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5/31

2008年5月日记

2008-05-01
黄昏中聆听Yann Tiersen的音乐,想起北大烦闷的岁月,我常常用这音乐把自己关闭起来,它占据我的一切,让我专著于一件事,一个人和一种思想。

2008-05-23
那么长久的空缺,意味着我幸福地过了一段时间。现在重又回到填不满的空白。面对着长长的警示,一个挑逗神经的词语把我拉回到失眠的梦魇中去——既不是醒着,也并不是睡着,而是在黑夜,张着眼睛做梦。
尽力使自己回想起旅行的快乐,那座断桥,无数的小巷,街边的风景,凡高的小室,罗马剧院的废墟,碧绿的海滩……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记忆念给自己听,心中没有一丝回音,肚子在半夜咕咕地响,我厌恶的人们就在附近。

2008-05-24
午后我需要宁静,可是被机器的回音、咀嚼声、脚步声、打字声、说话声所包围。夜晚,刚入寝室,还要忍受夹杂着各国口音的英语。从前去英语角,总是高傲地与英语系的同学交谈,对于英美语交杂的口语还报以嗤笑。但想起自己在讲台上刻意模仿着英式英语也不免两颊发热。那时我还有勇气,不知廉耻地站在讲台上演说,而现在处处是顾虑,没有做任何事情的动力。同时,心灵似乎也越来越粗糙起来。许多微小的差异常常被我忽视,以为是一样的,却犯了大错。
最近想着能够再去旅行,终日憋在学校里,精神会变得恍惚起来。也许在中国的旅行并不那么方便和舒适,一个人的旅行大多只是宣泄,把自在的精神寄托在被严重损毁的自然里,所见的一切早已被抹去时间和建造时的场景,我的记忆无以从崭新的“古迹”中回忆起从前的面貌,独自在墙之一隅落泪。
越来越多的摄影关注着日日消匿的风景,人们已经习惯于变化,以致于对待变化几近盲目,照片中人们目光无神,没有记忆,也没有憧憬。午后,民工躺在高楼的阴影里休憩,摄影者机械地按下快门,按照固有的程序把它们冲洗出来,出版,直到我看到印制在书中的照片的那一刻,我依然是迷迷糊糊,跌跌撞撞。然而它们想言说什么呢?这个主题已经太过熟悉,甚至开始泛滥。尽管摄影者充满着情感,但那现实无情地向我们袭来,我们被扑倒在地,无须挣扎,安静地死去吧。

2008-05-25
我毫无事事,开始觉得困顿和疲倦。所见获奖的诗愈加不堪入目,便独自走开,让喜欢闹腾的人留在那里狂欢。一个人顾及不了太多的事情,许多不满意的东西就随其发生,许多喜欢的事情亦随其从身边走过。真正能留下的是什么呢?即使Aix-en-Provence用塞尚标榜自己,Arles用梵高而装点自己,然而人们在那里能看到什么呢?梵高的小房子早已毁坏,塞尚的道路早已消匿。观众走着崭新的道路,心中浮现的是另一个传说中的世纪。

2008-05-27
日子像蜗牛一样往前爬,当我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却发现许多事情已经错过,已经离去,落入不可弥补的遗憾之深渊中。
半夜,无穷新奇的想法从脑海深处涌上岸来,我只是一个远游者,想在这些美丽的礼物中选一个最漂亮的,却无可取舍。我要带走赠与我的一切,尽管它们永远是负担,催促我将它们编入美丽的梦幻。

2008-05-29
狂风带着遥远北地的沙子侵入到我生活中的每个角落。所有平面上起了一层毛糙的皮,擦不净,抹不去,与我的焦虑一起开始堆积起来。
宝瓜还有几天要到北京,那南方的潮湿可以让我稍稍回忆几近遗忘的气息。十天前的旅行似乎很快从我的生活中剥离出去,难道那根本就是一场没有发生过的梦幻?也许是从未料想过自己会突然身处地中海岸,徒步穿过橄榄园和葡萄地,深入到Provence的山崖上中的古老城市。那烈日的剧痛倒还依然留在颈后,把地中海岸的颜色深深地植入我的皮肤,在这粗糙的北地,我仿佛触摸到了留在皮肤上的海盐,顺手闪闪而落,尽管那真切因为干燥而产生的皮屑令人烦恼。旅行中,我带着梵高写给他哥哥Théo的书信集,他的体内并非有着无尽疯狂的种子,而只是烦恼和孤独。他并没有一生相伴的朋友,而Théo却远非一个亲人,而更是一个真正的朋友。尽管梵高没有像他哥哥一样拥有稳定的收入,却是他的精神导师,常常谈论圣经和合租房子的朋友。在书信中,梵高尽力掩饰自己与一般朋友之间的应酬生活,然而又透露出他微薄的收入终不能与他的朋友终日耗在无所事事的社交中。这似乎预示着他将来的穷困潦倒和那带给世人的不切实际的想像。
他在Arles的居所早已被毁坏,原址也许是在现在的火车站附近的城墙边,而复原的居所在罗马剧院傍边,一所很不起眼的小房子,小得甚至都令游客没有进入参观的欲望,而作为复本,更是令另一些人也完全没了兴趣。把它设置在那里,也许只是为了让景点尽量集中,以致于使得这著名的景点能够包容在游客的游览线路里。在那里,到处是关于梵高的纪念品,而他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那曾经关过梵高的Hôtel de Dieu医院,现在也对梵高充满了崇敬,花坛里种满梵高画中的鸢尾,那些疯子的呼叫已经散尽,连回音也难以寻找。在花坛周围有一家卖明信片的小店,有几间屋子举办零时的画展,其余的房间现在改为一所学校。法国名目繁多的假期令这所学校似乎总处在关闭状态,由此,我也无法带着那游客的好奇心穿入到深邃的房间深处,探究那些疯子的思想世界。在围廊的柱子脚下,眼睛不自觉地试图去发现百年来被人遗忘或冷漠的秘密,如同雨果在巴黎圣母院所发现的那个记号一样,梵高是否也会有意无意地在那块石头的角落刻下能够解读他一生的词语呢?医院的所有石块都排的整整齐齐,连纹理也被加工地分别不出每块石头的特征。我轻抚着那些规整的大理石围栏和柱子,期盼有一种意外的图形或刻写突然跃入心灵。然而这所医院是要让我绝望的,因为它的使命就是要医治一切不规整的东西,无论是疯子还是东倒西歪的大理石柱,无论是长势汹涌的柏树还是落地开花的鸢尾,那一切不符合规划的东西都要被整理或者清除。梵高在此遇到了艺术的天敌,但我还是痴痴地设想,那对抗性的力量还是给了他不少偏执的动力,这种偏执满足了艺术史的好奇心,便被奉为不朽。而梵高,他既不会把自己当作一个艺术家,也不会奢望自己的作品在拍卖行里被竞相讨好。他走上艺术的道路是战战兢兢的,只是因为家人的反对才令他有了走下去的决心。否定性的力量是否在他转折的地方都起了关键的作用?如果是,那么梵高是无比痛苦和孤寂的。痛苦和孤寂,它们的结果就是空虚,是生理上的饥渴。即使在经济最困难的时候,梵高也没有乞讨过食物,却声嘶力竭地呼唤:“我-要-女-人!”这是赤裸裸的性欲,然而在最高尚的艺术中,人们正是在作品中寻找或还原作者原始的性欲,它是最强烈的冲动,而创作的兴奋能够比性交更持久,更欢愉,而且本质上是单体的性行为,它是独立的,如果需要什么物质的话,那么颜料、画笔和画布就足够。同样,对于梵高,女人也仅仅需要最简单的女人,即那些像信徒一样能时时把自己身体向他供奉的妓女。这样一个妓女和一个勤劳的工人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都用身体从事劳作,梵高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爱上了妓女的勤劳与忠诚,他的画中经常出现的工人、农民的劳作场面也表明了这一点,梵高热爱一切形式的勤劳——收割麦子,使劲向天空生长的柏树,休息的家人,努力放射光芒的群星,劳动工具,农鞋……这些无不让他兴奋。然而他的失败也许仅仅是在于无所节制,把自己当作太阳一样,让周围的一切瞬间炽热后冷却,这个笨拙的纵火者,把自己烧得干干净净。想起海子的《阿尔的太阳——给我的瘦哥哥》:

“一切我所向着自然创作的,是栗子,从火中取出来的。啊,那些不信任太阳的人是背弃了神的人”

到南方去
到南方去
你的血液里没有情人和春天
没有月亮
面包甚至也不够
朋友更少
只有一群苦痛的孩子,吞噬一切
瘦哥哥梵高,梵高啊
从地下强劲喷出的
火山一样不计后果的
是丝杉和麦田
还有你自己
喷出多余的活命时间
其实,你的一只眼睛就可以照亮
世界
但你还要使用第三只眼睛,阿尔的
太阳
把星空烧成粗糙的河流
把土地烧的旋转
举起黄色的痉挛的手,向日葵
邀请一切火中取栗的人
不要再画基督的橄榄园
要画就画橄榄收获
画强暴的一团火
代替天上的老爷子
洗净生命
红头发的哥哥,喝完苦艾酒
你就开始点这把火吧
烧吧

梵高一路向南,在南方的阳光下开始蜕变,最后把自己变成了太阳,而南方的海子,却来到被我唾弃的北地,最后被碾成两段。难道海子是希冀梵高的大火把世界熔化,使其重生吗?离开我,抛弃我的人都是那些重估一切的人,他们一个一个成为时代的祭品,而时代反过来用它的祭品来标榜自己的伟大,祭品愈是崇高,时代就愈是卓越。而这些伟大者怀着一肚子怨气离开故乡,他们抛弃一切熟悉的东西去他处寻找能激发种子发芽的梦幻,而那些种子还在他们身体中沉睡着。而对于大多数人,他们没有观察的天赋,以致于种子永远在那里沉睡,平庸的生命就是这样昏睡过去的。

2008-05-30
难得有一个干净的下午,造访了宋庆龄的故居,这原来大学士明珠和醇亲王载沣的花园。最终,我们把它定义为宋庆龄故居,因为除了院子中的两棵海棠树以外,没有丝毫载沣的痕迹,还有许多人甚至根本就不知道最早是明珠的宅第,可见人们的遗忘是多么彻底。宋庆龄的遗物固然保存完好,却没有什么动人之处,一个涉足政坛的典雅女子,仅此而已。
在那附近还保存着辅仁大学旧址,现在沦为北京师范大学的继续教育学院,有种父子颠倒的感觉。门卫严守着学校的大楼,学校的花园却任其荒芜。我们匆匆忙忙穿过教学楼来到那曾经美丽如今荒凉的后花园。里面还有几座古老的木房子,窗棱破败,被围着栅栏,似乎夜间有孤魂野鬼出没,那草地上的野径只是通向一堵墙,那种嘎然而止的步伐让我惊恐万分,沿着那步伐,我几乎一头撞在墙上,而那莫名的脚步似乎穿墙而过,它逃去了,而把我和我们留在这围墙之内,我们成为了不起的大学生,有资格去嘲笑那些逃跑者,可是我们从来就是那假着虎威的狐狸。在园子中,还有一间阴森的屋子是辅仁大学纪念堂,里面依稀摆放着用幕布覆盖着的陈列桌,就像一张张裹尸布一样紧紧怀抱着某个逝去的记忆或某种奇特的东西。窗玻璃上满是灰尘,擦不去,因为它们积聚在内部,从里面开始蒙难,我们这些新时代伟大的大学生兴高采烈地看观看这场烧掉旧时代的大火。
现在所见护国寺只有一座修葺过的金刚殿,很可能只是在原来的地基上重建的,而这就是我国所谓的修葺。五月还不算燥热难耐,但已有一些憋不住胡同闷气的老北京出来纳凉聊天。我们只是在护国寺小吃附近寻食才忽然想拜访护国寺。同行的朋友说这也许只是个名字吧,早已没有寺院了,我却比他乐观,觉得总有些遗迹在。拐进北向的一条胡同,并没有发现任何痕迹。一群老北京在聊天,我们询问处所,答曰:“这里都是啊。”放眼望去,只是低矮的房屋,没有任何寺庙的迹象,于是不同意见者便开始争议:“不是早没了嘛?”“有!还有金刚殿呢!在那!”朝着他手指的方向,我依然只能看见一片低矮的屋子。“你们走过去看看罢。”“哪里还有呢!”我们把这个问题留给他们去争论,朝这那模糊的指示走去。路上一走路的大妈忽然回过身,说:“进去,右拐。”于是,我们好不客气地钻进一条半米宽的缝隙,右转,金刚殿猛地出现在眼前,虽然有些突然,但并不令人惊讶,因为照旧是那“修葺”过的模样,用栅栏围起,木门锁闭,无人看管,这样的状态至少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因为门口俨然写着文物保护单位,日期1986年。面对崭新而表皮剥落的古董寺院,无须再追忆或幻想进进出出的僧侣,在当前的建筑面前,他们会显得那样突兀。屋檐的琉璃小兽紧紧地贴着无序张罗着的电线,似乎在东张西望,是焦急还是某种失焦?我无法找到它们的心灵,也许它们早已沦落了罢。找出一篇老北京的记忆,证明某种对记忆的涂抹早已开始多年:

当年护国寺庙宇早已损毁,整个庙的规模框架还存在,逐渐变成城内的集市——庙会。我的记忆,庙会在上世纪40年代到50年代末是鼎盛时期,消失于上世纪50年代后期。60多年前的护国寺庙会甚是热闹,现在还能回想起当年的景象。
护国寺庙会山门(南门)不开,游人出入走东西角门,进入后就可见一座叫金刚殿的佛殿。当年的山门及角门,于上世纪50年代初拆除,盖起了楼房,为北京市钟表眼镜公司。后边的金刚殿当做库房用,此楼如今还在。山门内是前院,最南边有一茶汤摊儿,字号“年糕李”。这个摊儿不小,前边一溜儿是售货案子,后面有几张方桌,供顾客吃食休息。往北走,有扒糕、凉粉、油炸灌肠、卤煮丸子等卖各种北京风味的摊儿。
在西边靠墙的地方,有个卖粘瓷药和擦铜药的地摊儿,此人五十多岁上下年纪,嘴里不停地吆喝着“粘瓷的,擦铜的”。粘瓷药是比火柴棍粗点儿的红黄色小棍,每根五六厘米长。如果瓷碗或瓷盘子摔坏了,将破处用火烤热,然后抹上棍药,两处粘合,冷却后即可粘牢,可继续使用。那年代,百姓们打破的碗盘儿舍不得扔掉,粘上凑合再用。擦铜药是黄药面,专擦铜质器皿,如家具的铜什件,用此药面蘸点食醋,擦出的铜活锃光瓦亮。粘瓷药和擦铜药当时都相当便宜,经济实用。
前院靠东边墙是卖山货摊位,锅碗瓢盆、叉把扫帚、大笤帚、筐箩簸箕,各种炊具,日用杂品,一应俱全。
由金刚殿东西山墙往北分成东西两路,各摊位都支起蓝白布棚,卖什么的都有。东路南头儿有一卖香面的,支着蓝布棚子,香面是用各种香味木料,如檀香木,制成粉末状,装入布袋,带在身上或放置家中,散发香味儿,传统的香面就是当时中国式的“香水”。售货人员一边用锉状工具加工香面,嘴里一边在唱,这是吆喝的一种形式,每一段六句,合辙押韵,很是好听。往北有卖木梳的,各种木质的、牛角的大小各式梳子、篦子,应有尽有。
还有一布鞋摊儿,按季节售货,春秋夹鞋,夏天布凉鞋,冬季棉鞋,北京人喜穿的骆驼鞍毛窝、老头儿乐,各色布料具备,都是按百姓需要供应。
还有一个点痦子摊儿。一张方桌,后桌腿绑两根竹竿,上挂一块方形白布,画着两个男女大头像,两个大白脸,画有五官眉眼,在各个不同部位点着黑点儿,表示痦子。过去年间,人们很迷信,痦子长在什么部位不好,如不除掉就不吉利、要倒霉。点痦子摊儿的主人招呼大伙儿用他的药来点上,声称药到必除,必有好运到来。当年还真有不少人上当。还有些零碎小吃食,如卖棉花糖的,他们都不定地方。
在西路,有一卖鞋面儿的,五颜六色,各种面料,花色品种齐全。那年月,百姓家大部分自己做鞋穿,自己纳鞋底,买块面料,配制成鞋。
有一布摊儿,周姓兄弟俩经营。各色棉布、花布有数十种,那时百姓是自做成衣,所用面料都是粗布、蓝布、细白布,有月白、灰、浅毛蓝等颜色。这种摊儿不备绫罗绸缎高档货,都是平民百姓所需。
挨着有个卖花儿的摊儿,是绒花、绢花、纸花。业主姓崔,制作各种头戴花、瓶插花,品种繁多。百姓们当时虽穷,逢年过节,有个喜庆日子,妇女们还是喜欢头上戴朵花儿,价钱不贵,透着喜兴。
金刚殿后是中院,卖艺表演的多。靠西南边是用绳子和白布圈起的一个场子,演出评剧。北京人叫小戏棚子。零打钱,每唱一段或一折,伙计拿着小笸箩到观众中要钱,你给三分二分,一两毛钱都行,便宜,但戏的质量不高。
戏棚对过是宝三跤场,当年宝三正在中年,跤摔得漂亮而帅气,看角力能看出掼跤的艺术性。他还耍中幡,一丈多高的大竹竿,挂上幡旗,很有重量,耍起来的花样很吃功夫。在很远就能看见中幡飘摆,铜铃铛响,煞是威风。有时摔跤的人很多,那都是帮场的业余爱好者,自己不取报酬。
东南角儿有练武术把式场子,卖艺人名叫蓝剑舒,四十来岁,专练方便大铲,就是戏曲舞台上鲁智深用的那个一头是月牙儿,一头是方形铲的兵器。据他本人说在上世纪30年代初上海拍的无声电影《火烧红莲寺》中的大和尚,就是他扮演的,影片中使用的兵器就是庙会上表演的那个大铲。这个场地有一阶段由爷儿三个练把式,并带耍狗熊,人称“狗熊程”。父亲带着姐弟二人卖艺,姐弟能打拳、顶碗,黑熊站立行走,翻跟头,头项转钢叉。解放后,这一家都参加了中国杂技团,驯熊节目也保留下来。
东头靠北边有小酒摊儿,卖零散白酒,旁边有个卖炸鸡蛋角(荷包蛋)的。再旁边是炸灌肠的,北京炸灌肠就是淀粉加红曲做成坨状上锅蒸熟,晾凉后切成碎块再用煮猪肉的汤油煎炸,外焦里嫩,加上咸蒜汁食用,很好吃。现在还有卖这种小吃的,但远不如当年庙会上的味道。
中院大殿早已坍塌倒坏,在殿台基上放着不少大木料,都是大殿当年所用,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已经老旧,但质地不朽,还在那儿直挺地躺着。说明这是些上好木材。当年这里是摆小人书摊儿的地方,琳琅满目,中国古典文学绘画出的《三国演义》、《红楼梦》,还有《大五义》、《小五义》、《水浒》、《聊斋》、《西游记》等。当时放映的电影片儿,后印成小人书,看小人书和看电影一样,只是不会动没声音罢了。这里是孩子们的天地,一分钱看一本,看半天也用不了一毛钱。
东路最北头儿,到东后山门,门里靠东边是相声场子。庙会上只此一家,领头人叫孙宝才,艺名“大狗熊”,其他演员有赵玉贵、罗荣寿、赵春田、黄鹤来等。他们相声、双簧都表演,孙宝才以演双簧前脸为主,现在北京能演双簧的人不多了,就是有演出,大多还是孙宝才的路数。说相声时,孙宝才以捧哏为主。当年他们这个场子很受观众欢迎,每说一段之后零打钱,给多少都行,不给也行。
西路北头儿,到西后山门,靠西有北殿,上挂横匾“瑞芝堂”,是当年管理庙会的喇嘛住房。护国寺原为喇嘛庙,但当时喇嘛不多。我所知道王喇嘛是主管,另一姓薛的喇嘛,其他还有几位记不得了。瑞芝堂门前有一块空地,能摆十几张方桌,作为茶馆,是由喇嘛经营的,供逛庙会游人喝茶歇脚。这个茶馆在庙会期间很红火。
东西后山门中间有大殿一座,高大巍峨,还未坍倒,阁扇门窗齐整,虽经多年风雨老旧,气势依然,内无佛像,堆放杂物,凌乱不堪。这个大殿的后面就是塔院了。塔院有小山门,门前有小石狮一对,东西各有角门,这个山门长期关闭,游人均走角门。山门前东西各有庙墙的豁口,也成为后门儿,东后门可到棉花胡同,西后门可通百花深处胡同。
东后门内靠北边有卖弹弓弩弓的摊位,靠南有一卖胡盐的。胡盐就是食用大盐用锅炒后再加工成细面儿,供人们刷牙用。那年月百姓们刷牙就用盐,能用牙粉的就很不错了,用牙膏那是以后若干年的事了。这个摊案上摆放铜牌儿,上有黑字“洪商”,摊主是位白胡髯老者,个儿不高,吆喝“买胡盐来!”声音脆亮,至今我还记忆清楚。
西后门内路北有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北屋,门楣挂着“明音斋”的小匾,是卖京胡琴的。老夫妻二人,老头儿自制胡琴售卖。那间小房既售货又是车间,既是卧室又是厨房。
塔院东角门内,有一唱京剧的场子,艺人名叫“大妖怪”。当年此人四十多岁,留着背头,穿长袍,头戴“苏州撅”,就是戏曲舞台彩旦丑婆子戴的那个头面。脸上涂成白色,龇牙咧嘴,逗人发笑。“大妖怪”拉得一手好京胡琴,相当熟练,他拉各种京剧曲牌,水平不低。每开场时,他必拉曲牌《夜深沉》,以便招徕观众。“大妖怪”姓刘,当年他太太也在场唱戏,青衣旦角、老生都能唱。还有票友帮场,不要报酬,只为过戏瘾。记得有位姓杨的票友,高个儿,长脸膛,唱老生,日久观众称他为大杨,帮场时间很长,经常见到他。“大妖怪”在庙会最后萧条的时候,就不知去向了。
塔院西角门内,有个变中国古典戏法儿的。四面观众,能变出各样戏法,常演节目有仙人摘豆、平地抠碗、罗圈当当、长绳摘环等。观众在一米的近距离,看不出什么破绽来,堪称绝技。
塔院正中大殿和东西偏殿还完好,在大殿前有位说唱竹板书《刘公案》的,艺名“小蜜蜂”,以说为主,唱的不多。四十多岁,沙哑的嗓音,很受些老太太们的欢迎。
说竹板书的南边,也就是院中间,是卖茶汤的摊子,大铜壶一把,是个招牌,以茶汤、油炒面儿、藕粉为主,也卖年糕之类的小吃。据我所知,护国寺庙会上只有两家卖茶汤年糕的摊儿,前院是“年糕李”,后院就是这一家儿。
塔院大殿东西各有一小门,通往殿后院儿。这里比较荒凉,较之前院游人也少,虽也有大殿,但东西没有配殿。靠南边一溜几家卖羊霜肠的,煮熟后卖,热气腾腾,在冷天儿来碗热羊霜肠,连汤带水又暖和又解饿,好吃不贵,经济实惠。靠西边有一拉硬弓的场子,练武者三十多岁,身强体壮,能同时开5张弓,有时候也表演打弹弓。练拉弓不要钱,主要是卖“大力丸”。
塔院后院西墙有一随墙大门,出去往西走太平胡同就到新街口南大街了。
护国寺庙会不是每天都有,每月按农历计,逢七、八是护国寺。到上世纪40年代末,土地庙、花市庙会撤消,两天庙会就挪到护国寺。护国寺庙会到上世纪50年代中期逐渐萧条。公私合营之后,有的庙会摊主被吸收到商业或企业中,卖扒糕的、卖炸灌肠的并入护国寺小吃店。

这位老人的话语描绘出了一幅衰落中的护国寺全景。它带着我领略各个角落的活动,而一个后生只可将信将疑地聆听老人言之凿凿的故事,无论如何真实的记忆在我们眼立也变成了一部怀旧的电影,而不是带着心酸的讲述。陈凯歌的《十分钟年华老去》(Ten Minutes Older)中的疯子是我们身边的老人,他们尽管没有发疯,那是因为我们努力地治好了他们,然而想像和回忆却需要慢慢地被治疗干净,这个任务因着一代一代人的死亡而被完成。当有一天,人们光荣地宣布新世界诞生的时候,可悲的时代也即被宣告来临,不幸的是,某人已经宣告了新世界的诞生,于是人们义无返顾地走上自我涂抹的道路。
关于护国寺的残存,我们也许还可以看到人民剧院和护国寺小吃,前者把街角各式杂耍艺术高耸起来,无论是相对于古老舞台的新剧院之高度还是新时代赋予“人民艺术”的崇高地位;后者把各式小吃摊点都集合起来,每一个名字下只允许一个味道,这就是“人民的味道”,于是有了护国寺小吃店里的清真汤圆,艾窝窝,豆面糕,芝麻年糕,果料年糕,豌豆黄,蜜麻花,开口笑,薄脆,焦圈,豆汁,面茶,小豆粥,杂碎汤,鲜豆浆,杏仁豆腐,莲子粥……琳琅满目,能入口的却没几样。豌豆黄有细腻的砂糖味,炸豆腐是有砂糖味的豆腐,豆汁是有着豆腐味的粉丝下脚料,驴打滚是沾着下脚料的豆面糕……唯独杏仁豆腐有着正宗而正常的杏仁味,而它却是由伪装而超常的杏仁精调制出来的。然而这家京城的名吃店却同时也是一家回民餐馆。这让我想起马赛的Bouillabaisse海鲜汤。我在马赛像是一个真正的游客一样去尝试当地的美食,尽管早已有人警告过我:“不要尝新鲜!”然而游客总归是游客,到了马赛这样的城市会对自己说:“反正也是最后一次来,无论好坏,总要尝个遍吧。”于是花着心思去猎取马赛的美食,更甚于在那些自己心仪的小城,因为当我到了Les Beaux de Provence,便对自己说,下次我会再来的,于是就匆匆地浏览了这未来的家园而离开了。我们在马赛的海港边,直入一家大字报上告示Bouillabaisse海鲜汤的餐馆。从内到外都是北非的阿拉伯人(Maghrébins和Beurs),他们用速度表示自己服务的热情,却在中国人面前掩盖不了他们的精明和贪婪。我们很快就吃完了其味道完全不值得一提的Bouillabaisse,共餐的朋友在吃完甜食后问我那服务生在咕哝什么。我完全不知道,等我们临行的时候,服务生又殷勤地出现在我们餐桌边,用标准的巴黎口音清清楚楚地对我说:“Le service n’est pas compris.”于是我们解决了这桩事,一锤定音地把Bouillabaisse送上了断头台。这海鲜汤难吃的程度犹如今日朋友极力劝阻我尝试的豆汁。在这两种无视味觉体验的食物当中,我嗅出了某种共同的本质。北京人的美食落入了回人之手,高卢人的美食落入北非阿拉伯人之手(马赛还有阿拉伯人开的中餐馆!),无论是回人还是阿拉伯人,他们有唯一的主人——真主。而真主却是一位笨拙的厨师,他不能烹饪美味佳肴,却可以让最令人作呕的食物变得美味可口,他的方法是:用斋戒使人对任何能够让人肠胃再次蠕动的东西充满欲望,然后再给他们吃隔周的腐食。

2008-05-31
这个学校里游弋着一些老人,他们一无所有,旁听学校的课程和讲座。从前,我看着他们,今天一老妪看着我吃包子,问:“为什么不去吃菜?”
“不喜欢。”
过了很久。
“太晚没菜了吧?”
“嗯。”
“昨天韩国总统的演讲听了吗?”
“没有。”
“北大学生很容易听到吧?”
“没兴趣。”
“《人民日报》上有刊登,应该看看。”
“嗯。”
“北大学生每年都有三千多奖学金吧?”
“嗯。”
“那够花了。”
“不够。”
“还不够啊?那稍微补贴点。”
“根本不够……”说得很轻。
“你学什么?”
“哲学。”
“什么?”
“哲学。”
“什么,没听清。”
“哲学。”
“历史?”
“哲学。”
“文科还是理科?”
“文科。”
“学什么?”
“哲学。”
“哦,哲学。研究生吧?”
“嗯。”
“那还不看《人民日报》?”
“不看。”
她又看着我吃包子,过了一会准备收拾东西走,又叮嘱我看韩国总统的演讲报道。我根本就不知道韩国总统来学校演讲了,想起昨晚校园里停了那么多车,倒也有可能。我只专著于自己,那些对话,我像是在演一出戏剧,有些Beckett的风格。
晚上的电影是王小帅的《左右》,前后左右的观众藏不住内心的感情,或评论或解说,或鼓掌或指责,而且是空前的一致,人民的意见在此获得了高度统一。现在的中国人民几乎有了一致的情感,每场电影的鼓掌或吁声都在同一时刻响起,而且又是那么强烈而刺耳。尽管公共空间中大家分享先进科技带来的愉悦,但这还是不能弥补剧场中的不文明举动带来的不快。以后应该像禁止在剧场内大小便一样禁止任何情感的表达,两者都是为了尊重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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