短暂黑暗,随后遥远的灯光开始疏疏朗朗得亮起,我知道:有些鸟已经归巢了。

2008-09-29
九月的夜晚已经及其寒冷,还没等天黑,就把自己关进房间。现在只有通信才能让我温暖起来。可是没有。

2008-09-30
到了九月末的最后一天,已经冷得就像是年末了。外面不停着下着雨,幸好今天是我的假期,可以在房间里舒服地看书写字,如果今天是全世界的假日,那会更好。我不喜欢看到人,更不喜欢看到从我窗前走来走去的行人。而喜欢安静地看着鸟雀来吃我昨天扔下的梨核和爆米花饼,还有随风而来的莎莎雨声。觅食完的黑雀扇动翅膀嗫嗫而飞去。房间里只有老旧的冰箱发出的滋滋声,我快冻成僵尸了,但坚持要把这些东西写完,不愿意把只属于活人的东西带到死人的世界里,去烦扰自己和别人。
早晨起来泡的茶叶已经把茶渍刻在杯壁上。不像那个中国来的哲学教授,独自居住在高高的阁楼里,喜欢不停地烧水,一看到茶渍心会就发怵,而我不会,因为常常忘记喝茶,这本不是我的爱好,是父亲和周围居多中国人的爱好,而我却还没有从碳酸饮料的青少年时代中走出来。当同龄人还在喝奶的时候,我就开始喝汽水,等那些喝奶的人开始喝茶的时候我还是在喝汽水,似乎我的叛逆期来得过早,却退得很晚,就像某些女生的月亮潮汐一样,比另一些女生更加漫长。
这种阴郁的天气让我觉得格外温暖,就像回到了阔别的故乡。淅沥的寒雨让自己有逃避世界的理由,可以不用出门,不用担心陌生人忽然闯进我的世界,所以害怕乌云突然飘走,雨突然停止。忧郁的天空让我变得宁静,而满是阳光的世界让人烦躁不安,每迈一个脚步都是为了去夺取某样不值得追求的东西。自然也显示出同样的证明:烈日下的马路尘土飞扬,而雨中的街巷沉静而安详。阴郁中的我静静地等候那在阳光下的自己疲惫不堪地回来倒在床上酣睡的时候,开始写我的夜曲和童话。忧郁是我最深沉的梦幻。
中午想用电饭锅煮面吃,烧了很久都没有反应,又发现没有按下开关,就像平时在家,宝瓜说为了合理安排时间,应该先烧饭,再一起去买菜,回来只消烧菜就可以吃了,可以有好几次回家发现并没有按开关,于是宝瓜大骂,就像清兵大骂新党一样,可最终还是同仇敌忾,相视而笑。一想到吃,便要记下同学中流传的一件情:那个黎巴嫩同学总是怀疑国外的黎巴嫩餐馆并非正宗,于是有一次就餐,便冲进厨房,揪出一个冒牌的黎巴嫩厨师,强烈鄙视之。就像和宝瓜去吃川菜,进门也要先询问厨师是哪里人,有些服务生总是支支吾吾或者直接说四川人,这些只能打发对地理和语言无知的上海中年人。我们要问到城镇为止才肯罢休。如果我是那个招待,哼,我告诉你(上海中年人)厨师籍贯又如何,反正你也听不懂外地话;但若我是那个食客,却要验证他的方言,嘿嘿。在外面宝瓜总是个难缠的顾客。
当我试图回忆起某些东西,却艰难而不能前进的时候,想到父亲的做法是对的。他从来不舍得扔掉什么旧的物品,经常地,我只有面对它们的时候才能继续言说和书写,而当失去它们或它们不在场的时候,就觉得怜惜和孤独。虽然不值什么钱,却像神灯一样,把时间聚集在物品上,看到那个东西就像打开了神灯的盖子,欢笑、烦恼、痛苦……一下子涌现出来,这些塑造的是那唯一的世界,是只有它们的主人才能开启的神灯。旧货市场里充斥了精美的被那些不负责的主人所遗弃的物品,而它们对我来说亦与新物没什么区别,我之所以购买它们,只在于其实用或美学上的价格而丝毫不理会它们聚集的那些时间的维度。与它们相遇就像和遇到了陌生人,并不在乎对方从前所开启的世界,即使是名人的家什,也不如自己用过的珍贵。他们的记忆是被塑造的,完全可以是另一副模样。
下午取回很久前申请的银行卡,我想这就是比利时的生活,没有人会遗忘曾经提出的申请,只是等到几乎要遗忘了才会有结果,所以记事本非常重要,本来没有记事的习惯,到了比利时却不得不如此,实在是记不住发生在创世前的事情了,就像古代希腊人一样,记事本就是我的圣经或神谱。然而最要命的是我的梦经常把真实的生活扯进去,比如明明没买过菜,第二天起来却记得很清楚前一天何时何地买了菜回来,路上与谁相遇,说了什么话,我对他或她留下了什么印象。实际上,我在梦中把现实的东西涂抹去,然后用梦幻的东西填充,就像一个高明的制造记忆的魔鬼晚上在我脑子里修修补补,然后塑造出一场完美的虚幻生活。这个魔鬼有很多种变型,可以是历史学家、政治家、考古学家、哲学家……以致于我们没有属于自己的记忆,我们对过去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历史,甚至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历史都来自于教育——历史教育。皖南事变的当事人说共产党不守军纪而遭到惩罚,我们的历史却以另一种真相教育我们;我明明记得小时候不喜欢吃肥肉,父母却说:不,你很喜欢吃。尽管上述两件事情在当代或现在可能被纠正过来了,但实际上那些占大多数的没被纠正而被窜写的记忆构成了我们未来的历史——我们本身就是通过这种机制被塑造的,并且我们正在以同一种方式去塑造未来的人们。人类的延续并非一定要通过生物学上的繁殖,真正的繁殖是记忆的繁殖,如果人类有一天教会猫猫狗狗我们现在的历史,那么它们就能成为人类,替代人类,甚至进一步贬低人类,以同样的人类机制再次篡改记忆,用教育塑造它们的种族。
写到这里,发现自己的情感如此杂乱,就像漫山的野草,但我并不试图去修建它或留下几种而把别种野草除去。实际上,需要不用的主题来分割的囊括所有的表达,由此,我并不控制自己想什么,而是把想到的各种东西记在不同的地方,而日记其实就是准备分类笔记,像是一个工作台,把收集起来的东西、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都堆集在一起以利进一步的筛选工作。

2008/9/2

2008年8月日记

2008-08-25
日子过得飞快,把我的一张机票也落在了废纸篓里,至今依然闲居在家,无所事事,等待体检和签证。两个月体检了三次,抽了一盆子血,我的肝都快抽筋了,还查出一堆毛病来,于是只得在家休养。去欧洲的行程至今还未定,从前的焦急现在已经懒散下来了。安心想来,晚几天去欧洲难道对我的一生还有决定性的影响不成?即使因为健康原因去不成又如何?可是一个人总是把自己圈囿在自己焦虑的牢笼中。如果不是从外面有一道光线照进来,自己怎么又能摸索到出去的门呢?
Pale Fire看了不到一半,羡慕身为大学工作者的作者能够如此嘲讽学术,想必在成为教授之前,也有一段艰辛的奋斗历程。一个诗人死了,他的邻居就是注释整理出版其诗作的邻居,亦即这位教授,他总以为那首诗是关于他的,总能在诗句中嗅出关于他的字眼并在注释中把其中的关系和细节公之于众。我并不想嘲笑这位自以为是、想入非非的注释者,相反抱着无限的同情,我就是那样的“读者”甚至是“注释者”,因为每当读到朋友或相识者写的文章,总觉得是暗暗地在指我,似乎“孤独”,“昏暗”,“忧郁”,“黑暗”,“潮湿”……这些词语除了几位我喜欢的作者可以使用外,便是我的专利品,身边关于它们的一切谈论都是关于我的,而这种自作多情常常带给我烦恼,对Harold Broom所谓的陌生性的追求只是给我带来莫大的焦虑,而并不同时意味着这种焦虑能够带来莫大的回报,即自己的作品就此进入经典之列。而另一方面,作者又不能自欺欺人地不阅读经典作品而全凭自己的才华去重复前人的成就,因为在文学史看来,这种做法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无效重复。然而对于个人来说却另有意义,其一, 在没有历史意识的创造中,一个人能够发现自己的创造力和潜力,尽管在批评家看来,这些所谓的新颖之处不足一提;其二,唯有这种不参照前人的重复才能证明某种形式,某种手法,某种意识或某种思想的伟大,因为它们并不凭借阅读或传授而自身得到繁衍,所以如果作品中无意地出现了与前作的雷同,这并不可怕,无须对批评家的指指点点废上一点口舌,因为真正伟大的事物是有生命力的,所以总是在重复自身,分裂自身,由此在不同的意识或思想中得到繁衍生息。
上海昨日开始一直下雨,我躲藏在屋子里,却要贴着窗,离雨最近的地方而又不必受到它的伤害。围墙外面的柏树和盘亘在其上的丝瓜已经淹没了半个院子,久无人打扫的院子里摊满了被风雨打落的丝瓜黄花。城市中各种式样的建筑堆砌在一起,却没有为麻雀提供什么躲雨的处所,它们还是风来树从中找避雨之处。扇动着翅膀,把柏树叶上的水珠全部鼓落下来。但它们受了雨水的惊吓,飞走了。院子里还是黄花一地。

2008-08-26
抽血回家倒床便睡。很久没有这样的安眠了。

2008-08-27
窗外一群少女用稚嫩的声音叫唤着她们楼上的朋友,我像一个疾病缠身的老朽,她们年轻的声音把种种美妙的回忆呈现在我脑海中。
现在每天在做什么呢?一早起来去验血,然后不安地等上三天或一周,去医院,被医生轻描淡写地告知体检不合格,重新抽血,周而复始,最后拿到也是一切“不确切的”医学诊断结果。有个朋友参观了蓬皮杜艺术中心后说:“现代艺术就是一场装逼。”我想这也适合“现代医学”。

2008-08-29
今天和宝瓜一起去订了沙发。晚饭时参加同学聚会,剩我一人在家,房间里跳进一只蟋蟀,本想可以与我做伴,却总是躲避着我,只要一有声音,它便偃旗息鼓。断断续续地看完《青木瓜之味》。夜空气中已经饱含了寒意。

2008-08-31
沙发搬回来,改换了家里的面貌。积了好几天没取的晚报上有好几个版面都是关于医疗事故的。我的所有病症也大抵是误症吧。不能忍受为了复检而吃了一周的素食,复检结果却与前次相同,可见并非饮食之故。今天确是买了大鱼大肉准备猛吃一顿,趁着文火烧肉的空隙,来纪录我平淡一天的作为,等会还去烧宝瓜挚爱的,却三年来都没吃过的红烧鲫鱼。
当我现在安逸地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对着电脑写字的时候,忽然想起《死亡日记》的作者陆幼青,书页中有一张他生前的照片,也是坐在沙发上,膝上端着电脑,后背着窗户,在癌细胞将他完全吞噬之前尽多地写字。而我,不能全心地投入写作,因为还要照看着正在烧煮的菜,即使从家务或别他琐事中全然解脱出来,我依然一心寻找焦虑,那为了我自身未来的焦虑,那永恒和不朽的焦虑。

2008/8/25

2008年7月日记

2008-07-01
艰难地挣扎着办完所有事情,为了能去旅行,几乎所有的事情都赶在了期限的最后一天去做,精疲力竭了,还没等到出发的那一天。

2008-07-29
等我有空闲继续写日记的时候,已经是这个月的末尾,中间似乎发生了许多事情,愉快的和苦闷的。
为了4日晚上能出发去旅行,事情办到工作时间的最后一秒。竟拦住正在锁门的工作人员才把最后一件事情办完。那一天似乎我所有的个人档案都遗失了,于是全部重新制作,就像是我刚入学一样,尽管繁复,却让我认识了自己。
晚上如期去旅行。清晨在济南和宝瓜会合,尽管已经有些疲倦,但一见到酒店附近的小吃却又兴致勃发,一下子把各种稀奇的食物都吃个遍,再回去美美睡上一觉。
那天济南大雨,我们只在趵突泉里闲逛,一个园子里几乎每个泉水都有一个名字,我已经记不得了,然而那甘甜的杜康泉还留在记忆中。泉水中还养了两只海豹,一有游人经过变游过去现个身看一眼便又离开了。李清照纪念馆错落其中,观众似乎也能沾些才气去的。
孔庙、泰山并不是我们感兴趣的地方,所以和别人谈起旅行来,总不免令人惋惜,而自己却得了长岛的开心,不会去计较前者的得失。于是翌日便去长岛住下。悠扬的海声,雨后的迷雾,黄昏的渔归,令人心醉的鸟鸣和美味的海鲜,我们生活于彼,攀越几亿年沉积的涯石,海边漫步,拾海星,喂海鸥……日子不知不觉地流逝。而最终又不得不离开。
去青岛,途径烟台、栖霞,公路两边无垠的葡萄藤和苹果树,偶尔远处现出一座城堡般的酒庄。葡萄酒标签似乎有一个传统,就是要把生产和封装酒的城堡作为标识。而中国无什城堡,于是为了酿酒,也仿照了欧洲,造了些城堡一般的酒庄,倒也令人身处欧洲的葡萄园一般。
青岛并不是一个古城,但保留的20世纪初的德国建筑,比中国任何其他城市都要完整,于是有了历史感。除了居民,青岛的风貌并不像中国人所能建设起来的城市。绿荫环抱的建筑里流露出当地人生活的惬意。还有当地人引以为自豪的青岛啤酒和崂山可乐也令人流连忘返。回想《五月的青岛》,海岸游弋着德国军舰时代的青岛也许是一个闹腾,远离祖国的半岛,那么现在那些德国高档住宅被当代军人占领的青岛却是那么肃穆,而并不亲切。
在那里遇到一个很有趣的人。他是一家小超市老板,及其热情,超市里的物价也几乎是全城最底的。他告诉我们怎么看待一个城市,怎么旅行,如何找到既经济有舒服的酒店,怎么在青岛吃和玩。而我们所要知道的仅仅是去天主教堂的路。

2008/7/29

2008年6月日记

2008-06-02
生活过得有些荒疏了。晚上室友一起吃饭,很快就要分别了,各去东西。

2008-06-05
办完一件事的间隙,放松了自己,却发现繁杂的事情又已经堆积起来了。也许休假的意义就在于此吧,不至于劳累让人失去活下去的希望,这样就可以重复着劳累,社会就得以进步。
存活着的人是多么坚强,他们被锤炼成牛皮糖一样有韧性,如此就不至于夭折。这是《老子》早就告诉过我的道理,我明白,我要反抗。

2008-06-07
一回到学校,免不了心生厌烦。似乎彼此也没有什么新生活供做谈资,于是见面就问学业或将来出路,其中还充满着猜忌和戒心。但无论如何,我想逃离开此地,几天也好。明天就去旅行,和宝瓜度过一个远离尘嚣的端午假期。

2008-06-13
只要日记存在着间隔或者空白,那么在这间隔或空白中我就是幸福的。端午节那天,我们在天津度过。大理道上的黔菜还依旧难忘:暗暗的英式老房,里面黑色大理石的地面坑坑洼洼。上到二楼半的小阁层,尽管只是一个阁层,但里面空间依然很大,丝毫没有压抑感。整栋房子里没有多少位子,除开预订的,中午只剩下一张靠近窗的桌子还可以留给我们。其余预订了,所以食客也并不着急来光顾,把整片宁静的空间让给我们享用。昏黄古老的灯光只聚集在桌布上,百叶窗和厚厚的花色窗玻璃把中午的阳光都挡在外面,于是,我们安静地等点菜,等菜。服务生自信的口吻,也让人觉得菜是值得等待的。聚光灯把菜照的分外精美,熠熠发光,却在脸上投下了向下的难看阴影,幸好,我们并不是饕餮之徒,只是一味地把自己埋在黑暗里,这样可以细细品味面前的美食舞台。尽管每一样菜都很可口精美,可我们并没有吃得精光,似乎像在庸懒的下午,慢慢的品味时光,剩下的就任其剩着,兴致勃发时,又可美美吃上几口。
游客总是讨厌游客聚集的景点,而天津似乎是被人遗忘了,连假日也见不到游玩的旅客,这让人觉得很惬意。那些近百年的租界建筑在那里还保存完好,尽管大多已是满身灰尘,但只要存在就足够了,依然还可以感觉到工匠的劳动和远方的气息。我们并非真正的游客,如果别人问起天津的风光,我无言以对,因为我们漫步在大街小巷,随性而行,停停走走,大多数“该去”的地方都没去。本来知道那家名流茶馆,就在住处的临街,很是想去看场相声,却经不起哈尔滨街上的沿街美食诱惑,把大部分时间用来满足自己的味蕾,然后跑去茶楼,在门口偷偷地看了小小半场的相声,茶楼早已座无虚席,我们却感到无比幸福,好像看戏一样,看这些表演就是要伸长了脖子探头看的。
实际上,天津如同其它北方城市一样,所谓的特色菜都很会令人后悔。但有时候还是忍不住陌生名称的诱惑,结果当然可想而知。整个城市几乎没有便利店,就像小时候的大城市,一个或几个街区共享一家烟杂店,共用一个厕所,一条清晨摊满菜的小街道,一个电话店……周围人所有的公共生活有着惊人的一致,相互熟识。叮当叮当的声响宣告清晨和傍晚。现在许多城市已经改变了,而天津依然如此,宝瓜说这就是她记忆中的上海,也许是她最爱和最留恋的那个上海吧。我常常产生时空上的幻觉,就像宝瓜一样,生活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以致于我混淆了记忆和现实。昨天经过一家在北京的糖水店,宝瓜说前年我们在这里吃过糖水,而我把这熟悉的场景记成了在上海的某个角落。
在北京住了那么久,第一次去故宫,就在昨天,一个人。这块复杂中央之地在我们这些匆匆忙忙的看客眼里变得简单和肤浅。除了留在照相机中的图像外,故宫什么都不会留给游客。而我,在鳞次栉比的房屋中只专顾着走路,毫无观物的眼力和心情。一个人的旅行几乎总是如此吧。
今晚,宝瓜去西安,我们又开始独自生活。

2008-06-14
《十四岁》中从学生到教师的成长还是消除不了少年时代的忧郁。而这条道路直到最近,对我来说还是自明的,似乎我注定将要成为一名教师,可以我也意识到了这种循环对于我来说是致命的,无法忍受那圈套在一起的圆圈,无法忍受重新再来。这种重复的生活给教师带来的影响就是:他们把学生当作了自己的试验品,失败可以再来,而学生的一生就此终结或开始。毕业后同学与同学分别,同学也和教师分别。彼此少有联系。
今天接到以前一位严厉地责骂过我的老师的邀请函,在交友网上邀我成为她的好友。在其好友名单上算上我也只有两个好友。难以理解她的举动,而宁可将这种行为理解为操作上的失误,也不愿当作某种真心诚意的邀请。
在我的学生生涯中,师生间一直保持着无限的深渊。在父母和老师面前,我一如既往地沉默,听他们谆谆教导,心里却冒着火焰。对于叛逆时期的孩子,也许只有错误的教导才能把他们引上正道,可是没有任何教师或家长胆敢这样去做。父母的鞭打,我会严肃地去忍受,对于老师的讽刺和批评也一样,以致于有一个小学老师实在忍受不了我不变的面容,无论是被奖励还是被惩罚,她把我当作一个迟钝的人,然而优秀的成绩却又让她对自己的成见有所怀疑。当我在大学发现自己不愿意劳动之后,便抱有了去做教师的幻想,去做自己最痛恨的那种人,这使我难以面对自己的过去,过去的那些誓言和怒不可遏的情感。我成为一名教师,就像一个打败仗的士兵成为敌人的将领一样。在古籍中,屡见不鲜这样的士兵,而在我们的世界里,这样的人被认为是可耻的,因为我们过分地强调了自己团体行为的正义——偏执的正义。于是对于我而言,成为一名教师会是一种可耻,因为我也抱有这种偏执的正义感。然而,当我开始把自己前途规划为教师的时候也会欺骗自己,为教师辩护,也为自己辩护,开始原谅从前的老师们。
高中时候,有一个数学老师上课突然点我名字,让我站起来,对我说:“你笑的时候一个鼻孔出气,阿Q就是这样的。”之后又开始讲她的数学解。莫名的伤害后来变成了我的梦魇,或者把做梦之前的那段时间无限地延长,习惯性的失眠从上小学第一天开始就伴随到现在。即使睡着了也会惊醒,痛恨机械钟表的滴答声,如同抽血一样把我的时间一滴一滴地抽走,但更害怕闹钟响过而没听到。虽然讨厌成为“好学生”,但在学校一直是一个规范的学生,很少犯错,像我这种既不好也不差、表现不突出、没性格的学生在老师眼里是透明的,所以很少有老师会在毕业后还记住我,而我因恨而记住了他们:讨厌他们功利的教学,厌倦他们例举傻乎乎的例子(通过例子,他们生活中的各种欲望暴露无遗,而他们自己却又全然无知),含情脉脉的虚伪高尚,愤世嫉俗的乡下人正义,和色眯眯打量女生制服的眼神(一种旨在中性化的制服最终却成为了色情的代名词,以致于妓女都争相穿上高中校服、护士服或军装去招揽顾客)。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人的一切弱点,以致于,当自己要从事他们的职业,甚至做每一件事情都反思自己行为的时候,觉得我就是那个自己痛恨的教师。学生也许可以一直保持真诚的冷漠,而教师却要在课堂上装出虚伪的热情,把一个索然无味的东西讲得兴趣盎然。
毕业以后,也许由于思念或孤独,试图找出以前的同学录,固然知道许多人已经是报出自家名字也不一定让对方想得起来的,但还是鼓起勇气,在打电话之前先演练了许多便问候对方的热情话语,然而这个我并不是真的,也许电话那头冷漠的我才是那个真正的自我,于是设想中的那个“对方”让自己的心灰意冷。后来也许会把孤独和交往都淡忘了,却又会在某个时间紧迫的时候打电话给对方,常常是所拨的号码已经不存在,即使联系上,也只好匆匆说下次联系。
十四岁少年时候还不知道冷漠的姿态和意义,即使每天一个人上学和回家,路上买个梅干菜或苔菜烧饼吃就满足了,尽管家里只有昏黄的灯光、凶煞的父亲和随时癫狂的母亲,却是遮风避雨的最后港湾。我不能忍受老师家访时的溢美之词,就像前日的论文评语一样做作。父母在老师走后会把老师说的话转告给我,于是我不得不忍受倾听的痛苦,那老生常谈的套话。
学生以为自己了解老师,老师自以为理解学生,其实他们之间仅有的是误解和融入在制度中的和谐。那些冷漠的学生,被遗忘的学生,在一边哂笑的学生不会进入任何记忆。他们是那些出没在乌云中的黑色天使。
路上学生遇到老师也许会问好,但如果有哪个老师以为这是什么真心诚意的问题,那却是太天真了。难道他从来没有畏惧甚至恐惧吗?然而一个从学生走来的老师总不会信任学生,如果不是欺瞒,学生在教师眼里绝不会那样温顺可爱,正是这种被道德贬低的价值让人间变得温情。

2008-06-15
傍晚,大树上的蝉开始长鸣不止,难道它们已经难耐六月的热度,还是心情烦躁?
……
宝瓜累了,在远方美美地睡觉。
我也要睡了。

2008-06-16
晚饭后开始头痛,于是早早睡觉。十点下起大雨来,一阵过去,冷淡下来,骤雨不终夜,不能驱散行人,让我在没有人的夜晚安睡。尽管现在我清醒过来,浮上心头的却是一桩桩烦人的事情。
想起崇明的雨,那是无忧的雨,夏天的暴雨随着一阵阵狂风在田里掀起层层稻浪。溅起的水雾飘进屋子里来,小狗跑进来躲雨,大家在吃房子后面田里刚摘来的西瓜。如果小狗在睡觉,就把西瓜籽贴在它身上,让它做一个变身斑点狗的美梦。宝瓜的妈妈在厨房里剥毛豆,准备晚饭菜。我们对着大雨中的碧色稻田开始有节奏地往田里吐籽,开始发呆,什么都不想。再过几天,也许又可以回到那样的田园生活,远离尘嚣地过上几日。
很久没有生活在梅雨季节的江南了。今年春天在Toulouse,绵绵细雨下了一段时间,却不是江南的梅雨,那里没有行将成熟的青梅,房间里没有发霉的气味,山林里也没有处于少年时代的碧竹,却只有无比巨大的大西洋海风。烟雨蒙胧的雨中庭院角落藏着我发霉了的童年梦幻。

2008-06-27
又过了十天,几乎已经把自己打成一个包裹,贴上标签,把自己早日寄回去。身边一无所有,除了最简单的生活用品和一台笔记本,原来我的生活需要的仅仅是这些东西。
今年夏天北地日日下雨,有些人猥亵地把这种天气称做桑拿天,似乎就是那些日日泡在密封的木头盒子里的人,终日浑浑噩噩地过活。对于男人来说,桑拿和酒是两剂解毒药,但是过度了,也会中毒。而北地的天气在雨后总变得清凉,并不闷,只是有让那些桑拿人因暧昧而带来的心悸,因为雨蒙蒙的日子在被地少见,而它还是能够唤醒男人心底那块被利益熏黑的宝玉,赋予它呼吸,可也仅仅是在北地的这几日,那些东西拼命地呼吸,为秋天储存养料,准备冬眠,北地男人一年有三百多日的冬眠,而清醒的时候总是在厮杀,为了女人呢,为了金钱,为了理想,为了未来。当每年夏天,天空挤完最后一滴雨,他们便如同没有电力的机器人一样开始伫立在灰尘中,开始冬眠,阳光和北地的尘暴使他们的智力和感受力受到日益严重的损伤,有一天,他们倒在桑拿浴室,在那个我的勤劳木匠们为他们打造的木桶边。
再过几日,去长岛旅行,永远只和宝瓜,和那些海蜇,那些海鸥,那些海带,那些海豹,在昏黄色的山涯下看烈雨中的汹涌大海,看那些被浪涛劈成碎片的船骸。

2008-06-28
看到《古拉格群岛》,误以为是小时候见到过的那本残暴的书。虽然两者我都没有读过,但凭内容简介判断,两者不是一回事。
很久没有关心过当代的小说。已经把所有的书籍寄走,图书馆今日也意外地关门,于是重新回到初中买小说读的时代,却变得挑剔起来。帕慕克的《新人生》译者断定是个北方人,这似乎让帕慕克成了一个地道的北人,如此,思想和语言都变得粗糙不堪,难以卒读。

2008-06-29
下午寻觅纳兰性德故居,终未找到,拜访了一些零零碎碎的遗迹。在上庄水库走了一遭,摄些小品。

2008-06-30
得到体检结果,原来以为只是一个程序,总查不出什么毛病来的,但这次却是不合格,于是在琐碎的程序上又加上一些琐碎的事情。有人将其形容为一件事情“追”着一件事情,生活似乎没有出头的那一天,我们又无法把今日当作享受。

2008-07-01
艰难地挣扎着办完所有事情,为了能去旅行,几乎所有的事情都赶在了期限的最后一天去做,精疲力竭了,还没等到出发的那一天。

2008/6/3

卡马尔戈沼泽地

当烦闷的雾气在胸口翻腾,
我想到了你,卡马尔戈皇后,
瘦削有力,成为万物的庇荫。

当开阔的胸脯在沼泽安睡,
我驻视着你,沙地上的公主,
清幽飘逸,化身月光的使者。

闷气中倏然现出一只惊艳的夜莺,
立在滩涂的高树,如旷野上的灯木,
它绝喉吟唱,穿透凝重的紫色夜气。

仲夏的清风吹拂辽远无际的海岸,
护卫遍野的芦蒿,像京畿边的城防,
它亲吻海潮,扬起一张撩人的水帘。

卡尔马戈皇后,
企求你张起那付心悸的水帘,
为我阻挡海的汹涌,
和帝王的震怒,
我为你在银色的月光中清唱
深蓝色的还魂之歌。

2008/5/31

2008年5月日记

2008-05-01
黄昏中聆听Yann Tiersen的音乐,想起北大烦闷的岁月,我常常用这音乐把自己关闭起来,它占据我的一切,让我专著于一件事,一个人和一种思想。

2008-05-23
那么长久的空缺,意味着我幸福地过了一段时间。现在重又回到填不满的空白。面对着长长的警示,一个挑逗神经的词语把我拉回到失眠的梦魇中去——既不是醒着,也并不是睡着,而是在黑夜,张着眼睛做梦。
尽力使自己回想起旅行的快乐,那座断桥,无数的小巷,街边的风景,凡高的小室,罗马剧院的废墟,碧绿的海滩……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记忆念给自己听,心中没有一丝回音,肚子在半夜咕咕地响,我厌恶的人们就在附近。

2008-05-24
午后我需要宁静,可是被机器的回音、咀嚼声、脚步声、打字声、说话声所包围。夜晚,刚入寝室,还要忍受夹杂着各国口音的英语。从前去英语角,总是高傲地与英语系的同学交谈,对于英美语交杂的口语还报以嗤笑。但想起自己在讲台上刻意模仿着英式英语也不免两颊发热。那时我还有勇气,不知廉耻地站在讲台上演说,而现在处处是顾虑,没有做任何事情的动力。同时,心灵似乎也越来越粗糙起来。许多微小的差异常常被我忽视,以为是一样的,却犯了大错。
最近想着能够再去旅行,终日憋在学校里,精神会变得恍惚起来。也许在中国的旅行并不那么方便和舒适,一个人的旅行大多只是宣泄,把自在的精神寄托在被严重损毁的自然里,所见的一切早已被抹去时间和建造时的场景,我的记忆无以从崭新的“古迹”中回忆起从前的面貌,独自在墙之一隅落泪。
越来越多的摄影关注着日日消匿的风景,人们已经习惯于变化,以致于对待变化几近盲目,照片中人们目光无神,没有记忆,也没有憧憬。午后,民工躺在高楼的阴影里休憩,摄影者机械地按下快门,按照固有的程序把它们冲洗出来,出版,直到我看到印制在书中的照片的那一刻,我依然是迷迷糊糊,跌跌撞撞。然而它们想言说什么呢?这个主题已经太过熟悉,甚至开始泛滥。尽管摄影者充满着情感,但那现实无情地向我们袭来,我们被扑倒在地,无须挣扎,安静地死去吧。

2008-05-25
我毫无事事,开始觉得困顿和疲倦。所见获奖的诗愈加不堪入目,便独自走开,让喜欢闹腾的人留在那里狂欢。一个人顾及不了太多的事情,许多不满意的东西就随其发生,许多喜欢的事情亦随其从身边走过。真正能留下的是什么呢?即使Aix-en-Provence用塞尚标榜自己,Arles用梵高而装点自己,然而人们在那里能看到什么呢?梵高的小房子早已毁坏,塞尚的道路早已消匿。观众走着崭新的道路,心中浮现的是另一个传说中的世纪。

2008-05-27
日子像蜗牛一样往前爬,当我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却发现许多事情已经错过,已经离去,落入不可弥补的遗憾之深渊中。
半夜,无穷新奇的想法从脑海深处涌上岸来,我只是一个远游者,想在这些美丽的礼物中选一个最漂亮的,却无可取舍。我要带走赠与我的一切,尽管它们永远是负担,催促我将它们编入美丽的梦幻。

2008-05-29
狂风带着遥远北地的沙子侵入到我生活中的每个角落。所有平面上起了一层毛糙的皮,擦不净,抹不去,与我的焦虑一起开始堆积起来。
宝瓜还有几天要到北京,那南方的潮湿可以让我稍稍回忆几近遗忘的气息。十天前的旅行似乎很快从我的生活中剥离出去,难道那根本就是一场没有发生过的梦幻?也许是从未料想过自己会突然身处地中海岸,徒步穿过橄榄园和葡萄地,深入到Provence的山崖上中的古老城市。那烈日的剧痛倒还依然留在颈后,把地中海岸的颜色深深地植入我的皮肤,在这粗糙的北地,我仿佛触摸到了留在皮肤上的海盐,顺手闪闪而落,尽管那真切因为干燥而产生的皮屑令人烦恼。旅行中,我带着梵高写给他哥哥Théo的书信集,他的体内并非有着无尽疯狂的种子,而只是烦恼和孤独。他并没有一生相伴的朋友,而Théo却远非一个亲人,而更是一个真正的朋友。尽管梵高没有像他哥哥一样拥有稳定的收入,却是他的精神导师,常常谈论圣经和合租房子的朋友。在书信中,梵高尽力掩饰自己与一般朋友之间的应酬生活,然而又透露出他微薄的收入终不能与他的朋友终日耗在无所事事的社交中。这似乎预示着他将来的穷困潦倒和那带给世人的不切实际的想像。
他在Arles的居所早已被毁坏,原址也许是在现在的火车站附近的城墙边,而复原的居所在罗马剧院傍边,一所很不起眼的小房子,小得甚至都令游客没有进入参观的欲望,而作为复本,更是令另一些人也完全没了兴趣。把它设置在那里,也许只是为了让景点尽量集中,以致于使得这著名的景点能够包容在游客的游览线路里。在那里,到处是关于梵高的纪念品,而他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那曾经关过梵高的Hôtel de Dieu医院,现在也对梵高充满了崇敬,花坛里种满梵高画中的鸢尾,那些疯子的呼叫已经散尽,连回音也难以寻找。在花坛周围有一家卖明信片的小店,有几间屋子举办零时的画展,其余的房间现在改为一所学校。法国名目繁多的假期令这所学校似乎总处在关闭状态,由此,我也无法带着那游客的好奇心穿入到深邃的房间深处,探究那些疯子的思想世界。在围廊的柱子脚下,眼睛不自觉地试图去发现百年来被人遗忘或冷漠的秘密,如同雨果在巴黎圣母院所发现的那个记号一样,梵高是否也会有意无意地在那块石头的角落刻下能够解读他一生的词语呢?医院的所有石块都排的整整齐齐,连纹理也被加工地分别不出每块石头的特征。我轻抚着那些规整的大理石围栏和柱子,期盼有一种意外的图形或刻写突然跃入心灵。然而这所医院是要让我绝望的,因为它的使命就是要医治一切不规整的东西,无论是疯子还是东倒西歪的大理石柱,无论是长势汹涌的柏树还是落地开花的鸢尾,那一切不符合规划的东西都要被整理或者清除。梵高在此遇到了艺术的天敌,但我还是痴痴地设想,那对抗性的力量还是给了他不少偏执的动力,这种偏执满足了艺术史的好奇心,便被奉为不朽。而梵高,他既不会把自己当作一个艺术家,也不会奢望自己的作品在拍卖行里被竞相讨好。他走上艺术的道路是战战兢兢的,只是因为家人的反对才令他有了走下去的决心。否定性的力量是否在他转折的地方都起了关键的作用?如果是,那么梵高是无比痛苦和孤寂的。痛苦和孤寂,它们的结果就是空虚,是生理上的饥渴。即使在经济最困难的时候,梵高也没有乞讨过食物,却声嘶力竭地呼唤:“我-要-女-人!”这是赤裸裸的性欲,然而在最高尚的艺术中,人们正是在作品中寻找或还原作者原始的性欲,它是最强烈的冲动,而创作的兴奋能够比性交更持久,更欢愉,而且本质上是单体的性行为,它是独立的,如果需要什么物质的话,那么颜料、画笔和画布就足够。同样,对于梵高,女人也仅仅需要最简单的女人,即那些像信徒一样能时时把自己身体向他供奉的妓女。这样一个妓女和一个勤劳的工人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都用身体从事劳作,梵高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爱上了妓女的勤劳与忠诚,他的画中经常出现的工人、农民的劳作场面也表明了这一点,梵高热爱一切形式的勤劳——收割麦子,使劲向天空生长的柏树,休息的家人,努力放射光芒的群星,劳动工具,农鞋……这些无不让他兴奋。然而他的失败也许仅仅是在于无所节制,把自己当作太阳一样,让周围的一切瞬间炽热后冷却,这个笨拙的纵火者,把自己烧得干干净净。想起海子的《阿尔的太阳——给我的瘦哥哥》:

“一切我所向着自然创作的,是栗子,从火中取出来的。啊,那些不信任太阳的人是背弃了神的人”

到南方去
到南方去
你的血液里没有情人和春天
没有月亮
面包甚至也不够
朋友更少
只有一群苦痛的孩子,吞噬一切
瘦哥哥梵高,梵高啊
从地下强劲喷出的
火山一样不计后果的
是丝杉和麦田
还有你自己
喷出多余的活命时间
其实,你的一只眼睛就可以照亮
世界
但你还要使用第三只眼睛,阿尔的
太阳
把星空烧成粗糙的河流
把土地烧的旋转
举起黄色的痉挛的手,向日葵
邀请一切火中取栗的人
不要再画基督的橄榄园
要画就画橄榄收获
画强暴的一团火
代替天上的老爷子
洗净生命
红头发的哥哥,喝完苦艾酒
你就开始点这把火吧
烧吧

梵高一路向南,在南方的阳光下开始蜕变,最后把自己变成了太阳,而南方的海子,却来到被我唾弃的北地,最后被碾成两段。难道海子是希冀梵高的大火把世界熔化,使其重生吗?离开我,抛弃我的人都是那些重估一切的人,他们一个一个成为时代的祭品,而时代反过来用它的祭品来标榜自己的伟大,祭品愈是崇高,时代就愈是卓越。而这些伟大者怀着一肚子怨气离开故乡,他们抛弃一切熟悉的东西去他处寻找能激发种子发芽的梦幻,而那些种子还在他们身体中沉睡着。而对于大多数人,他们没有观察的天赋,以致于种子永远在那里沉睡,平庸的生命就是这样昏睡过去的。

2008-05-30
难得有一个干净的下午,造访了宋庆龄的故居,这原来大学士明珠和醇亲王载沣的花园。最终,我们把它定义为宋庆龄故居,因为除了院子中的两棵海棠树以外,没有丝毫载沣的痕迹,还有许多人甚至根本就不知道最早是明珠的宅第,可见人们的遗忘是多么彻底。宋庆龄的遗物固然保存完好,却没有什么动人之处,一个涉足政坛的典雅女子,仅此而已。
在那附近还保存着辅仁大学旧址,现在沦为北京师范大学的继续教育学院,有种父子颠倒的感觉。门卫严守着学校的大楼,学校的花园却任其荒芜。我们匆匆忙忙穿过教学楼来到那曾经美丽如今荒凉的后花园。里面还有几座古老的木房子,窗棱破败,被围着栅栏,似乎夜间有孤魂野鬼出没,那草地上的野径只是通向一堵墙,那种嘎然而止的步伐让我惊恐万分,沿着那步伐,我几乎一头撞在墙上,而那莫名的脚步似乎穿墙而过,它逃去了,而把我和我们留在这围墙之内,我们成为了不起的大学生,有资格去嘲笑那些逃跑者,可是我们从来就是那假着虎威的狐狸。在园子中,还有一间阴森的屋子是辅仁大学纪念堂,里面依稀摆放着用幕布覆盖着的陈列桌,就像一张张裹尸布一样紧紧怀抱着某个逝去的记忆或某种奇特的东西。窗玻璃上满是灰尘,擦不去,因为它们积聚在内部,从里面开始蒙难,我们这些新时代伟大的大学生兴高采烈地看观看这场烧掉旧时代的大火。
现在所见护国寺只有一座修葺过的金刚殿,很可能只是在原来的地基上重建的,而这就是我国所谓的修葺。五月还不算燥热难耐,但已有一些憋不住胡同闷气的老北京出来纳凉聊天。我们只是在护国寺小吃附近寻食才忽然想拜访护国寺。同行的朋友说这也许只是个名字吧,早已没有寺院了,我却比他乐观,觉得总有些遗迹在。拐进北向的一条胡同,并没有发现任何痕迹。一群老北京在聊天,我们询问处所,答曰:“这里都是啊。”放眼望去,只是低矮的房屋,没有任何寺庙的迹象,于是不同意见者便开始争议:“不是早没了嘛?”“有!还有金刚殿呢!在那!”朝着他手指的方向,我依然只能看见一片低矮的屋子。“你们走过去看看罢。”“哪里还有呢!”我们把这个问题留给他们去争论,朝这那模糊的指示走去。路上一走路的大妈忽然回过身,说:“进去,右拐。”于是,我们好不客气地钻进一条半米宽的缝隙,右转,金刚殿猛地出现在眼前,虽然有些突然,但并不令人惊讶,因为照旧是那“修葺”过的模样,用栅栏围起,木门锁闭,无人看管,这样的状态至少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因为门口俨然写着文物保护单位,日期1986年。面对崭新而表皮剥落的古董寺院,无须再追忆或幻想进进出出的僧侣,在当前的建筑面前,他们会显得那样突兀。屋檐的琉璃小兽紧紧地贴着无序张罗着的电线,似乎在东张西望,是焦急还是某种失焦?我无法找到它们的心灵,也许它们早已沦落了罢。找出一篇老北京的记忆,证明某种对记忆的涂抹早已开始多年:

当年护国寺庙宇早已损毁,整个庙的规模框架还存在,逐渐变成城内的集市——庙会。我的记忆,庙会在上世纪40年代到50年代末是鼎盛时期,消失于上世纪50年代后期。60多年前的护国寺庙会甚是热闹,现在还能回想起当年的景象。
护国寺庙会山门(南门)不开,游人出入走东西角门,进入后就可见一座叫金刚殿的佛殿。当年的山门及角门,于上世纪50年代初拆除,盖起了楼房,为北京市钟表眼镜公司。后边的金刚殿当做库房用,此楼如今还在。山门内是前院,最南边有一茶汤摊儿,字号“年糕李”。这个摊儿不小,前边一溜儿是售货案子,后面有几张方桌,供顾客吃食休息。往北走,有扒糕、凉粉、油炸灌肠、卤煮丸子等卖各种北京风味的摊儿。
在西边靠墙的地方,有个卖粘瓷药和擦铜药的地摊儿,此人五十多岁上下年纪,嘴里不停地吆喝着“粘瓷的,擦铜的”。粘瓷药是比火柴棍粗点儿的红黄色小棍,每根五六厘米长。如果瓷碗或瓷盘子摔坏了,将破处用火烤热,然后抹上棍药,两处粘合,冷却后即可粘牢,可继续使用。那年代,百姓们打破的碗盘儿舍不得扔掉,粘上凑合再用。擦铜药是黄药面,专擦铜质器皿,如家具的铜什件,用此药面蘸点食醋,擦出的铜活锃光瓦亮。粘瓷药和擦铜药当时都相当便宜,经济实用。
前院靠东边墙是卖山货摊位,锅碗瓢盆、叉把扫帚、大笤帚、筐箩簸箕,各种炊具,日用杂品,一应俱全。
由金刚殿东西山墙往北分成东西两路,各摊位都支起蓝白布棚,卖什么的都有。东路南头儿有一卖香面的,支着蓝布棚子,香面是用各种香味木料,如檀香木,制成粉末状,装入布袋,带在身上或放置家中,散发香味儿,传统的香面就是当时中国式的“香水”。售货人员一边用锉状工具加工香面,嘴里一边在唱,这是吆喝的一种形式,每一段六句,合辙押韵,很是好听。往北有卖木梳的,各种木质的、牛角的大小各式梳子、篦子,应有尽有。
还有一布鞋摊儿,按季节售货,春秋夹鞋,夏天布凉鞋,冬季棉鞋,北京人喜穿的骆驼鞍毛窝、老头儿乐,各色布料具备,都是按百姓需要供应。
还有一个点痦子摊儿。一张方桌,后桌腿绑两根竹竿,上挂一块方形白布,画着两个男女大头像,两个大白脸,画有五官眉眼,在各个不同部位点着黑点儿,表示痦子。过去年间,人们很迷信,痦子长在什么部位不好,如不除掉就不吉利、要倒霉。点痦子摊儿的主人招呼大伙儿用他的药来点上,声称药到必除,必有好运到来。当年还真有不少人上当。还有些零碎小吃食,如卖棉花糖的,他们都不定地方。
在西路,有一卖鞋面儿的,五颜六色,各种面料,花色品种齐全。那年月,百姓家大部分自己做鞋穿,自己纳鞋底,买块面料,配制成鞋。
有一布摊儿,周姓兄弟俩经营。各色棉布、花布有数十种,那时百姓是自做成衣,所用面料都是粗布、蓝布、细白布,有月白、灰、浅毛蓝等颜色。这种摊儿不备绫罗绸缎高档货,都是平民百姓所需。
挨着有个卖花儿的摊儿,是绒花、绢花、纸花。业主姓崔,制作各种头戴花、瓶插花,品种繁多。百姓们当时虽穷,逢年过节,有个喜庆日子,妇女们还是喜欢头上戴朵花儿,价钱不贵,透着喜兴。
金刚殿后是中院,卖艺表演的多。靠西南边是用绳子和白布圈起的一个场子,演出评剧。北京人叫小戏棚子。零打钱,每唱一段或一折,伙计拿着小笸箩到观众中要钱,你给三分二分,一两毛钱都行,便宜,但戏的质量不高。
戏棚对过是宝三跤场,当年宝三正在中年,跤摔得漂亮而帅气,看角力能看出掼跤的艺术性。他还耍中幡,一丈多高的大竹竿,挂上幡旗,很有重量,耍起来的花样很吃功夫。在很远就能看见中幡飘摆,铜铃铛响,煞是威风。有时摔跤的人很多,那都是帮场的业余爱好者,自己不取报酬。
东南角儿有练武术把式场子,卖艺人名叫蓝剑舒,四十来岁,专练方便大铲,就是戏曲舞台上鲁智深用的那个一头是月牙儿,一头是方形铲的兵器。据他本人说在上世纪30年代初上海拍的无声电影《火烧红莲寺》中的大和尚,就是他扮演的,影片中使用的兵器就是庙会上表演的那个大铲。这个场地有一阶段由爷儿三个练把式,并带耍狗熊,人称“狗熊程”。父亲带着姐弟二人卖艺,姐弟能打拳、顶碗,黑熊站立行走,翻跟头,头项转钢叉。解放后,这一家都参加了中国杂技团,驯熊节目也保留下来。
东头靠北边有小酒摊儿,卖零散白酒,旁边有个卖炸鸡蛋角(荷包蛋)的。再旁边是炸灌肠的,北京炸灌肠就是淀粉加红曲做成坨状上锅蒸熟,晾凉后切成碎块再用煮猪肉的汤油煎炸,外焦里嫩,加上咸蒜汁食用,很好吃。现在还有卖这种小吃的,但远不如当年庙会上的味道。
中院大殿早已坍塌倒坏,在殿台基上放着不少大木料,都是大殿当年所用,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已经老旧,但质地不朽,还在那儿直挺地躺着。说明这是些上好木材。当年这里是摆小人书摊儿的地方,琳琅满目,中国古典文学绘画出的《三国演义》、《红楼梦》,还有《大五义》、《小五义》、《水浒》、《聊斋》、《西游记》等。当时放映的电影片儿,后印成小人书,看小人书和看电影一样,只是不会动没声音罢了。这里是孩子们的天地,一分钱看一本,看半天也用不了一毛钱。
东路最北头儿,到东后山门,门里靠东边是相声场子。庙会上只此一家,领头人叫孙宝才,艺名“大狗熊”,其他演员有赵玉贵、罗荣寿、赵春田、黄鹤来等。他们相声、双簧都表演,孙宝才以演双簧前脸为主,现在北京能演双簧的人不多了,就是有演出,大多还是孙宝才的路数。说相声时,孙宝才以捧哏为主。当年他们这个场子很受观众欢迎,每说一段之后零打钱,给多少都行,不给也行。
西路北头儿,到西后山门,靠西有北殿,上挂横匾“瑞芝堂”,是当年管理庙会的喇嘛住房。护国寺原为喇嘛庙,但当时喇嘛不多。我所知道王喇嘛是主管,另一姓薛的喇嘛,其他还有几位记不得了。瑞芝堂门前有一块空地,能摆十几张方桌,作为茶馆,是由喇嘛经营的,供逛庙会游人喝茶歇脚。这个茶馆在庙会期间很红火。
东西后山门中间有大殿一座,高大巍峨,还未坍倒,阁扇门窗齐整,虽经多年风雨老旧,气势依然,内无佛像,堆放杂物,凌乱不堪。这个大殿的后面就是塔院了。塔院有小山门,门前有小石狮一对,东西各有角门,这个山门长期关闭,游人均走角门。山门前东西各有庙墙的豁口,也成为后门儿,东后门可到棉花胡同,西后门可通百花深处胡同。
东后门内靠北边有卖弹弓弩弓的摊位,靠南有一卖胡盐的。胡盐就是食用大盐用锅炒后再加工成细面儿,供人们刷牙用。那年月百姓们刷牙就用盐,能用牙粉的就很不错了,用牙膏那是以后若干年的事了。这个摊案上摆放铜牌儿,上有黑字“洪商”,摊主是位白胡髯老者,个儿不高,吆喝“买胡盐来!”声音脆亮,至今我还记忆清楚。
西后门内路北有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北屋,门楣挂着“明音斋”的小匾,是卖京胡琴的。老夫妻二人,老头儿自制胡琴售卖。那间小房既售货又是车间,既是卧室又是厨房。
塔院东角门内,有一唱京剧的场子,艺人名叫“大妖怪”。当年此人四十多岁,留着背头,穿长袍,头戴“苏州撅”,就是戏曲舞台彩旦丑婆子戴的那个头面。脸上涂成白色,龇牙咧嘴,逗人发笑。“大妖怪”拉得一手好京胡琴,相当熟练,他拉各种京剧曲牌,水平不低。每开场时,他必拉曲牌《夜深沉》,以便招徕观众。“大妖怪”姓刘,当年他太太也在场唱戏,青衣旦角、老生都能唱。还有票友帮场,不要报酬,只为过戏瘾。记得有位姓杨的票友,高个儿,长脸膛,唱老生,日久观众称他为大杨,帮场时间很长,经常见到他。“大妖怪”在庙会最后萧条的时候,就不知去向了。
塔院西角门内,有个变中国古典戏法儿的。四面观众,能变出各样戏法,常演节目有仙人摘豆、平地抠碗、罗圈当当、长绳摘环等。观众在一米的近距离,看不出什么破绽来,堪称绝技。
塔院正中大殿和东西偏殿还完好,在大殿前有位说唱竹板书《刘公案》的,艺名“小蜜蜂”,以说为主,唱的不多。四十多岁,沙哑的嗓音,很受些老太太们的欢迎。
说竹板书的南边,也就是院中间,是卖茶汤的摊子,大铜壶一把,是个招牌,以茶汤、油炒面儿、藕粉为主,也卖年糕之类的小吃。据我所知,护国寺庙会上只有两家卖茶汤年糕的摊儿,前院是“年糕李”,后院就是这一家儿。
塔院大殿东西各有一小门,通往殿后院儿。这里比较荒凉,较之前院游人也少,虽也有大殿,但东西没有配殿。靠南边一溜几家卖羊霜肠的,煮熟后卖,热气腾腾,在冷天儿来碗热羊霜肠,连汤带水又暖和又解饿,好吃不贵,经济实惠。靠西边有一拉硬弓的场子,练武者三十多岁,身强体壮,能同时开5张弓,有时候也表演打弹弓。练拉弓不要钱,主要是卖“大力丸”。
塔院后院西墙有一随墙大门,出去往西走太平胡同就到新街口南大街了。
护国寺庙会不是每天都有,每月按农历计,逢七、八是护国寺。到上世纪40年代末,土地庙、花市庙会撤消,两天庙会就挪到护国寺。护国寺庙会到上世纪50年代中期逐渐萧条。公私合营之后,有的庙会摊主被吸收到商业或企业中,卖扒糕的、卖炸灌肠的并入护国寺小吃店。

这位老人的话语描绘出了一幅衰落中的护国寺全景。它带着我领略各个角落的活动,而一个后生只可将信将疑地聆听老人言之凿凿的故事,无论如何真实的记忆在我们眼立也变成了一部怀旧的电影,而不是带着心酸的讲述。陈凯歌的《十分钟年华老去》(Ten Minutes Older)中的疯子是我们身边的老人,他们尽管没有发疯,那是因为我们努力地治好了他们,然而想像和回忆却需要慢慢地被治疗干净,这个任务因着一代一代人的死亡而被完成。当有一天,人们光荣地宣布新世界诞生的时候,可悲的时代也即被宣告来临,不幸的是,某人已经宣告了新世界的诞生,于是人们义无返顾地走上自我涂抹的道路。
关于护国寺的残存,我们也许还可以看到人民剧院和护国寺小吃,前者把街角各式杂耍艺术高耸起来,无论是相对于古老舞台的新剧院之高度还是新时代赋予“人民艺术”的崇高地位;后者把各式小吃摊点都集合起来,每一个名字下只允许一个味道,这就是“人民的味道”,于是有了护国寺小吃店里的清真汤圆,艾窝窝,豆面糕,芝麻年糕,果料年糕,豌豆黄,蜜麻花,开口笑,薄脆,焦圈,豆汁,面茶,小豆粥,杂碎汤,鲜豆浆,杏仁豆腐,莲子粥……琳琅满目,能入口的却没几样。豌豆黄有细腻的砂糖味,炸豆腐是有砂糖味的豆腐,豆汁是有着豆腐味的粉丝下脚料,驴打滚是沾着下脚料的豆面糕……唯独杏仁豆腐有着正宗而正常的杏仁味,而它却是由伪装而超常的杏仁精调制出来的。然而这家京城的名吃店却同时也是一家回民餐馆。这让我想起马赛的Bouillabaisse海鲜汤。我在马赛像是一个真正的游客一样去尝试当地的美食,尽管早已有人警告过我:“不要尝新鲜!”然而游客总归是游客,到了马赛这样的城市会对自己说:“反正也是最后一次来,无论好坏,总要尝个遍吧。”于是花着心思去猎取马赛的美食,更甚于在那些自己心仪的小城,因为当我到了Les Beaux de Provence,便对自己说,下次我会再来的,于是就匆匆地浏览了这未来的家园而离开了。我们在马赛的海港边,直入一家大字报上告示Bouillabaisse海鲜汤的餐馆。从内到外都是北非的阿拉伯人(Maghrébins和Beurs),他们用速度表示自己服务的热情,却在中国人面前掩盖不了他们的精明和贪婪。我们很快就吃完了其味道完全不值得一提的Bouillabaisse,共餐的朋友在吃完甜食后问我那服务生在咕哝什么。我完全不知道,等我们临行的时候,服务生又殷勤地出现在我们餐桌边,用标准的巴黎口音清清楚楚地对我说:“Le service n’est pas compris.”于是我们解决了这桩事,一锤定音地把Bouillabaisse送上了断头台。这海鲜汤难吃的程度犹如今日朋友极力劝阻我尝试的豆汁。在这两种无视味觉体验的食物当中,我嗅出了某种共同的本质。北京人的美食落入了回人之手,高卢人的美食落入北非阿拉伯人之手(马赛还有阿拉伯人开的中餐馆!),无论是回人还是阿拉伯人,他们有唯一的主人——真主。而真主却是一位笨拙的厨师,他不能烹饪美味佳肴,却可以让最令人作呕的食物变得美味可口,他的方法是:用斋戒使人对任何能够让人肠胃再次蠕动的东西充满欲望,然后再给他们吃隔周的腐食。

2008-05-31
这个学校里游弋着一些老人,他们一无所有,旁听学校的课程和讲座。从前,我看着他们,今天一老妪看着我吃包子,问:“为什么不去吃菜?”
“不喜欢。”
过了很久。
“太晚没菜了吧?”
“嗯。”
“昨天韩国总统的演讲听了吗?”
“没有。”
“北大学生很容易听到吧?”
“没兴趣。”
“《人民日报》上有刊登,应该看看。”
“嗯。”
“北大学生每年都有三千多奖学金吧?”
“嗯。”
“那够花了。”
“不够。”
“还不够啊?那稍微补贴点。”
“根本不够……”说得很轻。
“你学什么?”
“哲学。”
“什么?”
“哲学。”
“什么,没听清。”
“哲学。”
“历史?”
“哲学。”
“文科还是理科?”
“文科。”
“学什么?”
“哲学。”
“哦,哲学。研究生吧?”
“嗯。”
“那还不看《人民日报》?”
“不看。”
她又看着我吃包子,过了一会准备收拾东西走,又叮嘱我看韩国总统的演讲报道。我根本就不知道韩国总统来学校演讲了,想起昨晚校园里停了那么多车,倒也有可能。我只专著于自己,那些对话,我像是在演一出戏剧,有些Beckett的风格。
晚上的电影是王小帅的《左右》,前后左右的观众藏不住内心的感情,或评论或解说,或鼓掌或指责,而且是空前的一致,人民的意见在此获得了高度统一。现在的中国人民几乎有了一致的情感,每场电影的鼓掌或吁声都在同一时刻响起,而且又是那么强烈而刺耳。尽管公共空间中大家分享先进科技带来的愉悦,但这还是不能弥补剧场中的不文明举动带来的不快。以后应该像禁止在剧场内大小便一样禁止任何情感的表达,两者都是为了尊重他人。

2008/5/29

少女

某一天,法国,我在填写一张表格,要选择:Monsieur,Madame,Mademoiselle。尽管这种分类的混乱令人耻笑,然而在这个分类体系中莫名闯入的Mademoiselle这个词令我魂牵梦绕。
每当这个无具体指称的词语跃入心灵的时候,我的思绪变开始胡乱地蔓延开来,如同秋风下的野火,还有那些精致而美伦美幻的言辞,如同饥饿的鱼群,向我汹涌地扑来。我处在那个中心点,四周被同样的精美和幻觉所包围,却想不出任何一个具体的少女,她远远地看着我这个眩晕的人。
这个词语有一种清空我身躯的力量,它向狂风一样,把身体内淤积的所有愤懑驱散,然后又像夏日的晚风,让我在星空下的露天阳台上安睡。所有的梦幻尽是充满对无名少女的呼唤。那个无名者却又从未在我的生活总出没,如同烟云,给予我没有现实的幻想。

2008/5/2

2008年4月日记

2008-04-10
从巴黎回来已经几日了,忙于国内的论文。但对于许多同学来说,刚刚在巴黎和伦敦度完假回来,今天上了一天课,明天开始又是两周的春假,然后过两天又是五月初的假期,法国的文字就是在这些空闲中堆砌起来的吧,不像当代中国的文字,都是为工作所逼迫,严谨而又空洞。现在我也努力地完成这样长篇的空洞文字去获得一个证书。
一个香港人晚晚跑来给我们上课,法国大学却几乎要开始放假了。我也不久就回国。大家都是出于任务和责任而联系在一起,没有什么感情,也许是一项严肃的工作吧。
翻看从前的日记,就不禁想起那些人,被我隐瞒的和揭露的,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其实只知道我文字中的一个面,而我知道每一面,在这种上帝般的全知中,觉得自己有一种控制一切的虚幻力量,但它在我的生活中却又是那么虚弱,即使是某种病痛般的思念也没有一处可以放置,没有一处可以治疗。
决定每到一个城市都给宝瓜寄明信片。希望从每一个我滞留过的地方发送我的话语,而不仅仅是把它保存在静止的文字中。
Toulouse开始下雨,似乎雨季来临,夜半的雨声意外地宜人。底楼窗外的树就在身边,尽管我没有看到,却想像着雨滴从最高的那片叶子流到泥土里。

2008-04-12
刚想要出门,便下起雨来,假日的下午,很宁静,只是周围的房间还有做饭的声音。煮一杯咖啡,让我从每日早晨令人焦虑和呕吐的信件中脱离出来。
中国的每一个人都太焦虑了,就像某些人所指出的,文学不再是关于世界的心声,它的声音不再是美的,而充满恶,甚至连恶都称不上,只是作者之间的相互谩骂。其实,我也陷入这种不可救药的圈子里了,哲学界比文学界要恶劣得多,我没有力气再讨伐这些人,因为他们比我更强大,对抗只是让自己粉身碎骨的方式之一。
有些法国人还是过着很古老的生活,他们从不看电视,从不上网,一直保持着简朴的生活,消息都是口口相传得来的。那样倒也是幸福的,因为他们一开始就是抵制着依赖电视和网络的生活,而对于我,却再也返不回去,每日重要的、不重要的信件填塞邮箱,放弃网络仅仅是逃避或延迟了焦虑和痛苦。于是试图和亲爱的人通信,这样不至于对邮箱产生过分憎恶。我喜欢假日,并不是因为可以出去旅行,而是因为那些事务性地写信的人都去旅行了,不再会发信给我,只有他们的假日才会给我带来安宁。这些人总是把两个词语能说清楚的问题写得老长,似乎充满关爱,精美的措辞让人眩晕、精神衰竭,每个人都要像从书里看来的那样写信,神采飞扬的背后唯有狡猾。但这些狡猾的人却又很无知,他们并不知道写得越多,对他们的精神分析便越容易。我也揭露自己的无知,我的无知完全是出于爱,是独白,是那抵挡不了指责的娇嫩心灵。
和许多人一样,我始终用一种天真而自欺的推理来取悦自己或伤害自己:从现在开始数到三,如果公交车还不来,那么我考试就不会通过。毫无关联的假设和结论像谜一样得缠绕着心思。错误的力量是如此强大,没有意志的理智就像那干巴巴望着肉块的笼中恶狗。
文人们似乎都听从了内心的呼唤,似乎说出的话都是从良心那里来的,然而他们经常由于正相对立而吵得不可开交,于是让人怀疑,良心究竟有几个?对于同样一件事情,有的人很宽容,有的人很毒辣,但他们都是堂堂教授,都说是出于责任和良心。其实,世界并不分裂,也没有分歧,分裂的只是人的良心。
我是几米画中的那只冷漠的大兔子或大猫咪吗?尽管有无数的不满,我依然不发出任何声音,而如同那深色的树林一样成为城市的背景,如同缥缈的空气一样成为生命的以太。把一切保留在日记里,让所有怨气发酵成佳酿,我是那猫头鹰城堡(nid de hibou)里的看门人。

2008-04-13
晚上吃完鸭子挞,天上飘来巨大的乌云,把四月的樱花瓣吹起,漫天的花往上飞,似乎我身处云端,不用再忍受下落的煎熬。

2008-04-15
写完论文,通宵看电影,把以前总是看了一半的电影看完,发现我依寻着的前半部分和我未看过的后半部分完全不同,难道那半部分生活是对世界的一个误读吗?

2008-04-16
很宁静的下午,有飞机飞过,有微风吹过,落在草地上的小鸟在寻食。
每次经过那户人家,楼道里的狗总是狂吠,今天它懒洋洋地看着我走过,也许有一天,我要成为它的陌生人的时候,它却认出了我。
广场里有藏人样子的人游行,人们喝着咖啡和啤酒,在下午的阳光下懒洋洋地看着他们经过,彼此把游行和喝酒都当作了一项不可缺少的工作,与政治完全无关。法国人只是像性高潮一般地对谈论政治有点兴趣,大多数时候大脑像浸水的海绵一样,根本不知道西藏在世界的什么地方,就像许多上海人不知道武昌、汉阳和汉口在什么地方一样。

2008-04-17
北地的鲁迅:下雨,寒冷,孤寂……

2008-04-18
今天凌晨有人从上海打电话来,一个陌生的号码,那一定不是父母或者宝瓜,也许是对方错拨了号码——一个错拨的国际长途?
醒来只是觉得我从来都没有这个人家中的电话,于是寄托于网络能够把这个陌生的号码和这个人联系起来,但这仅仅是枉然。却发现了那些被转载的文章,于是第一次读完了她写的《薏湄》。那是很多年前的文章了,追溯的是一个更加久远的故事,一种冷漠的离别,一种热切的思念,两股如魔幻的力量把一生缠绕着。回思中,不知不觉地把水加到了几近盈溢的杯子里。
黄昏的白云飘得飞快,似乎在追赶大西洋里的盛宴。没有声音的日子里,我如太平洋一样意外地平静。

2008-04-19
今天买了一大罐盐锔花生,想到了童年的许多事情,写在《玛德莱娜》里,那是给讲给宝瓜听的故事。

2008-04-22
几日连续失眠,似乎夜晚与我结下了仇恨,要折磨我,也是自己在折磨自己。
宝瓜出去旅行了,很久才回家。然而她回去,我却要开始旅行了。于是我们有一个月不能慢慢地聊天。
今天在寻找镜头。期待着有一天能够一起出去摄影和旅行。

2008-04-23
开始失去食欲,如同一个行将老朽的儿童,厌食,对女人也毫无欲望。如柏拉图式的老人一样开始漫无边际地反思自己年轻时代的风花雪月。
在那些沉闷的夏日午后,我拿起相机,拍摄毫无主题的相片,没有人读懂我的心思,因为纪录的东西拒绝反思,也许只有回忆,让人想起那些沉闷的午后。
今天依旧在写《玛德莱娜》,记忆如同百味的糖果一样在心里慢慢融化,释放出各种芳香和味道。而《橘子油》还没开始,一个早先的构思还空空地架在那里,像是招财猫。

2008-04-25
很久没有出门,一直在写文章。准备五月的旅行似乎忽然变成了一件繁重的任务。
宝瓜晚上要去看鱼鹰表演,这到却是件有趣的事情。在小学教科书上经常出现鱼鹰的故事,只是到现在还未看到过真正的鱼鹰,也许太普通,进不了动物园,但又不是随处可见。鱼鹰这样充满童年色彩的名词长大后促使自己去实现儿时的愿望,那被描绘成童话般的故事会是什么样的呢?

2008-04-26
天气晴朗起来,黑得很晚,饭后去河边散步,不喜欢跑步人群簇拥着的Garonne河岸,所以只就在附近运河的延伸段走走。那里完全是被人遗忘的角落,只有我和野鸭会去那里。杂草丛生,还有巨大的树和各种花草,没有一样是我能说得出其名字的,这反而让我觉得很亲近,因为熟悉的东西才会是敌对的。

2008-04-27
似乎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听自己发出的声音都有些奇怪。可乐已经饮尽。本科的时候特别喜欢喝可乐,以后的理想是家里要有一个花园,种各种各种的植物,还有可乐。“娘子,摘一瓶可乐来。”——听起来像是一句台词,这也便是我可笑的理想。
闷雷打过,乌云飘过,大雨未至。黄鹂在枝头鸣叫,单调的声音,没有变化。
这几天夜间忽然会醒来,迷迷糊糊地想《橘子油》的第一句话,也许我把第一句话看得太重了,以致于到现在还没有满意的开头。

2008-04-28
夜半醒来,给宝瓜写了一张明信片,今天寄出。

2008-04-30
越来越适应遥远的距离,害怕终日相处会伤害对方。宁可孤独的幻想美好,也不愿意两两相望的痛苦。
清晨很冷,把所有的衣服都裹上还是觉得心房像透风的弄堂。
瓶中的汽水不停地冒着气泡,哧哧地响,我等着它耗尽。
西贡的船已经起航,一个月后沉没在印度洋中。
一种被迫的生活,最终却让我喜欢上了它——妓女大抵如此罢。

2008/4/26

白痴

喜欢白眼以致痴迷的人。

2008/4/11

2008年3月日记

2008-03-03
这几天假期是在翻译中度过,本是弃绝翻译这种事情的,但是有时候为了功利又不得不返回到自己不愿意走的老路上去。要继续这样的生活只能是通过自嘲,如果让我自己相信这就是我的生活,那么我宁愿不要生活。
天气几乎日日都是阴天,没有雨,也没有阳光,这似乎要在我和所有别的人的性格之间形成一种折中——我要的是雨,而他们令他们欢天喜地的是阳光。有一次和法国同学说:“今天天气很好。”他说:“不,你看,那边还有三朵云。”对于阳光有极端爱好的人来说,任何阻挡着阳光的事物都是恶的。因为太阳就是善,是理念的理念。而欧洲的思想根基正好来自太阳,数不清的和太阳相关的至高者,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阿波罗,A-pollon,这个否定“多”,而为“一”的东西把一切与他抗争的东西都驱逐出了他的山头。让他们从痛苦中惊醒,从痛苦中屈从。风雨雷电仅仅是他的臣民和工具。这种思想只能产生于缺乏母性的民族,在他们那里只有作为嫉妒、愤怒、仇恨、情欲、野心、邪恶之化身的女性,她们的地位都低于太阳的化身者。也许这个化身者没有性别,那么暂且称其为男性(因为它绝不是女性),他是岩石丛里的长大的,他没有来自任何方面的关爱,他只有自己的力量,所以他只能相信自己的力量,他征服一切,自封为王。他什么都有,唯独缺少母性的之爱。他没有母亲,因为他创造了世界,也没有女性的关爱,因为他身边的女性怀有的不是仇恨就是情欲。这产生的一个结果就是自我崇拜,对于别人来说就是太阳崇拜,对阳性的崇拜,而这也许是一个错误认识导致的崇拜,因为作为至高者,作为没有对立者的东西,其性别只是一开始被假设为男性,也许与男人有更多的共同之处,但这并不能说他就是男性。而这种错误认识的另一个结果就是阴性的东西遭到排斥。Neige、pluie这些潮湿的、要被阳光的炽热驱逐的东西无不都是阴性的么。两者形成了对立,对后者的崇拜,必定要唾弃前者。而我只是一个悲剧英雄,我把这种对立的价值完全颠倒过来,在此我遵从海德格尔对尼采的判断,但我更要走出这种判断的目光短线。一个悲剧英雄决不仅仅是价值的颠倒,因为价值的颠倒并不是价值重估的全部,对于一个悲剧英雄来说,他的行为也许只能做到价值的颠倒,这仅仅是价值重估的可见部分,而不可见部分似乎超出了一个悲剧舞台上的英雄,观众看不到他的内心,这是价值重估的不可见部分。他的行为和言行塑造了另一个极端,这只是用来和原先价值抗衡的 工具,而真正的价值则在于这两个极端的平衡。这才是悲剧英雄的全部价值。尼采的颠倒并不可笑,可笑的是只看到那个“可见部分”的观众。从可见到不可见遇到一种反思性的冒险,之所以是反思,因为没有反思,则更本不可能从可见部分进入不可见部分;而之所以是冒险,则因为这种进入是否是这个悲剧英雄的内在所允许的,是否内在于这个悲剧英雄,也正是这种冒险成就了悲剧英雄这个字眼。

2008-03-04
阳光、大风、暴雨、冰雹,在一日见全都领会了,天气变得特别冷,我昏昏沉沉地在房间了坐了一整天。那些难吃的好的食物,都冷漠地塞进嘴里,只是为了活着。这么机械笨拙地活着似乎成了某种摆脱不了的习惯了。
我不知道自己对什么有不满意的,似乎什么都很好、一帆风顺,但全身总觉得不能安定。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走路还是睡觉,每一件物品似乎都在和我对抗。我不能融入它们,它们也接受不了我。

2008-03-07
昨夜喝酒晚归,起床已经是下午,做完必须做的事情,静下来煮了一小杯咖啡,只是喝得煮的还快。之后由于长时间失眠带来的眼睛酸痛开始折磨我。似乎就要成为一个瞎子了。对于我失明比失聪更加痛苦,就像贝多芬可以失明但不能失聪一样。对于视觉的空间,我有一种天生的爱好,而对于声音的时间却很麻木,也很厌烦,最厌恶听到时钟发出的声音,似乎时间被人格化了,像某个魔鬼在夺取人的性命。

2008-03-08
在网络上游弋,却迟迟下不了决心做迫在眉睫的翻译。

2008-03-15
下雨,没有和同学去波尔多,太仓促。通信愈见稀疏。
对于自己的爱,总是试图用礼物去满足,然而是满足谁呢?是让礼物的接受者开心还是让自己的爱得到满足呢?即使对于一个恨自己的人,只要自己还存有对她的爱,同样还是会不断地赠送礼物,其实礼物并没有被给予对方,而只是满足了自己内心的爱,不能让自己的爱落空,不能让自己的爱成为一张空头支票。它需要某个指向虚无的礼物来证明自己的爱的实存,礼物是爱的镜子,在礼物中我才能发现我的爱,它把指向的对方的爱自动反射回来,用这点微弱的光温暖自己不断耗散的爱。
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只是等待你来打开这房间。我不想等待仅仅是徒劳的。有一个结果,有一个未来,它用一个通俗的字眼打动一个心灵。

2008-03-16
经常静坐着发呆,尽管时间越来越少,却克服不了流逝的痛苦。

2008-03-17
打算假期去克罗地亚,也许那样的旅游旺季不是我想要的。冬季的希腊很可爱,克罗地亚的冬季也一样吧。

2008-03-23
下雨,阴冷。时间不在知觉中流逝。明天一早去巴黎。

2008-03-27
在巴黎高师上课,无聊,却又让我陷入对前途的挣扎中,尽管高师很小,但里面的藏书足以让我相信它的实力。对于我,机会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不如一个人散走在巴黎街头。我并不太喜欢巴黎,肮脏、嘈杂让我致命。只是那些需要花钱进去的地方才显露出人人向往的巴黎感觉。可是我并不生活在卢浮宫,也不死在先贤祠,而是一个在生死间来回挣扎的人。春天还下雪,没完没了的风,似乎西欧并不是一个地理条件优越的地方,也许并不优越才会努力着变得优越吧,就像日本和古代希腊。
今天在卢浮宫参观了主要藏品,最令我惊讶的是大留士的宫殿,无与伦比地伟大。还有许多曾经在图片上看到过的东西,只是意大利的绘画看上去比图片要丑陋地多,灰暗、没有立体感,像地摊上的广告贴画。它们也许只是当时的流行造就了今日的经典,就像斯特劳斯的圆舞曲一样。尽管有一些无名的真正经典流传下来,但它们可能只是研究者正名的对象,一时不可能被大众了解。
和别人一起出去总是很累,欧洲生活中虽然什么东西都要提前预订,但是他们并不能真正做好打算,所以经常晚点,错过时间,临时取消,到时通知……预订却成了累赘。

2008-03-29
每日回来都很累,和别人在一起总是累赘,什么都做不成。明白宝瓜的工作有多累了。
之前两次来巴黎,感觉不好,现在可以对这个地方下结论了,的确不是我喜欢的城市。到处喧闹、噪音、规则、汽车、游客……巴黎的名声似乎是个谜。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人盲目地追捧巴黎,尽管大多数人都没来过巴黎。这是个疯子的世界。
昨天在艾菲尔铁塔下逃避了无数兜售铁塔模型的人,回来时领到了充气的鱼。地铁里有契柯夫的Fish Love戏剧海报,大家都抱着鱼和海报合影。半夜在圣日尔曼大街喝可乐,我把鱼送给了老板。一个同学在Odéon想把自己的鱼送给路人,一个学习水利在UNESCO实习的德国女生小心翼翼的把鱼放走了,永远飘在Odéon站的拱顶。那个女生问:“这鱼叫什么名字。”同学想了一会说:“Machiali。”这是他结婚才几周的妻子名字。地铁里的小丑在下车的时候把自己高高的小丑帽掉在了车厢里。那已经是在另一个站了。到了终点站,大家都走了,还有一个人坐在地铁里,睡着了,我们把他赶下了车。

2008-03-30
睡到中午,起床后被告知今天换成了夏令时,于是似乎时间更少了。下午见一个难以定义关系的高中同学。晚上一起吃自助餐直到快撑死,这是很久以来的在法国吃第一顿真正的中餐,难免食欲暴增。饭后漫步雨中回家。明天也许在散步中度过。
这段时间总有无数说着汉语的人、法语的人和英语的人谈起西藏问题。其实一般的中国人并不关心这些事情,在国内尽管新闻中时时谈到政治,但这些并不会引起中国人的注意,经过了以政治斗争为中心的60年代的中国人不会再关心政治了,总是避而不谈。我们曾经是政治的奴隶,现在也是,只是以两种截然不同的极端方式表现出来。现在被另一种文化质问自己国家的政治问题,我无言以对,好像我并不是中国人一样。难道作为一个中国人就一定了解中国,一定要为中国辩护吗?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护照上写着我是中国籍的,所以要被法国海关盘问;生活中,我长得像个中国人,所以会被陌生人问起西藏问题,其实,这都是一种误解,一个法国人也许比我更热爱中国,更了解中国,因为我们是在一个新闻封锁的国家长大的,在祖国——一个多么让我过敏的词语——我们是公共知识的奴隶,尽管我们没有真正公正的公共生活,但这倒把我们这些拥有孤独心灵的人驱赶到一起,我们从事丰富的精神创造,我们的思想比任何一个法国人深邃,我们唯一需要的自由就是思考的自由,而这个中国完全已经给了我们,至于公共生活的自由,这不光是中国政府的问题,也是全世界每一个政府的问题,而一个一心追求精神自由的人是不会太在意社会公正,文化多样这些问题的,因为这些也许会增加精神的趣味,但不会改变精神的本质。尽管法国有一切人类的最高理想和自由,但现实的生活并没有比中国好。中国已经四面楚歌,它是任何胜利和失败都不会引起我的兴趣,因为我发现自己是一个愈加抽象的人,不再为国别、性别和狭隘的区别所扰。

2008-03-31
重复昨日的生活。去了圣心教堂,俯瞰巴黎。回来吃烤鸭、炸猪肠和梅干菜肉。
宝瓜病中,给她寄明信片。

2008年2月日记

2008-02-01
今天坐了六个小时的火车,终于从巴黎到达Toulouse,一切都很顺利,却要按部就班地做很多事情。宝瓜回家了,我一个人跑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来忍受孤独。我对自己的决定感到莫名。

2008-02-02
半夜有些冷,于是早上很早就起床了。网络还是不能使用,现在离开网络似乎就不能生存了。起得很早,周围那么宁静,只有窗前的小鸟有远处的乌鸦在不停地鸣叫。
坐在窗边,发现有些人也已经起来出门了,便有一种莫名的怨气。早起的人走了,楼道和院子里没有一点声音,这时晚起的人还未醒来,在两种习惯的人之间似乎存在某种隔阂,晚起的人还会以为自己是第一个起来的呢。
昨天在Austerlitz车站买了一本米兰昆德拉的书。车行驶在巴黎的时候下起了小雨,在车窗上留下了无人会抹去的痕迹:

眼中
水滴如蚰蜒一般
留下延续的故事

远处
平原上的冬雨滂沱
如天地掰裂的藕丝

我看书,心中总挂念上海的大雪,宝瓜回不了家,一个人在寓所中的孤独。听着单薄的钢琴曲,不知道宝瓜是否正在弹钢琴给虾米听。灵性会穿越空间。
如果总是一个人生活,那么也许会养成一个受益终生的好习惯,也可能受害终生的坏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中没有监视的眼睛,自己变得为所欲为,放纵自我,只有疲倦才能让他安静的入睡。

2008-02-03
早上起来觉得有些冷,大概是夜半着凉了。一个人坐在窗边喝茶,忽然想起和宝瓜的旅行,一起去杭州,一起去我的老家。“冷”让我想到了这一切,因为那两天在外面行走冻得我们瑟瑟发抖。
在杭州,同学给我们订了很好的酒店,下午我们一起唱歌,傍晚我们环游西湖,非常冷,没有几个人,只有楼外楼那有餐桌上的热腾,好像西湖水连同整个世界都冻住了。在昏暗中,我看到了苏小小的坟墓,她被压在桥头的水泥穴里,被包裹在各色文人的诗词里——本就不正经的文人们在她身上找到了性与道德的完美结合,对之无限渴望;而苏小小也不再是道德的对立面,她用道德掩盖了自己。
我们没有去别的地方,旅行作为宝瓜的职业,会经常去杭州,也会经常参观同一个景点,所以为了不致宝瓜生厌,我们第二天就离开杭州去了我的故乡。
故乡的变化那么大,在工交线路的站牌上只有几个是我认识的,于是我们坐了车到了城区便开始疯狂地吃起我小时候常吃的东西,炒年糕和芋饺。那里的年糕样子和别处的不同,有四五块砖头那么大,吃的时候一般就切成香烟一般的条状,配着肉丝和笋丝炒。还有芋饺是用芋艿做的皮,很滑口。只是比起小时候的口感来说,现在餐馆里能够吃到的越来越简单,里面的配料少了很多。还有路边的春饼和梅干菜大饼,每当说起来便让人垂涎欲滴。
对于我们来说,这两天就是美食之旅。令人难忘,所以在外吃不到这样的美食真是要抓狂了。
中午吃昨晚剩下的面疙瘩,在老家叫做麦花汤,似乎前者一听就让人没胃口,而后者却让人浮想联翩,尽管可能有见光死的感觉,但是只要手法好,麦花汤也可以做得非常美味。老家的街上也开始有了这些家常的饭菜卖。大概是我从小就不在外面吃饭,所以即使当时有卖,也全然不知行情。现在的住处没有厨房,我也只有一个电饭锅,这小时候吃的麦花汤便成了我在Toulouse做的第一个饭/菜。
一个人的大学生活可以很浪漫,可以很孤独,可以很美好,我在武汉的大学生活很浪漫,在北京的大学生活很孤独,我想在欧洲的大学生活应该是美好的。去年在卢森堡,和同学夫妇一起度过,我们一起吃饭聊天,甚至还一起散步。由于一开始的离别带来的孤独感把我们三个联系在了一起,他们不懂法语,而卢森堡的日常生活基本使用法语,所以他们离不开我,而我一个人的孤独生活也把我带到了他们生活中去,我们相互帮助和安慰。尽管“美好”这个词用来形容卢森堡的现实生活会有些过分,但这种现实生活给我留下的记忆是美好的。这记忆与《四月の物語》一样平淡和美好。一种淡淡地暗恋把我带到了一个地方和一个人身边。那街角的小书店,热情的服务,纯情的向往,真心的礼貌……下雨的时候,会有语言,会有思想,还有沉默的温情。一个人的生活一定也可以是美好的。
Toulouse冬日的阳光很温暖,今天下午的光线没有昨天强烈,温和地焐着半个房间,伴随着神秘的歌词,整个下午如同有了繁花,有了清蜜,还有胡思乱想的轻飘悠扬,似乎有牧笛在风中,地气在热量的催逼下开始上扬,窗台前广玉兰的阴影在房间墙上摇曳,偶尔有飞鸟的影子在墙上飞快地划过,什么也不愿留下。它们都是过客,我也是,也许只有这墙,这床,这土地驻留于此。
宝瓜大概今天已经到家了,在大雪中睡眠,在大雪中醒来,这少有大雪把我们隔离,也让我们想念。我们无处可去,只是在家里看着大雪封路的新闻,别的什么都做不了,上海家的房间很阴冷,父母一向是不肯开窗拉开窗帘的。于是在房间里只有从别处反射进来的光,或者仅仅就是灯光。我生活在阴暗中,生活在无生气中,我从小就生活在死气中:窗台边上的坟墓从小就伴随我,也从未觉得恐惧,只是等发现别人对我的处境感到恐惧后才突然有了恐惧,于是搬离到二楼去住,把原来我的房间到做储物间,同时我的书也放在那里,所以找书或看书也总要跑去那里。记得直到读初中,我还是住在那里,春天的夜里总是活跃着一切东西,墙壁上,地面上都是水汽。床头的书页都变软了。书架上还有一些不知哪来的卜命之书。不知不觉中,鬼魂就在我身边,却比老师,父母更加亲切。那些书并不让我通向真理,却让我理解亡灵的呢喃,相比真理,历史愈是亲近我,我可以触摸他们的枯骨,但无法爱上真理的美丽厨娘。
房子背后的山上全是坟墓,这次回故乡看到了更多的坟墓,走到山顶,感觉比小时候容易多了,似乎山变矮了。遍布山野各处的墓穴吓了宝瓜,加上山顶的大风,如上了不归之山。半山腰新建的道教建筑尽管完全没有商业气息,但拙劣的建筑手法和蹩脚的塑像却和商业建筑如出一辙。那寺院似乎深埋在人家中,门槛的一边堆着柴,另一边是一个塑像,里面是一户人家,有个年轻人在砍柴,两个老人在晒太阳,还有个中年女人在老人背后警惕地看我们。我们只是在门槛外逗留了片刻。在下山的时候,我们在那院子的后边发现了更多的塑像,似乎新建不久,塑像前的堆了些往年的薪柴,还放了一个崭新的香炉,显得格格不入。临近傍晚,我们下了山,回到了人聚集的地方。
这个周末早睡早起,在自己房间里用功看书。安静让我安眠,每当晚上十点的时候,我便有了睡意——一个宁静的地方让一切变得宁静了。

2008-02-04
每天和鸟一同醒来,等我打开窗,它们已经飞走,也许等我回来,它们已经睡着了。我和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物也无非如此。
宝瓜那里已经是下午了,会带着小狗在雪地里狂奔吗? 人与狗完全是两个世界来的,语言根本就不相通,但相互之间的熟悉让彼此有了亲近,有了对感情的猜测,于是彼此在对对方的猜测中建立起了一种感情。对人而言,狗的吠叫一开始只是没有意义的声音罢了,但在交往中,人把自己的猜测与不同的声音联系起来,似乎经过一段时间,某些人能懂狗语,实际上,他们懂的仅仅是自己的感情罢了。但这并不妨碍人与狗或别的动物的交流,在正确或错误的猜测之基础上,彼此依然有共同点,毕竟他们假设了很多东西,如感情,理解力……

2008-02-05
每当想起所谓的学术生涯,对于自己,对于别人,都是一种悲哀。今天上了一天的课,放学回来,和一个为作业而精力衰竭的同学谈到哲学硕士文凭有什么用,国内的文凭和国外文凭之优劣的问题。其实道路本身没有对错,一条道路走到黑的人是对的,而半途而废的人是错的。因为错的总是失败者。学者的悲哀在于他们研究对象个个是永垂不朽的人物,而自己却什么也不是,并且也注定是要朽灭的。对于我而言,无论是否朽灭,关键是要快乐地生活,因为为了作品的永世长存,我不得不滋长自己忧郁的性情,让单一的普通生活变得混乱不堪,让唯一的幸福变成多样的痛苦,我使自己陷入了自虐与自恋的循环之中。
同样是分开,生活对于宝瓜和对于我来说是完全两样的。宝瓜的无忧无虑让我羡慕至嫉妒,但我更好感谢命运让我进入这种生活,和宝瓜分享她的世界:无论哪个研究者,一旦他们面对文本,就习惯性地,不加思考地把它们当作研究对象,而没有把文本当作生活态度——一个真正理解《庄子》的人早已隐姓埋名享受生活去了,而绝不可能成为罗罗嗦嗦的学者。当我们想要思考,却还要思考如何有时间思考,那么我们只有焦虑,这就是我们时代的现状。发现时代是变更不了的,这越来越把我推向父母早已说过的真理之陷阱中去。在陷阱中,我想到了当初的一些:我的任性,我的叛逆。今天我陷入泥潭,那些早已告诉过我真理的人看着我幸灾乐祸。
图卢兹的傍晚没有霞光,面朝西方,窗前的树只有一个剪影,在这黑色的形象中,我试图去探明其中的纹理,探询的突然结局把我关闭在自己不得不用灯光照亮的房间中。如果有一天宝瓜理解虾米的苦楚,虾米会紧拥而哭。
今天很累,很想念宝瓜。头痛欲裂。最近发现有些人从身边消失了,不知道是我的原因还是对方的原因。也回忆不起最后一次来信或对话。消失了,即使再召唤又有什么意义呢?当一个人连救命稻草都找不到的什么总会出现幻觉,以为只要用名利就能换来,其实真的可以换了,还是要思量半天的。我不知道自己在具体情况下会用什么换取什么,但在我孤独的时候总是想不顾一切地让宝瓜陪在身边,只有那样才能安眠。

2008-02-06
今天是除夕夜,一个人吃剩菜,电话那头的人都消失了,他们有自己的家庭和所爱的人。
昨天我从八点开始睡觉,睡到今天早上九点,大概旅行的劳累刚刚才表现出来。
是个阴天,不知道下午是否会下雨,没有心情出去散步,没有心情做好吃的东西给自己吃,也许有心情去买书,但书店买的书总觉得不值,也没必要看,出于兴趣的一切活动在一个人的时候都会停止。
一条运河和天然河把我的住处包围在中间,纯粹的想像会以为这种景象定会很美好,但实际是有很多车,走在阳光下也依然感到寒冷,身体还是不适,眼睛不知道往哪边看,似乎看到的都不是当地的景色,而只是自己熟悉之地模糊的翻版。
每当我重温旧作的时候,总是发现其中的幼稚,于是再也不想看第二遍,对于那些当时没有写完,留待后来再写的东西,也不再有续写的兴趣,似乎一 个作品就是属于一个时期。我的变化让自己也跟不上,对于过去的幼稚会感到羞愧,对于未来毫无把握,我嬉笑着迎接我忧郁的未来,如同它怀着仇恨把我抛弃一样。

2008-02-08
这两天都花在听讲座上了,一半没听懂,听懂的没意义,倒是吃了两顿法式正餐。
网络还是很破。
冬天似乎要过去了,已经有小飞虫进房间了,只是留下一具尸体,我把它放在汽水罐里。
今天买了一些电器和蜂蜜,从前只和宝瓜一起抢着吃,现在一小瓶却嫌太大了,不知道要吃到何年哪月。
昨天是到Toulouse后第一个失眠的夜晚,也是唯一可以上网的夜晚,自己的邮箱里塞满各式信件,要一一处理回复,如今远离网络的生活毕竟是要受到报复的。
有些人平时是很冷淡的,但到孤独的时候却会狠狠地想念另一个人,如果不能马上相间便有一种刻骨铭心地痛。

2008-02-11
有几天没有写日记了,过得很累,昨天下午出去在Garonne河边散步,只是孤独,一个人撞在河边的死胡同里。只是不停地走,竟也回到了住处,也许是因为城市小吧。
这个世界有一些人从来不写信,有一些人别人给他/她写信,看过却从来不回,还有些人看过信要等很久才回。我不处于他们的境地,是无法设想他们的状况的。只是我会对那些不回信的人耿耿于怀,无论是牵记还是怨恨。也许是心里太空虚了,所以希望有信件来充实。
等待让人变得有些忧伤了。

2008-02-12
聊天软件上是一堆平时从未说过话的人,把他们添加到名单上一开始就只是一种礼貌,现在却好忍受礼貌带来的折磨。亲爱的人却不在身边也不在线。我对着空旷的网络,设想自己曾经一同生活过的人现在在做什么呢。如果是和我一样孤独,一样想念远方的人,那么为什么不在一起生活呢。思念越是真诚,语言似乎越是朴实。

2008-02-13
看了一整天书,吃了感冒药,如云中漫步。
我想拥抱,姑且在想像的狂欢中入睡吧。

2008-02-14
今天情人节,上了一天课,看了许多页的书,精神还是空虚。感冒药的作用把我催眠了。

2008-02-15
房间里没有网络信号,跑去走廊和宝瓜聊了几分钟,再回到房间忽然发现里面是这么空虚。所有物品都在房间里静处着,周围一切都没有声响,只有厕所管道里的水声,那便一定是有人吧,只是我见不到这人。写字桌上会聚了亮光,我看着这光线,不知道做什么,生活没了神气,就像游魂一样。
渐渐地房间里的阳光越来越强烈,开始变得刺眼,我的季节要来临了,喜欢夏天,夏天有新鲜的和开始腐烂的水果,夏天有切肤之痛的阳光,还有沁人心脾的冰块。
翻看着收藏的照片,忽然发现摄影师尽管有他的模特陪伴,但其实他只是一个人在思想和工作。专注于一件事情的时候,周围的一切其实都消失了。可能是专注导致了孤独,也许是孤独促成了专注。父亲在我小的时候常在夜里去钓鱼,很专注,叫他头两回是不会回家的。婚姻把他锁在家里,有时候会和母亲吵架,一吵,我母亲就逃回娘家,而父亲总是有些不快,无处发泄的抑郁似乎使他有些孤独,尽管平时家里还有我母亲和我,但我们都不能给驱散他的孤独,母子没有和他一样的爱好,为了把我们三个人联系起来只有以家庭的共同目标为理由,于是大家各自做各自的事情,也把分歧深藏在内心,也许等三个人真正分开了,分歧会散尽。在一起生活是有很多矛盾的,所以很多时候我不愿意说话,因为我的话总是引起争吵的导火线,而争吵对我并没有意义,我也并不想征求他们的意见,只是实在没有话说了,随便说说而已,也想不到会引起那么大的争议,之后我只好愈加沉默,更愿意把话写在纸上。我不喜欢对话,无论是平等的或者不平等的,因为无论什么时候,对话者都不可能抛开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来参与对话,而这就是对话不平等的起源,所以对话,如果存在的话总是不平等的。有没有人理解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都要幸福地生活。生活的目的是什么?从小就试图找到答案,却没有唯一的答案,那多样的回答让我的生活目标经历了多重的转折,一个都还没实现,也许实现了却又不是目的了。

2008-02-16
这个世界充斥着关于美的理论,却没有什么事物是美好的。尽管我阅遍所有文字,还是找不到美好的东西,我以为一个时代的沦落莫过于此。
面对这个世界,我一遍遍地面朝阳光,试图欣赏它的美好,然而我总是一个人回来,面带污浊,似乎这个世界并不在乎每一个生命的意义。
下午太阳正晒着我房间的时候,同学说要聚会,我预感一个不完美的一天就要开始了。于是我早早地开始做晚饭,拌好了面粉准备做面疙瘩,却意外地想做饼吃,于是最失败的一顿晚饭便降临了。面粉无论如何都不能在锅里变成一个圆的饼,不是这里折起,就是那里粘住,一会做成椭圆型的,一会做成无形状可言的,而且每个饼的味道迥异。地上还弄了一滩面粉,手被锅烫伤,最后把剩余的面粉做了面疙瘩,却吃得肚子噎住。终于一切倒霉的事情结束以后还要去接到来的同学,结巴得没一句话语法正确的。
小瓜又早早地睡觉了吧?尽管虾米一个人生活已经好几年了,但还是不能适应小瓜不在身边的孤独。我想孤独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当一个人遇到另一个爱的人之后的分离开始的,所以对于没有恋人的人,独处并没有孤独感,而对于恋爱中的人来说,无论多么短暂的独处都意味着孤独:一个没有宝瓜的空间就意味着空虚,一堵阻挡相见的墙就是我们的敌人。
喝完酒回来,既昏昏沉沉又非常清醒,听着歌写今日剩余的日记,忽然有些盲目的乐观和莫名的悲伤,这个过程似乎是乐极生悲,从天堂倏然地掉落在地狱,还没有来得及体味天堂的滋味便要开始地狱中的折磨。同学说我变胖了,回来看着镜中的自己,已经长得不像人样了,如同卡夫卡《变形记》中的怪物,却又维持着日常的人际,我不认识自己是谁了,但别人却还认识原来的我,真正的我好像从世界中游离出来了,没有人承认真正我的存在,却用一个虚假的我来代替原来的我。我是生活在一个虚假人称下的人,再也见不到有历史的世界,我的生活从零开始,过去的一切都成为虚无。我爱的人似乎被另一个自我占据了,而我的呐喊却她却听不到,也知觉不到我被替换了身体。我如同是一个被割断喉管的呐喊者。

2008-02-17
洗衣服的时候想起了宝瓜,记得从前恋爱者似乎都是从女生给男生洗衣服开始。我堂姐的爱情就是这样开端的,因为家人反对她的恋爱,所以也反对她把所爱之人的衣服拿回家洗,一切都是偷偷摸摸地进行,似乎洗衣服就是示爱的唯一方式。而现在这种古老的方式已经被别的方式替代了。我自己没有这样的恋爱,却留恋古老的方式,我所见的也仅仅是古老的遗存罢了,喜欢近亲和缓慢,温情脉脉。工业时代的礼物大大加速了作为劳作的爱情的死亡,工业时代里爱情是用劳动的替代品——钱这个抽象物——来买到的,而古老的爱情是具体的,每一个爱情的发展都伴随着具体的劳动,也就是“心血”,于是每个恋爱都有具体的故事,这就让爱情可以被交流,可以被传诵,而工业时代的爱情是传播学上的爱情,可以被编码和解码,虽然也有不少故事,但这些故事都可以拷贝,都可以成为当代年轻人模仿的范本。工业时代的恋人只有爱情的幻想而没有爱情的现实,那些故事构成他们的天堂,而自己经历的爱情只是他们对那些范本的模仿罢了,酸甜苦辣都有它们可追溯的缘由。这个世界上有的是爱情圣经,却没有具体的爱情。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也许并不是这个具体的男人,而是某个理想丈夫的影子,或者长得像某个她崇拜的男星而已。当然这并不可悲,因为即使在这样的恋爱中,同样有快感,同样有酸甜苦辣各种滋味。只是比起古老的滋味来,这种感觉只是瞬间即逝的,没有天长地久,没有海誓山盟。工业时代的爱情小说也仅仅是在为这种一夜情呐喊助威中获得“痛快感”,尽管是快乐,却依然带着“痛”,就像英雄有时狂笑着把自己的伤口示人一样。这样的爱情小说便也成为工业时代单身者和失恋者的自慰工具,和性用品一样出卖。这也并不可怕,书或网络作为这些小说的载体也同样是物品,本来就没有神圣性可言,也就和性用品没有任何区别,同样也应该放在性保健品商店里出售。那些爱情小说的作者究竟是用精神制造了他们的作品还是用手呢?从当代的文学批评中可以发现,其实两者都不是,而是“下半身”制造的,也就是下半身在写作,仅仅是性器官的产物,在这里其实可以看到用手制造产品的一般工人,用精神制造作品的知识分子和用下本身制造快感的妓女是没有本质区别的,因为根据唯物主义的箴言,劳动成果都是一般劳动的对象化,我们的道德为什么要区别对待身体的不同器官呢?难道用脚制造的劳动成果比手制造的在道德上低一级吗?难道用性器官制造的快感比用身体的衍生物——精神——制造的要低级吗?答案对于我和道德家来说完全是明确的,只是完全相反而已。究竟是哪个器官导致了工业时代的来临和沦落呢?本质上来讲是大脑,而具体而言是手,因为手在劳动中具有某种由于偏见而带来的重要作用。手制造的工具让下半身得到了全面的解放,这些工具一开始也许还只是得不到异性可以用来缓解压力的补充品,但它越来越替代了异性,以致性行为可以完全不需要异性了,最后自体本身也有了生产力,也可以对象化了,可以通过写作让更多的自体得到快感,可以说工业时代是身体全面沦落的时代,在产品堆积的时代里,人们为产品的丰富性欢欣鼓舞,也为快感的多样性手舞足蹈。在沦落的时代里,尽管表面上看来也是思想衰微的时代——的确也是如此——,但是,思想的能力依然在进步,我们的思维能力还是勇敢地超越了前人,尽管我们暂时拿不出更好的作品,但我们有更好的产品,它们把世界——自然和人——的缝隙更好地填充起来,使世界成为一个产品和人不可分开的整体(人工器官……)。
今天第一次完整地看了一遍去年写的日记,有了许多变化,有令人欢喜的,有令人烦恼的,也许应该把它公开吧,因为这是一种送葬的方式,每一年都应该有一次告别,有一个进步。

2008-02-19
每次早上很艰难地起床便下定决心当日早睡,可是到了晚上却越加兴奋,想到了一些平时不愿意去想的事情。
本来也听说过一切最坚决地抵抗着婚姻的人忽然间结婚比谁都快,似乎这就是真正的爱情、婚姻和生活,似乎突然找到了一切,而把过去的历史全然忘记。无论这样的人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至少我愿意承认两者都有。我所认识的人被传闻虚构了,而虚构的事情又恰恰是真实的,并且是让我无法接受的真实。
每当悲愤的时候,都不顾自己文字的脸面了,这让我羞耻。

2008-02-20
今天天气阴沉,在这个地方委实难得。在等待宝瓜,心情平静了一些,本来想写一写回忆的文字,现在既然没有了那剧痛,便也不需要麻醉自己了。已经是春天了,气温并不见得有什么转暖,要开始放冬假了,没有打算出去玩,但不知道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是否有什么出息。

2008-02-22
每天回来即使有许多事情要做,但就是没有决心去做第一步。
很久没有阅读诗和写诗了,这片安静的土地真的平静了吗?
昨天宝瓜说自己有了新决定,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了希望,这似乎也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期待,就像一个生活在地窖中的鬼第一次见天日一般。我要变得天真了,这种精神上的“返老还童”希望不会招致误解,无论我变得多么幼稚,似乎和孩子没什么两样,但我有自己的历史,有与孩子不一样的过去。对于那些前后完全相反的转变——彻底转变——,很多人都会报以耻笑,似乎这种转变导致了一个人的言行不一。有一些原因是我们自己都了解不了的,但是却真的让生活发生了彻底的转折,尽管有时候需要背上不荣誉的名声。
然而有的时候表面上的反转并不意味着有多大的真正转变。比如有很多人早年一口咬定不结婚,后来却结了婚,于是朋友们便拿这件事情来开玩笑,好像这个人发生了什么彻底的变化,以为他之前不懂爱的滋味而后来发现了真爱。也许事情并非如他的朋友想像的那样,如果有变化的话,仅仅是从前对婚姻的一贯轻视态度深化了而已,血气方刚的时候一定要和别人辩个明白,而后来却轻视了婚姻,觉得是否结婚对自己没有什么影响,于是也就无所谓了,也就成全了一个爱他的人,与己没有任何坏处,而又能成人之好,何乐不为呢?尽管表面上看来,这个人有些可笑,只是那些他不在乎的事情就不需要为之辩解了。也许在别人那里永远是个误解,然而只要他不在乎,误解又有什么意义呢?
现在似乎每天都要给宝瓜写信才能生活下去,写信如同写日记一样,都可以成为我的催眠药,都可以让我一个人无限地陶醉在对话中,等待回信的那段时间大大地延长了我写信的快乐。宝瓜是个坚强的人,这种坚强首先让我显得软弱,但又让我变得坚强,没有一颗纯真而坚强的心,我活不下去。

2008-02-23
和同学喝酒,徜徉在行人点缀的大道上。
回来给宝瓜写信。

2008-02-24
今天和宝瓜说了很多话。在幸福消失后的瞬间,划过心头的是悲凉。
朋友总要受到朋友的伤害,因为太在乎了。
无论世界多么美好,总有看腻的一天。我要做的就是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死去。死亡应该带着庄严和华美,如果没有那样的幻想,如果幻想已经破灭,那么就像僵尸一样活着罢,这也不为是一种选择,也许这样也很好,在等待希望中不知不觉地消逝。我们的爱和我们的恨都不应该被淡忘,只有它们才让每一个人成为独特的。

2008-02-25
今天烧了大菜,搞得满屋子的污秽。看来我适应不了过于简陋的生活,厨房应该是很大的,只有那样才能满足我的胃。
一个人到了深夜就只有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水槽里的滴水声,我的呼吸声,有时候胃里有“咕”的声音,不时还有不知道哪里发出的声响,好像是木头或是门窗发出的,大概是热胀冷缩吧,还有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气流声音。如果突然院子里发出一连串草的声响,那一定是野猫跑过。自己在房间里走动有时候会碰到门板,有拖鞋声,走廊上有部电梯,不时有人从里面忽然发出响声来,隔壁卫生间抽水声总是吱吱地响,要响好几下才听见哗哗的水声。再遥远的地方还有半夜飙过摩托车粗鲁的声响。我的体液有时也发出古怪的声音。在这个声音的世界里时而觉得孤独,时而觉得只要有声音伴随着我就满足了,就好像宝瓜在身边,一会做这个,一会做那个,不停地在房间里发出各种声音,从前觉得那些声音很烦,现在倒是对这些声音的记忆让我稍稍缓解了孤独的煎熬,这是种幻想,是种意淫,我如同救命稻草一般将之紧紧抓住。
头痛又把我的记忆逮住不放了。它千万次地来到我头脑中,每次都是顺利地攫走了我的精神,直到它自己厌倦了累了才肯放下我。我只是被它丢弃的躯壳,这被玷污的东西本也应该被埋葬地,但是我却是那个躯壳本身,不得不自己起身供给自己营养,还照样活下去,等待它下一次蹂躏。

2008-02-26
晚饭后开始下起小雨来,这是到Toulouse后第一个雨天。只是润湿了大地,把大地和草中的香味驱赶出来,便匆匆地远去了。整夜让我可以陶醉在宜人的气味中。
事物的存在之理是要为着幸福的。文学,无论作品讲述了什么,阅读文学作品本身就会给我心的慰藉。可是为了这种慰藉,我却要劳作为之付出无数代价。那种不劳而获的奢望总是要破灭的。我像酒鬼一样酗着文学,它是我的麻醉剂,让我熬过难受的时光,走向那欢愉和幸福。但同样也要像酒鬼一样忍受事后带来的愈大的痛苦,当优秀的作品像酒筒一样干涸的时候,我还去向何方呢?精神在麻醉中才能清醒,在清醒中欲求麻醉。

2008年1月日记

2008-01-07
日记缺失的这几天,我匆匆忙忙地从卢森堡赶到巴黎,在巴黎孤独而疲惫地度过了圣诞夜。那夜我住在圣心大教堂对面,疲倦地欣赏着空荡龌龊的巴黎,路边的旅馆,尽管是在平安夜,也依然受着交通噪音的侵扰。和我同宿旅店的人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也正好在平安夜这本该团聚的日子而四散于旅店。在饥饿而精疲力竭的夜晚,我四处寻食。大概已经是九点了,北站门口的流浪者已经在门口的地席上睡觉,我游荡着觅食,只有一家土耳其烤肉店尚留有余火,也许是为了像我这些在平安夜无家可归的人准备的,也许这也只是因为他也无家可归,店是他最亲密的家园。伙计也许就是老板,他用轻微地难以听清的带口音的法语招待我,我并没有感到土耳其人的威猛和凶悍,也没有对中东民族恐惧感,在孤独中,一切都变得温馨。我要了份Grec complet,照例有一个肉卷,还有一份炸土豆。还要了一厅柠檬汽水。电视里播放着政治新闻,并没有圣诞的气氛,照例是引不起东方人的兴趣。我默默地对着街窗吃东西。由于饿得慌,所以吃得很香,不再回想第一次吃土耳其肉卷时的不快。吃完是亲切的告别。他那趴满脸的胡子在说出au revoir和微笑的时候,似乎整片黑色都在移动,如同大陆板块在漂移,这创世纪使他变得神秘起来。
第二天,我匆匆忙忙地去了机场,地铁是那样复杂,再加上地铁停工,使局面变得不堪忍受,这就是民主的后果。我并不以为自己因为生活在所谓的集权国家而思想被集权主义所驯化,而是民主本身就是一种随着人口增长而产生的一种妥协政体。无论是柏拉图还是亚里士多德都不认为民主政体是最好的政,柏拉图甚至还认为民主是堕落的终极。但正也是因为民主,使得少数人(也许是精英分子)没有决定的权力,在大众面前他们反而变得可笑。在为民主后果烦扰的时候,遇到了两个马来西亚人,也说汉语,不懂法语,这在法国是难以生存的。他们跌跌撞撞地去了机场,然后去美国;我也提着不堪重负的行李,跌跌撞撞地去了机场,然后回了上海。
在上海一切都是老样子,一切都是老情态。尽管大家都说一切变化得那么快,地铁造了多少,房子造了多少,但这一切对于一个注重精神性的人来说,等于什么都不是。纵然所有东西都有使用的价值,但是赋予它们价值的人却变得越来越没有价值。人本身不是机器,但一旦他成为社会成员,他就成了机器,所以现实中,每个人都是机器。人所能做只是成为一个好机器或是坏机器。
冬季的一切都很无趣。它的意义在于反衬些须温暖的可贵。

2008-01-10
日子过得飞快,已经没有停滞着思考的时候了,似乎行动必须比思想还要快才能生存,于是一切开始依赖直觉,一切变得只有一个简明的判断标准——是或非。然后按照这个暂时的标准去做一件只有当下意义的事情。永恒已经成为古人的痴语。

2008-01-31
回到我的日记,才发现自己已经有快一个月没有写日记了。今天早上到达巴黎,住在同学的寓所。虽然在巴黎的市中心,却十分安静。夜晚的时间尚早,我已疲倦,躺下,让身边的天才们显得伟大。

2008/2/27

纸鬼

孤火囚禁城市
魂灵群游天际
野狸四方奔亡
鬼魅寻觅魍魉

断指沙场易酒
笔落芜蔓生愁
切心消肠丧志
纸跄跄然泣涕

醉者折纸放饮
入声引歌虚淫
空论哲言奇事
坛中窸然升气

2008/2/18

遗言集(10)

想像力把我囚禁在虚幻世界的牢笼中。然而没有想像力,我却是虚无。明明知道这样的世界就要幻灭,但还是死死地滞留在这个不需要视力也不需要听力以及没有味觉的世界里。其中,虚假的幸福让我感到真切的快乐,而真正让我用身体触摸到的幸福却不是完美的,常常需要苦难为这种太人性化的幸福作陪衬。有的人会勇敢地走出这个自缚的藩篱,走向那真实却不完美的幸福,尽管我也愿意,但我却走不出自己的牢笼,那高耸的栅栏,这遥无人烟的囚笼,我还能去哪里呢?我把遗言写在大风刮过的沙地上,让大风再刮一遍。

遗言集(9)

当我透过玻璃看窗外的广玉兰,在深绿色的树叶中有一个银白色的影子在晃动,此时城市的防空警报突然响起,如同是对很久以前战争的回忆,也许也是为我鸣响的丧钟。此刻,那银白色的东西忽然又消失了,没入绿色树叶间的黑色中。我倏然回头,只看见身边的剪刀在挥舞着,在玻璃上划下一道道银白色的痕迹,每一道痕迹后都有血慢慢地渗出,有一个念头闪过:我的日子到了。

遗言集(8)

有一些事情一开始纯粹是想像,但后来不知不觉地把它实现出来了。今天忽然闪现一个念头——从埃菲尔铁塔上跳下来。其实选择那里并非有什么象征意义,而只是那里比较高而已。如果我死了,我会为写下自己的期望,这期望必定是带着毒性的,希望后人成为作家,要纪念我,关爱我,让我通过他而变得不朽。传统的中国人让自己不朽的办法就是生育或者立德立言。而事实上,现在的中国人已经少有这样的观念,也少有这样的能力:生育并非为了血统上的传承,而只是养子防老;更没有能力立德立言,当代人的言行仅仅是名利场的表演而已。不朽已经是逝去的梦想。如果我有孩子,我想让他成为作家,来纪念我生活过的地方,来颂扬我,来揭示我,因为我本身就是秘密,一方面由于我不善于表达自己或表达得不够好,使得一些本该不是秘密的东西也成为了秘密,另一方面由于我的保留和自我逃避,让许多模棱两可的事情变成了不可知的东西。所有这些秘密成为我的嫁衣,似乎为我增添了荣光,但内心的痛苦也被包裹着不为人所知。表达希望总是有顾忌的,而表达临终的希望却在此之外,遗书是最后彻底展露自己欲望的地方,我知道它会给所有生存着的人带去压力,但我也请所有生存着的人原谅和满足我最后一次表达自己的权利:“你们每到一处我生活过的地方都要哀悼,都要想起我。”这是我的遗言,也是我的警告,但对自己的低估同时给我带来一种比死亡更大的悲哀,我最后也要告诉你们:“你们只消看到这份遗言的时候答应我即可,我知道自己的非分要求和你们的无赖。”

遗言集(7)

如果我将死亡,我最后一件事是会做什么呢?如果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会发现需要做的事情是那么多,于是就不想死了,那么对于我则找不到这最后一件事情,因为我对于死已经做好十分的准备,不再需要为了死亡安排额外的程序或内容。在任何时刻的死亡都是允许并受欢迎的。如果一定要摆弄一个仪式性的东西出来,那么便是留言。写给不同的人不同的信,每个人只能知道一部分。我不想通过制造谜语来鼓吹我的伟大,而只是尽力安排一个没有我生存的世界,它的秩序不会因为我的消失而改变,而改变的是世界对于一个已死者的态度,我希望的是生者对于死者保持永久的不解和迷惑,不要盖棺定论。如果死亡是一个事件的话,那么它的意义永远是生成的,没有一个人或一番言论能够终结它的意义。它如同太阳的光芒,死者通过这光芒向世界宣告:我就是太阳。

遗言集(6)

关于参加自己的葬礼。没有人曾设想过自己参加自己的葬礼,即使是对于那些相信灵魂不朽的人,更没有人设想过一个活生生的人参加真实自己的葬礼。这不是闹剧,而是如何一个如何面对自己转变的问题——一个人突然面对自己的时候发现是另一个真实的人在看着自己,突然发现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找不到自己的镜像,即使在镜子中,也总是看到另一个幽灵在注视着我,我相信自己没有死亡,却另一个真实的镜像用我始终确信的知觉来使我相信自己已经死亡,它的出现只是邀请我参加我的葬礼,这个葬礼每当我开始注视曾经的自我的时候就开始进行了,直到我自己不再相信我与我的镜像是分裂的为止。尽管在葬礼中我并没有感到恐惧,而是留恋和质疑,似乎每一个角落都在改变着,但又让我确信那就是自己,始终让我明白:我已经死了。葬礼中弥漫着的是自我爱恋的情绪。对于一个活着的自己或死去的他人,我并不会哀悼,也不会怜惜,因为这是一种我确信的“规则”,它依然是自然的,是理所当然,甚至不会投上我的余光,而死去的自己则让我兴奋,似乎有一个新的未来,但同时却怜惜自己,因为新的未来不是为我的生命而准备的,它仅仅是无法获得的诱饵。在长长的道路上,我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后,寻识着人们为我留下的泪水,尽管这往往成为关于我生命的绝唱,尽管有这样那样的理性动机阻碍我为自己送行,双腿还是恋恋不舍地追寻着远去的影子,最终自己也变得无处可寻,没有一切标记地被终结了,于是我从自己的迷乱中才走出来。

2007年12月日记

2007-12-01
这是今年的最后一个月了,也是我在卢森堡生活的最后一个月了,还有许多作业要做。预计只能带着遗憾离开了,毕竟相对我到过的地方而言,卢森堡这个小国还是太大了。留在记忆中的是那古老的城堡和无垠的平原,间或视野中出现一排风车。冬季更是把我局限在自己的房间里。常常下雨,愈加孤独。风雨把我锁在内心中,许多苦闷需要自己去消化掉。
日记中除了我自己,谁都没有出现过。尽管尽量要写下他们的名字,尽量要长久地记住他们,在无意中却做不到。如果仅仅为了记住而记住,却没有什么意义,也许他们在我未来的生活中已经烙下痕迹,我没有意识到,如果是这样的话,便也不需要我唠唠叨叨地写下无知而可笑的“个人历史”。
虚掩着窗户,外面有机械的噪音,落在窗台上的雨声还是听得很清晰,随着风来而变得密集,风去,雨亦随行。冬夜没有从前的寒冷干燥,我惬意地独自享受着欧洲的生活,可是总是觉得是一种浪费,大概是我来到这里的方式不正确吧。

2007-12-05
隔壁同学开着中东的摇滚乐,msn上显示“忙碌”,门缝里不断传来性的呼叫。对于这种组合,我难以忍受。
今天头痛欲裂,还要坚持康德的书。
孤独搀杂着愤怒。外面的雨声早就停了,似乎世界突然不在了,没有神与我同在,是孤独,我眼闭上双眼了,让自己的身体和精神(以及关于我的一切)涣散,去游荡,在漫无边际的浮想中,任我逍遥,天地荡然无存。
闭眼的时候总是希望是最后一次,可以一次次地重新看到毫无变化的世界,我的心灵被这种无聊的重复折磨得麻木了,对光明和黑暗不再存有任何兴趣,不知生死,不晓悲喜。
长大了尽管有了更多的自由,却也有了更多的枷锁,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人类消亡,让所有的“我”消亡。如果神或自然要依赖人类而非个人(偶然的)来实现自己的目的的话,那么为什么不能把这种观点扩大,认为人类和所有生物的类都是偶然的,只需要以存在来实现自己的目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不能进一步认为根本就不需要存在,仅仅是自身就可以实现自己的目的了呢?人类的存在是自大狂的唯一借口。如果没有人类这个偶然性,那么一切都不会开始。我是厌世者,仇恨人类,摈弃自己的存在,只是时刻未到,同时也因为我软弱——这也是人类的软弱,疼痛感和对死亡的恐惧感保护自己的种类不至灭亡。但是,自我灭亡的理性才是最高的理性,却没有人愿意或能够认识它,还有更多的人出于欲望而不断地繁殖自身,似乎在被繁殖体中能够看到自家的历史和人类的历史(还有哲学家在自身的繁殖中发现了理性的历史),然而这也仅仅是人类自大的结果——为什么不彻底放弃自己,让世界成为另一个。虚伪的基督徒们永远也看不到作为虚无的彼岸,他们追捧着幻想的天堂,总落个尸骨全无。那些改造世界的人总是让我觉得全身黏糊糊的,要黏着世界不放,号称要拯救世界,这也仅仅是他一厢情愿,是他的自高自大,世界根本就不需要他,根本不需要英雄,因为世界不需要历史。也许世界是一场只有存在和虚无变化的翻牌游戏,我狂妄地做出此猜测——我狂妄是因为我是人,我猜测也因为我是人。世界为什么要和人有关系,人总为着自己的存在编造理由,但是如果没有理由,人依旧可以存在。理由只是人把自己黏附在存在之网上的胶水。
上述这些言论都是出于人类可耻的理智冲动,没有它,地球照样可以转动,如果说地球转动的意义来自于这些理智冲动的话,那么我想追问的是地球转动需要意义吗。我们的行动是可笑的、幼稚和妄想症式的。
虚无和存在一样,是非此即彼的可能性,是世界的两副面孔。两者毫无目的地转换着。

2007-12-08
游弋在网页上的心灵是焦虑的,没有家,没有归宿,有着期待,却没有结果。在某些时候,我总只能找到酒精来解毒,以一种麻木来替代另一种麻木。用机械的动作不断地进食,丝毫没有感到愈饱,也不感到任何消化的劳累和快感。渐渐地木质化了。
从来不与别人交流什么文学,因为它是个人的事情,我的情感不需要别人的理解,理解并不会给我带来万世不朽,不理解才能保全我自身的完整,尽管这个世界是孤独的,但当今也只有孤独和傲慢的个人才能冷漠地享受守护世界边缘的幸福。许多人事莫名地被牵扯进别人的领地,不得不受他人的支配。这种支配也可能带来美好的未来,保证了一生的幸福,但是生命不仅仅只是幸福才能满足得了。它需要挣扎,需要拼搏,需要面对冷酷,在必要的时候死亡。生命自己拥有放弃自己的权力和能力,然而,对于所有人来说,没有一个人同时两者兼备:拥有权力的人没有这个能力,有这个能力的人恰没有权力。自然把一切安排和塑造地如此完美,以致不完美在这个世界中缺失了。如同有人在阳光下点着蜡烛找人一样,我在完美的生命中寻找死亡。
现在中国已经九日了,是宝瓜的生日,我们却在昨天开始冷战,所有的感受如同这穿进窗缝的夜半冷空气,夹杂着桌子下腿前的阵阵暖气,我的上半身和下半身有着有着冰火交加的刺痛。在爱情面前,一切愚蠢的话应该终止。

2007-12-11
期末开始忙着做作业,自己的任性不得不暂时被抛弃,只留下最后的日记随自己摆弄。今天似乎没什么好记下的,这样的空白却让我想起了前几天去听的音乐会。荒废了一学期,什么好生活都没有享受到,却此时在匆匆忙忙地赶作业,并且眼看着也没有时间挽回失去的机会,就这样吧,等老了也许有很多事情都会让自己伤心。如果生活从老年开始,那么也许大家都会缩手缩脚,没有激情,没有大胆的举动,理性地计算让幸福成为一种模式。这样应该愈加枯燥。

2007-12-13
现在起来又是从前那样的下午,只是心情平静了许多,不需要匆匆忙忙地去填饱肚子,而是安静地看书,享受宁静的下午。少见的阳光已经在我起床后不久就消失,房间又给了我保护。我其实喜欢自己一个人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喜欢自我陶醉,不要自寻烦恼,这样我就开心满足了。

2007-12-14
不知道出于何意,找到了中学的网站,简易得不忍注目,还是浏览了最辉煌的部分便匆匆离开了。
看看自己,一心向高处行走,从来也没有看看自己走过的路,今天一旦俯视,让自己心寒——原来自己已经离开出发点那么远了。突然发现我已经无法回到那个富裕的小地方了,尽管衣食不愁,但自己给自己带来的封闭感另我非常恐惧。尽管我厌恶那虚伪的天才们群集的地方,但如果在天才密度极稀的地方,我会感到孤独。相反,我敬佩那些身处绝境的天才。他们用自己才能的极小部分就可以满足一个小世界的所有智力需要,在一个无人对话的绝境里,他们也许什么都没留下,或许留下的在我看来也是无足重轻的,然而正是这反差让我感动不已。那片地方,尽管从前印证了谢灵运、李白,但今日在当地人的思想中没有丝毫关于他们的记忆,难道所有伟大之人的人生路只是笔直的吗?

2007-12-15
今天聊了很久回来,很累。明天还要早起听一个好心人做的讲座。时间就这样过得很快,意识到自己要离开这里已经晚了,有一本完整的入场券送给别人,还有许多东西也要送给别人——我终于是那要离开的人了。离开总伴随着担忧和欣喜。

2007-12-16
听着音乐,忘却一切。闲谈驱走无聊,但这却是真正的无聊。
在日记中,重复的东西是最重要的,那些过眼云烟的东西不会成为思想,没有未来,也不会成为历史,只有那不断被重复的东西,那个唯一的精神是世界的根基,尽管世界可能并没有根基,如果没有,必须设定一个。

2007-12-17
冬日的寒冷才刚刚到来,我要离开了。一片皎月悬挂在夜空中,我却要在她的注视下从事“学术研究”,这真是对她莫大的侮辱。此时,更有无数从未见过月光的“夜行者”孜孜不倦地从事这些远离自然的活动,他们损害了谁?那些迷恋汉字的人却不明白汉字的自然意义,它们失去了最先的含义,开始游移,开始无家可归。

2007-12-18
日趋可笑的日期要走到头了,这几天便也是纯粹浪费在作业上的。关于学术生涯的愚蠢选择不应该再让我担心失眠了,我要告别这丑陋。

2007年11月日记

2007-11-01凌晨
昨夜的雾气今夜已经散尽,昨夜的虚华和孤独依然弥留在今日的滋味中。毕竟人生对于一个不知道计划的人来说太长,每个夜晚总是在彷徨中期待,在期待中彷徨;用劳作来填补久已空疏的思想,试图用微薄的贡献来满足日益枯竭的荣誉感。

2007-11-02凌晨
今天是万圣节。下午散步。看见许多扫墓的老人,也许是为了清除自己道路上的荆棘吧。

2007-11-04
今日又在恍惚和疲倦中度过。

2007-11-05
似乎醒过来了。睡眠只给我带来疼痛。运动的酸痛把我压在椅子上,面对这虚拟的纸张,我不断地为自己编造故事。于是自己觉得那些身边平凡不过的想法变得伟大起来。
宝瓜不在——把感情的张力拉得太大了,一致我一个人无法恢复遥远带来的剧痛。然而太近却常常夹杂着争吵和怨恨。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排我们两个太年轻而不知共处之宝贵的人。在醒着的时候,我只顾着自己的东西,似乎匆匆忙忙地做完该做的事情就开始毫无节制地浪费时间,尽管自己早已感到罪恶,却还是无法阻止自己。睡觉时候是无边无际地噩梦,似乎有许多恶灵在侵蚀我的灵魂,也只有在受到侵袭时,我才感到自己有着灵魂,难道这对我来说是必要的恶吗?
我未来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尽管有许多人质询过我的未来,虽然对别人的问题可以含糊其词,但当自己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自己是无法逃避的。那未来向我走来,并且只是冲着我个人而来,无论我是否愿意,它都跟随着我,尽管想像通常把未来设想为在前方,然而它却可怕地突然出现在身后,人可以保持无知,或装做没有发觉它,表面上它躲在我的影子中,实际上,我在它的阴影中,它约束着我,而我过分乐观得觉得我是自由的——我能觉得自己的未来。这种妄想伴随着,走过了错误的二十多年。知错就改并非那么容易,如果是习惯造成的错误倒也可以改正,但出生带来的错误却是难以更改的,我能纠正一个在我生命之前就存在并且错误地存在之世界吗?于是一个勇敢或懦弱的生命就是背负起这个错误并把错误认作是正当和必要并且是出于至高的爱。许多人相信了,还有许多人奉行着。如果世界本来就是这样,我还能把这本原称作错误吗?也许没有理由,但我的意志为我做出了决断。错误的世界可以有充分的理由存在,而我的意志却并非一定有存在的理由,在对抗中,我的消失是微不足道的。
翻出点很早存在电脑里的歌曲,大概是在北京最痛苦的日子里存的,如同在监狱里遗留下来的东西一样,只是这痛苦,一旦过去了,再回忆起来不觉得那般痛苦,一切都戏剧化了,似乎记忆中的自己早已成为自己故事中的演员,于是自己开始欣赏或讨厌起自己来。人喜欢留下点东西给未来的自己,也许为了成为未来的演员吧。
渐渐地,暖气片带着热气,夹杂着莫名的酒味,弥漫在房间里,让我沉浸在酒窖的阴沉与寂寞中。肖邦的琴声带着宝瓜的手指,轻轻地抚及我的颈和唇。

2007-11-06
照旧是黑夜的伴随,照旧是心神不宁。我贪婪地活在世界上,企图侵吞本不属于我的东西。一切伟大的精神都要经历这种漫长而残酷的侵吞过程,杀死一个平凡的人也许只是为了让另一个平庸的人获得最微小的进步,然而,为了这个进步,我们依然常常杀人。我们的目的在哪里?

2007-11-07凌晨
在一天的最后,我回到自己的故乡,唯独在这个没有任何人的地方,我才觉得安全。尽管寂寞伴随着,但并不孤独,文字可以把自身赠送给任何人、任何物、任何安全和冒险。它是个游戏着的精灵,因为它游戏着,所以它没有情感,没有胜负输赢的悲喜哀乐,它是个游乐者,当我塑造它的时候,它就忘记了自己的出生,全然不知自己的地位和含义。

2007-11-08凌晨
今夜和同学畅谈宗教和习俗,一杯茶喝至尽淡。也许这样的日子以后不常有,因为我的朋友常常被失去,而别人的朋友不曾向我走来。
最近文字变得越来越单纯,失去了丰富的外表,也许是这就是幸福了罢。
深夜的雨缠绵地渗透入我的内心,感到阵阵的寒冷。无论身处何地,亲切的雨声在窗外唏唏簌簌地响起来,不想刻意地为此赋予什么意义,顺其自然了。
我爱夜雨,爱昏暗,爱深邃,爱孤独……我爱的是被欣赏着的那被遗弃的崇高。
让本来安宁的夜晚重归宁静,交响乐应该是不允许在深夜聆听的,它的喧闹忽然让整个安宁而寂寞的空间人声鼎沸,于是我感到自己又失去了自己的空间,被压挤在人间,有一种虚伪的力量紧紧把我缠缚住,似乎心被刺穿,觉得自己渐渐失去能量,也许这就是深夜听交响乐的下场吧。

2007-11-09
夜晚大雨滂沱。
头晕已经让我失去活下去的力量,只要睁开眼睛,都会呕吐。

2007-11-13
有几天已经忘记这块土地了,是因为太忙,也是因为没有心情。能够写字记录自己说明自己的生活还是反思性的、痛苦的。
两年多似乎也在某些方面喜欢一个人的生活了。人也许是自私的,一个人只需要关心自己的利益,两个人生活在一起似乎就成为了一个人,便要关心“我们”的利益。任何一个都无法完全替代另一个去完成一件事情,于是便有两个人的苦恼。很多事情如果分成两份不相干的工作,也许都可以完成,而合成一个,却往往有许多矛盾。两个人的世界是刺猬的世界,爱与恨编织在一起的世界。从中唯有焦虑。

2007-11-14
冬天的雨,长长地下着,世事变幻。我什么都不等待,只是一味地走着,什么都不思考,只是独独地钻入自己的梦幻。浑身还是感到欧洲冬季的寒冷。雨是远方的雨,它来自世界的另一边。在雨中,我无法达到清晰性,但是湿气弥漫的感觉却带来一种温暖。它比清晰性更加崇高。我爱欢喜之后的失落,也许只有这样才是热爱生活的。
到了冬季,也就再也没有出城旅行。似乎寒冷要把我封在在本是攻守要塞的城市。尽管更多的寒气被隔离在不远的外部,但是这种固守也隔绝了自己的视野,在狭小的范围里,心也开始变得萎靡,在一两个微弱的打击之后,没有了危险来临之前的狂躁,也没有胜利带来的沾沾自喜和对失败着的怜悯,我的心开始有了植物的气质——对气候的变化和人世的变迁不再那么多愁善感。天不需要我与它同质,不需要我站在万物的角度来与天沉浮。只是令人烦恼的敏感,让我离开“人”如此之远,也吃尽苦头。尽管没有到达必须勒马悬崖边的境地,但半途的反思、计划和决定已经让我万分后悔自己被遣送到这个世界上。我陷入前无古人(古人早已死去)后无来者(来者还未到来)的深渊中。作为存在者,我并不一定要背负沉重的生命,但作为人,这沉重的东西已经被架到人的存在中,时间在他的意识中成为永远摆脱不了的枷锁。一个决定和计划让生命决计成为痛苦的根源,每一次挣扎的力量并非来自对存活的渴望,而是来自于对死亡的惧怕。自然为一切生命设下的退后一道门槛就是感觉上的疼痛,以此好让一切成为自己的演员。如果一切都消亡了,那么还有谁成为自然的奴仆呢?
小说似乎从我的文字中消失了,希望只是潜伏着,不愿意自己完全陷入到没有人的沙漠中,尽管沙漠中饱藏着思想,但对于长期孤独的恐惧已经抓住了我自己。在回音壁前听自己难听的声音,这就是孤独者的命运吧。

2007-11-15
日子过得有些糊涂,从来未记得住日期,总是在别人的提醒之下才回到按部就班的生活。我总是心不在焉,精神恍恍惚惚地游离在世界的边缘。没有原因或不愿知道原因地漂移在世,于是只能是个糊涂人了。

2007-11-17
有的人只有死的念头,却没有死成;有的人只想活着,死神却光顾地如此之快。

2007-11-20
又过了好几天,对于我,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想很多东西,担心很多事情。对于欧洲,留给我的是:我来了,我走了。也许太多的期待和太多的烦恼使我不想把事情从头到尾陈述一遍。

2007-11-22
昨晚在学校里的学生活动中心喝了些酒,认识了些人,回来酒却醒了。还是失眠。今天我怀着美好去同学聚餐,只是落个寡欢。回来看看别人的博客,少有更新,只是我想念他们中的一些人了,但是他们的精神还停留在数日数月前。时间的差距将我们隔离的太远,我清醒着,他们却沉睡着;我沉睡了,他们却在忙自己的事情。
十分希望自己有一个安静的地方,能听着夜晚的清风和拂晓的晨笛。不要人的声音在耳边唠叨、诉说。世界对一切饶舌者是耳背的。

2007-11-24
经常只是沉默地对着宝瓜。

2007-11-26
深夜,恶灵常常流窜到我的思想里,不停地扰乱我的心思。
在害怕和孤独中,全身无力,感到任何一处都在锋利的刀口。

2007年10月日记

2007-10-02
慢慢地我觉得寒冷,晚饭后的雨开始日日下起来了,没有九月夕阳后的漫步,只能乘着雨间的空隙出门小走一会。
同学也渐渐达成某中共识,不再不知趣地慌慌忙忙拉着别人去酒吧,是因为冬天不远了?冬眠似乎也不远了,想法越来越少,没有从前的活跃和天真,成熟意味着什么?是小心谨慎还是冷漠自私?
我听到墓地中有一个哀求,它企图招惹路人冷漠的眼神。走过的人只是脚后带起枯黄的落叶,闷头走向自己的目的地。闲聊的人在月光下打发夜晚时光。睡眠对于思想者是多余的,但无论他们有多么丰盈,也必须经历黑暗的折磨,而这折磨恰恰又给了他们灵感,也许是通过神,也许是通过魔鬼,总之,他们在黑暗中不是孤独的,有某种精神指引着思路通向遥远的黑色之域。我径入迷途,失去生的愿望,如果还能看到一丝令人愉悦的光芒,那么我想看到自身的快乐和满足——为自己讲述记忆中的故事,让自己吃饱喝足,就如同一个文明人遁入蛮荒世界而产生一种莫名的欢快和优越感一样。只是我不愿意做那个看到自己食不果腹的日子的文明人。时光的回退中,我要成为世界的统治者,在历史中实现理想。现实中,每一个如我这样的人只是历史的拾荒者,我们顾念着伟大而光荣的过去,却不得不以杂草为食、荒芜为生。我的生活世界就是西北的黄土与日光。它们与我的生命结合便产生了悲悯:眼睛中的血已化作脓,对于任何影像,尚有躯体能够微微地感知。“伟大”与这些卑微的事物没有任何关系,它们的死亡也引不起别人最表面和礼节性的一瞥。勤奋是我与天地斗争的唯一伎俩,然而天地之道唯独不顾念的是勤奋者。道之为道在于其充溢、挥霍、不近人情、超越善与恶。
——“不要乞求我,因为我只顾念伟大者。”

2007-10-05
昨天下午在城里漫步。一个书店和一个买照相器材的小店是我最想去的地方。阳光明媚,老人们已经摊开在路边的咖啡馆。我怀着对阅读的渴望,似乎没有一本书在手里,让我能够安静地做在草地中的某个长凳上,我会变得非常局促。于是买了一本七星书库里的兰波作品全集。走了几步,坐在街角的一个满是涂鸦的长凳上。尽管语言水平阻碍我快速地阅读,却能让我慢慢地品味其中语言的厚度,它的立体感。兰波的“无聊”、“沉默”、“愤懑”……把法语从社交的语境中解救出来,变得特立独行。
尽管只在夕阳下阅读了寥寥几页,已经很满足了。

2007-10-06
今天去了Bourscheid城堡[Ettelbrück乘545到Bourscheid或从Michelau步行到达],自从十世纪就有人在那里建立起了孤独的权利,和遥远的地方有着间断的联系,由于没有人继承,在十五世纪就渐渐被废弃了。现在还能看到他们汲水的深井,两个世纪以来几乎保留着原样的断壁残垣。
昨夜弑父的噩梦让我胆战心惊,幸好今天早起了。

2007-10-07
有的爱情明明是有希望的,有的人却畏葸不前;有的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勇敢者却要试出个结果来。他们想得到什么呢?两者都是冒险者,喜欢在无聊的世界中获得由爱带来的欢乐而已。本质是单一的,为了不至于让生活枯萎在纯粹的本质之中,我要用幻想和行动来制造思想事件,某些荒谬而大胆的问题和答案出现在我的梦幻中,尽管实现对我来说又累又不值得,但仅仅是幻想就已经给我莫大的满足了,因为矛盾的东西是不可能成为现实的,而以某种方式把自己放置在矛盾中也是一种快乐。

2007-10-08
盲目地度过一天又一天。有些故事刚听到的还有转述的冲动,隔了夜便再也没有了兴趣。爱情过多的人常常用爱情来折磨自己,在感情的轮回中能得到什么呢?

2007-10-10
夜晚如同那颗突然来临的心,满足我的期待,满足我自虐的疯狂。
夜晚——风情万种却又同时冷漠无情。她永远也不会完全驯服,总是超越我的期待和幻想,时而意外地获得不曾期望过的欢愉,时而在期待后只能得到某种复仇。所有对她心存幻念的人在生活中充满了盲目的满足感,他们把这种满足感当作了实在,并从中得到了真正的幸福,所有自以为拥有智慧的人不得不为之折服。

2007-10-11
寂静渐渐地占领了这座欧洲中央的小城。今天寝室没有电,点起小小的蜡烛,不知道应该想些什么,似乎语言与电已经有了联姻,没有电,思想就会停止了吗?这个疑问本身是多么可笑,却一旦真实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只有在手足无措的等待中度过。
小小的烛光在摇曳。

2007-10-12
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有令人无法忍受的事情,因为无论什么地方都有令人作呕的人,似乎他们就是我的影子,总要跟随着我走遍世界。有一些人真的是厌倦了到处一样的生活。我离开一个地方是觉得对那个地方已经生厌,而厌恶的事情和人却奇妙地出现在另一个本令我充满好奇和向往的地方。于是我由于错误的习惯性推理得出所有地方都是如此,我开始绝望了——这样一个人等待着拯救,如果此时有一个神出现,那么人和神都得救了,他们都为能够找到对方而欣喜。如果我有如此这般的快乐,那么死又有何憾呢?
今天我头脑剧痛,似乎要裂,但又不得不等待着睡意来临。
很久没有写过小说了,一开始为自己从人的世界中逃离出来沾沾自喜,现在却发现这种逃离可以被解释成为退化,思想的退化,情感的退化,感知力的退化,我敏锐的头脑不再拥有穿透力,锐利的眼神不再能够主宰外部的世界——令人痛心的衰退。有些人已经老了,却还盲目乐观地从事年轻人的事业,他们的幸福在我眼里显出了悲伤,我渐渐感觉到没有一种幸福可以穿越我悲观主义的屏障,尽管这完全是个人的不幸,但我忍不住要为整个人类说出真理:叔本华、维特根斯坦……他们这些说出事实真相的人幸福吗?发现者总是那些发现事态严峻性的人。
……不能再写论文诗了,应该从事那被唯一的无名诗。无名无姓地来到我心灵的那个东西要求我说出来。诗人的天职就是言说,无论是否用韵文来表现。喃喃自语中自有真理在,这真理超越善恶与美丑。
诗人,他贪婪地要享尽人间的一切奢华,也要贪婪地禁受人间的一切灾难,他的责任就是采尽人间的一切思想果实,他才是真正的天使,如果一个人不认识他,那么这个人便枉活一生。可悲的是大部分人的生命仅仅是枉费的,幸亏他们的眼睛只盯在眼前,于是自己觉得伟大,也就有了幸福。如果一个人的眼睛是向上观望的,那么他的不幸就随之而来,这意味着他的幸福永远在彼方,这样的人也就是“堕落”的人,他们永远想回到故乡,他们可能就是天使。这些诗人的使命就是无限地提升自己和无限地堕落,他们在两极之间摆动,而人仅仅是他们的一个环节而已。
一个“堕落”的人本性里就有着向上回归的动力,而他使命的另一半在于不断地向下,进入深渊,落入为一切唾弃的禁地,因为他要品尝沉积着的精华,那浓缩的恶——被道德紧紧地保护着。那些羸弱的道德蜂拥而上,阻止作为人的诗人的自寻堕落。它们要成为城邦的保护者,却自我禁锢,这究竟伤害了谁?在它们看来,诗人是自私的,是那些吵着寻死寻活的人,它们不理解诗人要榨干人间的一切。
哲学尽管试图强调想像力的重要性,但事实上却让想像力变得贫乏不堪。
我怨天尤人,诅咒一切。

2007-10-13
我奇怪地重新面对同样的世界,自己都怀疑自己的现实性,为什么我又重新醒来,并且经受同样的打扰而笑容相迎,似乎我的面孔是被塑造的。我不想面对那种出于礼节性的拜访或打扰,敲门声都是那样得不情愿,却依然要按照已经准备好的一切去行事。人与人的交往不要停留在表面,也不要深入人性的本质,只要有轻轻地思想接触就足以。

2007-10-14
今天卢森堡的一个家庭邀请我们参加聚会,主人是Jean Grotz和他的妻子Lani,还有他们的儿子Louis,他们的女儿Alison去了医院,没来参加。Lani是很早嫁来卢森堡定居的马来西亚人。他们中午请我们在马来西亚风格的餐馆吃饭,菜与中国菜相似,所以也很合胃口,只是吃的不多,最后还有很独特的米酒(招待读成meijiu)。午饭后与另外的两个家庭会合,参观了卢森堡议会,议会的房子是建立在十二世纪的基础上的,里面的格局比较复杂,在Jean的带领下,我们参观了议会的会议室。地方都比较局促,所以大公来的时候还不得不把会议室零时改成餐厅。之后还参观了接待外宾的小房间,我一屁股坐在了普金不就前坐过的位子上,听Jean介绍说,普金来的时候有八百多警卫在对面的窗户和下面的道路上守着这十几平方米的房间。于是顿时虚荣心发作,突然后悔自己没有带照相机。出了这小小的重要之地后,我们在Place d’Arme边的一家咖啡馆(Italino?)坐了一会,和一个好奇而精神矍铄的牧师用并不流利的法语第一次谈论哲学,尽管我没有完全听懂他在说什么,但他对我的评论却令人惊讶地表示赞同。之后大家相互道别,并许诺保持联系,这样结束了愉快的一个下午。
Lani是一个幸福的家庭主妇,她如我们所理解的东方女性一样,要料理一般的家庭事务,还要照顾孩子的教育,不断地督促他们。Jean流露出对家庭幸福的满足感。昨天刚过十五岁生日的Louis如所有那个年纪的人一样保持一贯的寡言。尽管我想我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但那个年纪的人是拒绝别人理解的,因为理解似乎就意味着自己失去独特性,也没有了自己的秘密和以此为标志的个性。十五岁的人再过上十年就会对十五岁的人有另外的看法。我不想说这种立场的改变来自于成熟,因为这个词似乎已经刻上了成人或家长对少年或孩子的专权,而是来自自己真实的改变,年龄或时光从某种角度不知不觉地在思想里渗透自己的力量。

2007-10-15
第一天认真地阅读老师推荐的研究书籍,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再要认真地读它们,因为我决心不再从事哲学研究事业,就像圣经对于一个即将死去的人那样,变得毫无重要性可言,难道这就是所谓纯粹兴趣吗?本来觉得世界上的确有不为什么而生存的人,也许哲学家就是如此,后来发现这个想法是幼稚和武断的,没有一个行业可以天真无邪。现在认真的阅读难道对我而言是一种告别仪式,意味着我以后可以放弃哲学研究的迷途了?要成为哲学史中的圣者,就必须先成为一个龌龊的人,进行某种思想之外的斗争,通过思想之外的手段来确保自己的“伟大地位”,无论是哲学家还是研究者,莫不如此。“手段”是“伟大”的必要条件之一,此外某种机智的立场也是必须的,而于两者当中我什么都没有,所以退却成为了我的未来计划。尽管还有许多明白事理和不明白事理的人在认真和不认真的从事着研究工作,无论如何,我都没有发现他们在任何方面能够超越我的,在我目光所及的范围里没有那样的人,在他们身上我发现的只是某种盲目的名誉感和空虚感。真诚对待思想的动机仅仅来源于他们认真的工作态度,而思想并非仅仅依靠认真的态度就可以完成,一个人的伟大需要某种天赋或天启,而很多人企图用“认真”来弥补或掩盖自己的无能或生不逢时。天才——一个没有人能担当得起的名号——它可以傲视群雄,却往往在愚人面前不堪一击。

2007-10-17
开始阅读《情感教育》,以前被标明“现实主义”作品一律不读的,可是现在难以抵御语言之美的诱惑,学习法语,阅读福娄拜,也许已经达到了我的目标,我需要用法语做什么呢?一切低级的目标并没有鼓励我去学习另一种语言,最终而言,如果不认真学习另一种语言,我是不能更好地理解自己的,当然学习好了另一种语言的危险就是误解了自己。
勇敢地抛弃自己,让自己远离自己,对自己感到陌生的人才能认识自己——但是,我需要认识自己吗?它对我意味着幸福吗?如果没有,那么我更愿意做懦弱的人。
不要怪我的热情只有三分钟热度,经常准备要写的东西往往只有一个题目和框架,似乎做完这些我的工作就算完成了,有的甚至只有一个题目。尽管我想将之作为我的回忆,等过一段时间再把它记下来,但是时间却磨灭了我的激情,在那段时间中,兴许我已经忘却了任何值得记忆的东西,于是回忆变得十分苍白,要是写出来仅仅是记账一般。语言平淡地如白开水一样,文字成为我苍白生活的毫无感情的转写,而写作者便成了语言机器。可是,我总是希冀文字成为我的情感,甚至在有些情况下,文字应当为了情感而被牺牲掉,而不是让文字成为情感的囚牢,作者是不能死去的,他要对自己的署名负责,他的声音必须回荡在作品中——这恰恰就是作者的不可能的任务:所有的指责和赞美依然是指向他的,他要用自己的作品去回答别人的质问,而这不意味着作者死了,而是说作者只能用自己的作品去回答质问,作品依然是作者的,并且还是不断地发出声音。
路人飞快地走过。干燥的空气在他们身后变得愈加干燥,没有留下一点热情和潮湿的东西,似乎湿气被他们吸走了,如同《百年孤独》中磁铁一般。留下的依然是干燥和孤独。我提着明灯在他们身后追逐,只是不见一个人回头,明灯仅仅是孤独着的捕蝇网,却引不来任何没有头脑的家伙。在雨夜中长奔,回到温暖的房间,要通过这种回归到温暖的行动来让自己相信自己是幸福的,世界依然是美好的,但自己却欺骗不了自己,在睡梦中告诉自己最真实的世界,而现实的世界却是我编造的,为了幸福,我付出了幸福的代价,用同样的东西去换同样的东西,从中损失了手续费,这样,我越换越少,尽管手中还掌握着最初的幸福。应该把生命和生活当作一个笑话,笑过就好。
文字又重新成为我的祭品,献给没有对象的烦恼。无论多少文字都满足不了烦恼的欲望,它是无底的深渊,吞噬一切的力量,要用我不断重叠的文字当作它的点心吗?

2007-10-18
昨天晚上打了羽毛球,今天去参观了市政厅和卢森堡历史博物馆,累极。

2007-10-19
一个人会做出最伟大的事情,也能做出最愚蠢的事情来,因为没有人和自己对话,于是也没有别人的劝解和鼓励。自己生活在孤独的地方,这会造就某种危险或契机。

2007-10-20
中国有些人对诗歌表示着哀怨、绝望,有些人反思着其中的原因,但有谁能拯救这个世界呢?
诗人,没有灵魂,没有躯壳。

2007-10-21
晚饭后下雨,天气开始阴冷,也便觉得家变得可爱起来。
从同学那回来,觉得有些寂寞,于是出去在黑夜的雨中漫步,穿过寂静无一人的校园,并不大,即使走得很慢,也只需要几分钟就可以经过整个校园。尽管小,只是很安静,躲在居民房子中间,有点远离尘嚣的感觉。我从校园门口出去后只是呆呆地沿着一个下坡走,小路两边房子里发出零零星星的灯光,有些窗户打开,但不见人影,这些宁静的地方是多么吸引我,然而在路上的人总是过客,也许有羡慕,也许有鄙视,但一个人自己的幸福小家无须任何人的评论,它自在地幸福着。微风把雨丝吹到我的衣襟上,脚也感到了许多潮湿,似乎这夜这雨唤我苏醒,而我的疲倦却把我带入梦乡和幻想。沿路的许多小径通向不我所不知道的地方,这些深邃的东西对于一个尚存好奇心的人来说是多么令人心神不定。“一定要去发现”,似乎有一个命令我敦促我,而出于礼貌,我不得不把这些奥妙存留着,也不愿意无限制地扩张我的光明,不需要把人的眼神贯彻到本来是黑暗的地方去,黑暗还是让它保持为黑暗吧。

2007-10-23
有一天没有写日记,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写字了一样,对于文字开始有些生疏了,不知道是它们离开了我,还是我抛弃了它们。我们的关系似乎变得越加自由了,它并不依赖我而成长,而我也不依赖它而生活,因为生活的大部分是在无文字的世界中度过的,文字仅仅是世界正确和不正确的表象,可能会给人带来愉悦,也可能是悲伤,如果没有文字,生活依然继续,于是它低头沉思着自己的命运,它是否终有一天要被丢弃在历史的长河中而不能伴随着人的历史的始终。
我总是没有目标地在世界的中心飘荡,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把我卷入到这个时代中来。如果一个人可以放弃重来,那么世界永远来不会开始,上帝也永远不会造世,或只是有一个开端,接着就是毁灭,因为他总是要重新开始,没有人,也没有神会对自己的作品感到满意,但重新开始只是一种补救,而不可能是真正的开端,只是所有人对原初的东西和开端有幻想和好奇而已。
失眠,不断地折磨着我。自我拯救是我的使命,否则我只要无聊地死去。今天喝了很淡的覆盆子和杨李味的啤酒,除了酒精,完全没有啤酒的味道,只是像酸奶。希望在酒精中沉醉而眠,只是每次都做不到,呼吸却变得急促了,像要吸进更多的空气,似乎没有这些空气就要死亡,这种急促的呼吸使我离死亡更近了,尽管对死亡有惧怕和向往,但我始终没有真正靠近过死亡,只是从远方毫无干系地观望过,也许死亡的病痛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会第一个后退的,因为我希望的只是等待的感受,而不是那个见面,我只会是那个躲在墙角等待心爱之物的人。

2007-10-27
这几天在间断的病痛中度过。非常想念宝瓜。

2007-10-29
最近的阴沉终于带来了整日的雨水。我喜欢雨,也许是因为自怜。在房间里觉得温暖,与世界有了隔绝,尽管伴随着孤独,心里默想着永远不会让我理想破灭的精灵。
半夜在各个博客上飘荡,大多已是陈年旧账,没有什么新鲜,而对于我,只是叙旧而已,尽管许多人在我所能及的土地上只留下少许的痕迹,那个时候也被我早早的忘却了,现在莫名其妙地又去收集散落在各处的毫无价值的小东西。我健忘了,不能忆起保留在所有人记忆中的往事,不过这已经够多了,只消一个人有过孤独或有着孤独,那么他依然还是丰富的,因为孤独会让他去编造丰富的世界。

2007年9月日记

2007-09-05
已经来到卢森堡。只想罗嗦地记下今后可能会回想的日子。飞机清晨降落在法兰克福。转乘了德国火车沿着莱茵河行驶。经过了一个峡谷便到了卢森堡城。城市很小,九月的白天很长。和几个同来的中国同学日日聚餐,暂时可以忘却孤独,但餐后坐在人走后长长的餐桌边,有些木然,甚至不知道想些什么。
如此,木然地独自坐着,听冰箱发出轻微的颤动声。
似乎很累了,但还是要独自坐到困极。

2007-09-09
今天和同学去了Echternach、Grevenmacher、Esch-sur-Alzette和其他几个小城市,它们太小了,似乎不知道世界的广大,小城的人们生活安逸恬淡,忧虑如云而过。我们这些过客匆匆忙忙,羡慕而又满腹忧郁。
我可以向自己提出什么要求和疑问呢?想着尽量善待自己。

2007-09-10
现在用的还是中国时间,每次写日记似乎都提前了一天。
思想日渐贫乏,身体却沉浸在教导中,然而有谁知道,它会吸收多少营养,长出什么样的果实呢?现在只是酝酿着,对未来的果实全然无知。

2007-09-12(以下是卢森堡日期)
我竟忘却日记了,似乎有很多时候根本就不需要日记来治疗自己了,是否就意味着自己痊愈了呢?曾经的确有过这样的幻想。但是一个人怎么又能安宁地沉睡呢?我昏昏沉沉地想念着什么东西,不可入眠的心思缠绕着。
听着音乐中海水的声音,但记忆中无论如何都没有海的回忆,我生活在离海不远的地方,却从未亲临过海边,也许美好,也许带着忏悔,更可能是什么心情都没有,留着空白去面对那个更大的空白。徒劳地跋涉过千山万水,对着空白的纸张述说经历的一切——这样的人,他还是没有找到生命的意义,他面对的只是虚无的白纸,他只是述说,没有听者,无人愿意领会他的微言大义。他的死亡如同倒下的小草,泯灭入大地,那个寂静的地方。只要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在身边轻奏催眠的钢琴曲,我便不再是孤独的,似乎身体的每一部分都会化成音符,融在钢琴的每一个键中,用我的生命让它发出让某一个心灵震颤的声音。

2007-09-15
昨日去了Vianden,品尝了Vianden恬静的下午,在Our河边吃奶油牡蛎、烤鸡、大排、熏肉、沙拉,喝咖啡,天南地北地谈论,拍照,看着过往的狗、野鸭和当地空闲的人们。饭后去了始建于11世纪的Vianden城堡,能够眺望整个小城。
都离开了。我们在此地依样生活,做每天同样的事情,只是会缺少本不应该缺少的东西。
雨无心地下着,滋润着大地,不会结果的花遍地盛开。我的孤独只会是抓住救命稻草,结果总是白白地扯断了它们而依然落入深渊。
各种各样的期待,各种各样复杂的心情,如同融化在口中的巧克力。
我毫无知觉地咀嚼着思念,这几天的生活过于美好,这便使得对未来没有了信心。要多久才能振作,我没有一切幻念。
我想说很多,但无人能聆听我的心声。
对着电脑屏幕浮想,没有一丝虫声。周六安静得似乎这个世界已经不留活物了。自己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别的声音逃走得飞快,还未等我准备好告别就已经消失了。尽管消失得那么彬彬有礼,那么依依不舍,但无论什么样的礼节都挽回不了我孤独的现实。空旷的房间里还有吃剩的食物,它们的腐烂加速了思念的剧痛。尽管没有不散的宴席,但这个道理不能阻碍我把剩余的生命也投入到无限的质疑和追问中去。我的生命是向着荒谬而生的。
每说出一个词,我总是等待奇迹的发生,然而现实只是用陈词滥调来回答我的期待。
卢森堡小城的风景很美,所有的记忆都伴随着欢声笑语,难以想像我只身故地重游,那样的话也许在每一个地方都会觉得孤独和绝望。小时候从来不曾料想过爱有一天要伴随着思想,一切事物只有通过爱的照料才会熠熠发光。
思想总是缭绕在絮絮叨叨的事情上。偶然的出现和消失,在场和缺席,把我折弄成生活无比纷繁的人,每一个动作和言词都蕴涵着无数维特式的烦扰。

2007-09-15
我的生活不可回复性地变得空无。用一切食物来弥补空虚感,于是一个孤独的人会变胖,又因为思念而愈瘦,在两者的平衡中,我闷闷度日。
钟声常常准时和不准时地响起,现在是正午,我们在钟声之前已经分别。

2007-09-16
两种时间交叉在一起,使我的生活变得交织在两种不同的情感进程中。每当我心想着倾诉的对象,她总是沉睡了,在失眠或梦境中,是谁的心思在缠绵?

2007-09-17
在卢森堡每日都过着节日般的生活。晚上在卢森堡城的Alzette河边和同学喝了一杯啤酒,酒吧里挤满了人,我们雨后抢在别人之前在靠近河的酒吧露台上找了个位子坐下。我们和一个德国同学交替着讲德语和法语,无奈地搜寻着话题打发音乐喷泉表演之前的时间。他谈论着他的哲学和音乐。音乐对于他而言就是某种时间,欣赏音乐就是对时间的体验。我不懂他谈论的音乐,也不能深究他研究的兴趣,却也以另一种方式体验着深邃的时间之流——Alzette河水在夜色中显得愈加深沉和内在,以某种静思的魅力召唤亲昵之情。
音乐喷泉表演在临河的Neumünster修道院进行,我们晚到的人只能站在后排观望。精心设计的、但经过多场表演之后略显程式般的演出似乎不再能吸引我了。一些人兴致盎然,另一些懒懒散散,只喝完手上的啤酒就不见人影了。
回家路上谈论着康德和胡塞尔,谈论他们的伟大和当代研究者的龌龊。女人总是集中不了精神到精神上去,总是一路上东张西望,一会指狗、一会指孩子,我们只是礼节性的朝她指的方向看上一眼,并不知道眼睛获得了什么样的 知觉。在谈论哲学中,我们也许并没有获得什么快乐,只是这是唯一一种可以不借助于正在发生的事情便有话题的生活方式,是人解脱无聊的最高方式,两个关在一起的犯人最可能谈论哲学,反过来,哲学家以为自己走出了牢笼,看到了外部更高的世界,却怎么知道自己不是落入一个更高、更难以辨识的牢笼呢?他们只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2007-09-18
上了两天的哲学课,幸好对于哲学,我又回到了来之前的感受,作为一项以功利为目标的研究,我是不会将之作为职业的。
在这安静的房间还有最后一个晚上,也许这种安静是不适合我的,越是安静,心里便越是慌忙,但在一个人声嘈杂的地方,我却也难以适应,会变得暴躁,永久性地失去耐心。
我是个虚无主义者,一切标准对于我而言似乎都是相对的,由此,对于一切可靠性的怀疑对于生活而言是摧毁性的,没有支柱的生活是波西米亚式的,爱上一种流浪的生活是艰难的。在没有爱、没有恨,没有一切精神寄托的世界中徘徊最需要的就是盲目的勇气。最终的幸福没有来到,也许不会来到,然而会有无数人等待着,还有很多人盲从着;独立思想者只是那些流浪者,他们生活在乌有之地,他们的精神故乡就是虚无,他们的生活态度是虚无化的过程——虚无虚无化,他们是些拉着自己头发升天的幻想着和实践者,他们的言论耸人听闻,行动独断而具有不可理解的理由。他们人见人爱,他们也处处爱人。他们的情感如同蜘蛛网,走到哪里编织到哪里。他们只是编织而已,并非有猎物被捕,有时甚至并非有意为之,只是习惯性地要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的踪迹,这已经成为他们这些文人墨客的喜好。他们还是轻微的假想症患者,设想自己落入各种不切实际的情境中,并且在其中应付自如。他们本身只是卢梭般的平民,却受到各式女性的喜爱。他们也许一生都没有各种政治实体赋予他们的荣誉,却用真正的思想打动和鼓舞着无数纯真而勇敢的人。他们对世事冷漠无比,却会对一个被世俗标准排斥的人疼爱有加,婚姻也许对他们来说是自贬才华,但他们也会毫无顾虑地接受一个最普通者的爱,因为他们尽管漠视通俗和一般,但同时他们却将自己视为平庸的拯救者,引导某一个平庸者走出自己,亲历人类的爱情。他们一生都沐浴在爱情之中,爱情对于他们而言不是获得的,而是,他们本身就是爱情之源,把一切人类最可贵的情感放射到陌生人的心灵中去,但他们的博爱精神是他们遭受一切误解的源头,他们用“一”给予“多”以爱的感触,但所有接受者都认为自己应该得到“一”的整全,这引发了接受者心中的嫉妒心,这些人的最终选择是要么放弃“一”,要么夺取“一 ”,无论哪种行动,其实都伤害了所有人,打破了世界的秩序,于是“一 ”变得闷闷不乐,“多”也变得郁郁寡欢——世界分裂了,没有人再看到爱情的曙光和黄昏,而是絮絮叨叨地背地里对别人说三道四,于是我们的市民社会诞生了,这就是雪球的核心部分,一旦形成了便很容易滚大,我们无法挽回地失去了原始世界。
通过阅读,可能性又重新向僵化的思想展开来,有些人依然把可能性作为可能性,即那种静止的、死亡的可能性,其实真正说来,对他们而言是不可能性,因为这可能性在他们那里是绝不可能变成现实性的。而那些漫游者从来就是现实性的幻想者,他们从来就是把可能性当作可以实现的状态,是暂时的,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已经把可能性当作现实了,因为他们认识可能性是终究要被实现的,他们从未考虑过自己的生命期限,对于所有人,唯一真实的就是精神,一切真实只是就精神而言的,除此标准便不再可以谈论别的真实。在阅读中,他们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设想自己的角色和他人的角色,每一次阅读都是对自身经历的检验。在阅读过程中,阅读的时间伴随着自身经验的情节发展,所以真正的阅读就是人生冒险,这冒险是真实的。大多数人惧怕想像力过于丰富的人,因为这不光使他们显得贫瘠,更是给他们带去不必要的烦恼。对于那些从来就只认为只有现实的事物具有现实性的人来说,增加的那些现实性就是他们的思想负担,这需要他们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操心现实的、摆在眼前的东西。
几乎深陷入绝望的遐思把我的身体消耗得越来越虚弱,然而在这个只有绝望没有拯救的当代世界里,我们可以希望什么,可以得到什么都必须得到重新的考察和评价。
我愿意有人不带偏见和误解地听我讲述自己的爱,如小说般地实现我的梦幻。

2007-09-22
周末一切活动都停止了,一切都可以得到放松。这个街区安静而让我觉得寂寞。
昨天去了Trier,看过Porta Nigra、Kaiserthermen、Amphitheater、Dreikönigenhaus、Dom、Konstatin Basilika还有罗马桥。在马克思大街角的Astarix餐厅吃了午饭。许多不为我所熟悉的古迹在我心中也激发不起怀古之情,只是匆匆地走过那个城市,在罗马桥边的房子里住过马克思。也许他也是罗马人的后裔,带着他旺盛的理论精力,曾经征服了半个世界,而现在,他的命运如同罗马的命运,已经败坏衰落了。这个地方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呢?也许除了传说中的古老之外,我也说不出它吸引人以致非到不可的地方。罗马桥改造得面目全非,只有从油漆脱落的装饰性雕塑中还能辨认出罗马的痕迹。在桥面上完全不能看出这是一座罗马的桥。桥的中央有耶稣和十字架,在夕阳的映衬下只能看见一个黑色的剪影,他背对着夕阳,光从他身后射向我。没有宗教情怀和关于神性的想像,我对这光和影有的仅仅是冷漠,却也没有不屑一顾,只是像一个游客一样,到处拍照,把影像留在纸上,而不是精神中。我们时代的现实和理想被无数这样的游客所主宰着。这罗马桥下,是泛着白色泡沫的水,缓缓地、理性地留着——它的进程和流向都是不可改变的。尽管桥上的孤独者有着这样那样的新颖想法,但河水不会因为他的一举一动而有任何改变。也许马克思在某一天也站在这座桥上试图改变这水的理性。他尝试过,他失败过。现在罗马桥一边的马克思大街上满是色情电影院,而桥的另一边是特里尔大学。我并不试图置疑这种城市布局,也不愿意赋予现有的布局以历史关联和隐喻。每一个不同的文化尽管有许多不相同的地方,但对于这座桥,他们却在共同建构着,以使某个建筑成为同一个城市的部分。
一个人的旅行是悲伤的,旅行需要精神上的分享,需要鼓励和共谋。孤独只是出于工作需要,需要为了登上某个险峰拍摄一张照片,或等待一丝更加美丽的光线,但这并非是真正的旅行,一个摄影者也许纪录了许多绝伦的照片,自己的生活中从来都不会融入他处的奥秘,这样的人只是讲述用他眼睛看到过的东西,而不是讲述他的思想和体验。摄影者是应该为自己而生的,他不可把自己的镜头出借给别人的眼睛,他应该用自己的精神去照射存在的一切。
我试图结束日记,以求得一生的安宁,但有一种焦虑不停地催促我写作,用写作换来另一种安宁。我的不安孕育在每个字中,某些语句也许会被误认为作者写作时眉飞色舞,实际上,作者是没有脸色的,他苍白无力,因为写作就是他的生产,一个作者无论他是多么多产,他总是焦虑而困顿的,于是需要借助于烟和酒,大麻或兴奋剂,因为每一个伟大的作品都可能是生命的墓碑。
一个人的孤独还是可以拯救的,如果和别人在一起还是孤独,那么这已经不是人之缺席带来的孤独了,而是由于存在之缺席而带来孤独,很少有人遇到后一种情况,因为大多数情况下只要“人情”就足够了,人的拥抱和安慰足以驱逐不安和孤独,而存在不会拥抱任何人,它只是在那里,是某种神秘的东西,人们总是不停地谈论它,却没有人能真正顺着它的意。我们说得太多,而理解得还太少。

2007-09-24
今天头痛欲裂,刚才用了风油精似乎把我从一个生不如死的世界中拯救过来。
傍晚渐渐地开始下起雨来。没有熟悉的人和我联系,倍感凄凉。在这中秋的前夜,我心中一片空白。
尽力学习德语,以便能够看懂里尔克、叔本华、尼采和卡夫卡的书。
现在喜欢上了散文,小说和戏剧的主题太单调,写作又太做作,并且总是离不开人,诗歌虽然完美,却难以读懂,由此不能理解字里行间的情感,唯有散文可以吸收那非人称的精神和情感,它可以不拘于形式,而更加自由,更加具有包容性,更加亲近一切生活,它能够变形以适应一切精神。

2007-09-28
有好几天没有写日记,我平安地睡着了吗?自己怀抱着某个幻想,只是期待某种东西的出现,但又只是陶醉于等待本身,出现反而会让一切因为眼睛而变得尴尬。
我的手指渐渐地渗出血来,不愿意将之理解为损失,而情愿看做是由于心太娇嫩之故,触及空白的纸张就会出血,要在白色的纸上滴上一些红色。这是我热衷的游戏。某些人的生活只有正午,只有理性的天空,他们不知道自己伤害了黑夜和疯狂。我轻附在爱情的嫩叶上,希望饮尽晨露,呆滞地遥望早起摆渡的船夫,尽管生命刚刚开始,死亡的涟漪已经荡漾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