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0/7

Madrid


Madrid,原由 umbonbon 上載。

2009/3/23

遗言集(13)

很长时候,觉得在这个标题下,我是在放纵自己的情感,自我宣泄,或者治疗,在经历了许多挣扎之后,我还是决定继续挣扎,把自己设想在各个地方,在各种场合,投入自己梦想的决断中,这次却在土耳其,最后的旅行,我把自己安置在陌生的地方,尽可能让自己有些兴趣并且感到满足,可是最后,也不知道故事应该如何发展,完全没有编造的能力,因为对待自己太过真实,无论如何都无法欺骗自己,自己的生活阻碍了事业,对自己的忠诚使得自己的眼见变得狭窄,我付出一切是为了自己的一切,终究不明白用同样的东西换取同样的东西,可是还是那样做了。我丝毫算不上赌徒,没有多盈得一些的想法,却是十足的荒谬之徒,完全的等值交换,在流通中,生活开始流转起来,但也好像完全是静止的。对于所有的事情从遥远的身后,其实什么都没有,而幻觉显现得如此真实,两者完全没有界限,所有的思考在此停步,需要信仰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心律不规则,身体冰冷,不像是一个死去的人,倒是一个静候死亡,死亡却不来的人。全身所有的肌肉感觉到摇摆,静止的东西也欲望摇摆,所有树立在一边的事物都要被放倒,所有已经放倒在地上的都要被践踏,我的欲望不是一团混乱和没有规则的捣踏,它是那样强大的一个系统,如同血液一样流遍我的全身,使我不得不寄生在这套生命的系统中,超出欲望就像舍弃自己的血液系统一样不可能。生活在滋养我吗?完全没有,我是生活的一枚棋子,为了生活变得更美好而存在,一旦它找到了更有效的人,我就被舍弃,我是看到自己结局的人,是一个面对这样结局还要一路走下去的人,其中也充满了犹豫。落泪,即可怜自己,也可怜整个人类。人的进化永远在失控中,也永远在自己制造的变局中,却不能守护自己的心灵,任何残杀都是对它的蔑视。痛苦就是那条“窄门”,唯其对生命之后的诺言,大家都挤在那里;幸福的大门敞开着,可是门庭冷落。那些奋斗着,向往着幸福的人永远走的是那条窄门,痛苦的天堂为人们的勤劳和努力而存在。幸福属于那些心无傍鹜,东游西荡的而,一不小心掉进了正道。我没有面对众人宣讲死亡的悼词,它们却像大厅里的回音一样也在胸腔里反复的回荡,如果没有内部的空虚,它们就不会放肆地在身上喧嚣,也不会像甲虫一样笨拙地在灯光下投墙。然而这种空虚又是那么神圣,让人成为了可以容纳一切表象的载体,同时所有烦恼也伴随着神圣,不停地侵犯着……写着写着,这些字如同麻醉剂一样注射进我的体内,我的手好像感觉不到重量,柔顺地触摸着键盘,我的写作方式转变了,它毫无掩饰地把我的思绪缠绕在嗜血的十字架上,它们是大地伸出土地的吸管,当充满母性的大地在生产中血崩时就变得极其残酷,不惜活生生地吸取生命的浆液来哺育新的事物,此刻我的心触摸到耶稣那种伟大的献身感,让一切尖锐的东西刺破我神圣的细皮嫩肉,让血和肉如花般绽放在大地突起的巅峰,这是一种多么神圣,残酷,令人发指,一首多么催人泪下,振奋人心的哀歌。残酷地对待自己肉体,是对精神的最大折磨,是对精神的永恒放逐,无数伟大的精神还幽灵般游荡在我们身边,但又有多少人在黑暗和光明中认出它们的本体?我是一个被人贬斥为逃避主义者的人,我离开所有不属于我的虚假家园,回到那个真正生出我的地方,那个地方既然能有一次生出我,必定也能让我重生,所以无论何种死亡,都是我必定经历的皮肉之苦,但我却又是他们说的那样一个逃避主义者,病入膏肓的人大抵如此,一个病人最严重的病就是拒绝治疗。

2009/3/5

2009年2月日记

2009-02-14
写下上篇日记的时候竟然没有料到会是08年的最后一篇,等再次能够平静地继续写的时候几近两个月后的今日。12月22日宝瓜到此地,于2月10日离开回国,一同在巴黎度过10日,还去了布鲁塞尔,布鲁日,卢森堡,布拉格,罗马,梵蒂冈,佛罗伦萨,威尼斯,尼斯,摩纳哥,嘎纳,芒通,Eze village,于回国的前二日去了Namur城堡散步,周日,整个欧洲悄无声息,断断续续地下了些雪,在城堡的废墟地下倒是藏了不少可以住人的空间。
从布拉格的寒冷到罗马的夏日季候,再回到比利时经历寒冬,似乎生命又多过了一载。下午还轻轻地飘了不少雪花,寒气把我逼在房间里,与世界保持了更遥远的距离。前天清扫工来打扫窗前的的那片扫地,却把泥土吹到低矮的窗台,仿佛要把我葬入地下,对于这类似地下室的房间,我倒渐渐觉得满意起来。毕竟出行生活还算方便,并且地处村落的中心,白日不时的一些喧闹也能驱逐我只身的孤单。
常常刚回来的几日并不能安心下来写游记,好像那么美好的生活突然失去让我慌忙失措。而过上几日或数月便也不再有那种旅行失火的兴奋,所有当时的喜悦和欢乐也已成为蜡封的记忆。还有那些琐碎的名称也早已忘却,而也许有某种情调和真切的感受会不时地回到梦中和无限的遐想里。我的旅行,忘却的最可能就是那些著名的景点,却留下无数旅行的真切体验:在宝瓜的极度疲倦中和布拉格的季度寒冷中,我们参观了波西米亚的皇宫,在古犹太墓地许了愿,逛了许多水晶店,为家里买了一个水晶果盘,吃到了著名的烤猪蹄,还有唯一值得尝试的西式快餐——捷克的KFC鸡肉制品。
一路对签证的多虑,俯视罗马的葱郁,和罗马土人疯抢午餐批萨,还有那错过了永远就失去了的饺子。在罗马的漫步途中,也偶遇了另一个中国艺术家的步迹,在城市中的好几处发现了他散落在城中的魔方般的艺术品,而他的名字却早已忘记,毕竟作者在贡献出了作品便萧然离去了啊。在西班牙台阶和Trevi喷泉亲历了《罗马假日》中轻佻和将金钱置之度外的奢华。
佛罗伦萨的细小,以致于商店成了我们安排甚为宽松之旅行的唯一去处,幸好此地正好盛产皮具,是意大利购物的好去处。在那里度过了农历的最后一天。
威尼斯那指路的老太婆,热情地只让我们觉得身处童话仙境中,那抑扬的意大利语如歌剧般优雅,与心律相协的颤音让我们这些外乡的漫游者也理解了她的意思。愈高的海面已经淹没了不少房子的底楼,以致于有些地方变得像是地牢一般阴森,也褪去了威尼斯共和国时代的浮华与繁荣。这座面临水淹的古老城市似乎也不再能保住圣马克的遗骨,从天而降的黄金装饰教堂地面收到了水的侵蚀,从前的平面已经泛出了岩石的波涛。而整个城市就像是一座巨大的迷宫,无论身处城中何处,都没有任何指向,最好的办法就是抛开一切指引的漫游,用自己的脚步和记忆去建筑自己的地标。而步履不再能够跨越的地方就要依靠船(Vaporetto)。大运河两边琳琅满目的建筑风格并非我们能辨得清楚的,只像是大观园般好奇地走过。那少有游客的墓地岛(Cimitero)宛如死者的国都,而那些从叹息桥上走过的死囚们却也为能看见或被埋葬于此。岛上早期宏大的刻字碑文已经磨损和坍塌,不见有守墓人,行船也仅有去玻璃岛(Murano)一班途径此地。威尼斯的玻璃制品也因此地而闻名,却少有人去。那里有不少作坊和门面,空荡荡的午间快餐店也仅仅是各店老板之间的内部经济。东西总也算齐全,当时Salami的瘾君子宝瓜能凭借敏锐的嗅觉像土拨鼠一般从这个冬日荒远的岛下超市里挖出两包香肠来,后来一包艰难地消耗在摩纳哥眼光下的港口,而另一包为其舍弃在比利时,至今像死尸一样冷藏着,如同这记忆的创伤,任其在一边暂时搁置才是疗伤的最好方法。众多的破旧作坊间还立着一间小教堂,里面全无装饰,猜想主教也可能是被流放而来的,指引这些手工艺人们。

2009-02-15
夜半收到宝瓜的来信,像是一份未来家庭的宣言,能让我幸福地在地板上安睡了。看了Pasolini的人生三部曲,梦想、神话和现实是一个东西。

2009-02-16
今天依旧寒冷,不知道从何处飘来些雪片,湖边空旷的地方阵阵大风。给宝瓜写过信,觉得总是在同样的感受中回来荡去,我无法自己从自己挖掘的泥潭中走出来。那已经写下的书信总是为能说出自己的一切,是文字的缺陷还是心灵的迟钝?面对一个虚无的对话者,我有种放纵自己欲望,在没有边际的空白页上驰骋,不放过一个跃入思想的火花,我时常拿着一把易燃的干草,等待天际而来的闪电,让它来点燃我吧,任自己被烧灭,任奇迹发生,不要阻拦我的横冲直撞,有一天我会站在一片广阔的旷野向你满怀欣喜地倾诉来自孤寂苍穹的呼求,我被要求拜服于你,相信你的伟大,要我把自己托付给你这位陌生人,因为你是我的信仰,我把自己投身到或入天堂或入地域的深渊中,却不是那样相信概率的赌徒,你的精神必定引导概率的迷途,我不是那迷途上的羔羊,也不是如你曾堕落成的恶狼,而是虔诚的背叛者——背弃了自己的路途,从此走上爱你的道路。
当撒出红酒,斟满酒杯之时,我已经迷醉,那想像的芬芳早已溢出玻璃的瓶壁,流入污浊的心地,眼前一阵巨大的白色亮光,醒来已经是千年后无酒的葡萄园。

2009-02-17
当我把最细密的想法展示出来的时候却害怕它们自己迷失在误解中,被别人牵领着走向我所想的黑暗,遗失在不知所谓的他乡。自己的漂泊总是希望有一个定所,尽管宣示孤独也是一种表达美的方式,而且可能是最恰当的方式。那种孤独游离在现实与梦想之间,此岸没有理解它的人,彼岸也没有,它像是不同世界之间的摆渡船,最终又不知所向,也许终究破灭在时间的潮流中。
当我展示着什么的时候,同时也掩盖了什么,并且愈是展示了更多的事情,就愈是阻碍了更多事情本身的自白,好像我是它们的代言人似的,却渐渐地抢占了它们说话的权力,并且这种省力的方式使得它们也自愿退居其后,于是所有直白的东西都只是我的话语,张罗在世界的表面,而且这就是我们唯一能够理解和所生活的世界。
写下这些文字的我也许是永远无法理解某些不在乎离别之苦的人,生活世界决定了他们,世界的差异把我们分离开来并且给我们带来迥然不同的生活感受。这种理解之艰难如同一个人要走出自己既有之风格一样,明明是对自己的离弃却也要向是更加忠实地回归自己一样,并且要坚信不已,这难道不是一种最深刻的背叛吗?而那些标明了自己背叛的人倒有可能依然毫无变化地过着自己之前一样的生活。“转变”像是一场生命舞台上的闹剧,让同一个人,同一个躯体取笑自己,使得人格表现得仿佛变形虫一般,然而人也并没有通过这种变形把自己掩藏自己,其实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被掩藏,而只在于如何被观察,所谓的掩藏仅仅是对于某个层次的观察能力而言的,所以基督教会说上帝是全然察知的,但对我而言,一个不同于上帝的至高存在者也是如此,并且人的共同本质就是全然察知,这就需要一个人能够检验自己所有的能力,并且在恰当的层次上理解一个事物。可是又有谁能对自己永怀信任呢?我想是没有的,那些表面上自信的人都是自恋患者,而触及心底的质问会让每个灵魂都惊耸颤栗,所以一切美好和谐都是肤浅的,人与人之间建立起了一种不闻不问的礼节,尽管早已是礼崩乐坏的年代,但是本质上的礼数并没有崩裂,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这种肤浅的交往关系,由于肤浅才保全了人类,因此也可以说是最深刻的,避免了每个人质问每个人而导致相互的“厮杀”。
幸好并没有人愿意理解和理解我所有的东西,通过文字的造成困难和我本身的不在场,我保全了自己,它们对恶毒和不怀好意有着天然的抵抗力。即使是对于满怀好意者也有着积极的贡献,含糊不清、模棱两可有一种本能的引力,向一切明亮的光线投去蛊惑的一瞥,伟大作品的伟大之处正在于此。这并非说那些清晰明白的东西不伟大,而在于或者自称清晰明白的东西真正说来还是模糊不清的,或者清楚地道出了一切而不再有重复的必要。
文字的不朽是发生于历史的天命,而作者令文字成为不朽却是他的使命,长久的价值来自于生命的骤然爆发,也许短短的就年就规定了人类存在的所有价值。我们有时候出于对强大和崇高的厌恶而敌视真正伟大的东西,这些怀揣嫉妒的人本身违背了自己存在的使命,像是虫蚁一样嚼食自己的世界。

2009-02-18
当我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时候,所有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我聆听自己,犹豫不决,一切标准失去原先绝对的价值,而在孤独中又树立不起自己的价值,就像一切垮掉的东西一切,不安地躺在大地看着宁静的天空。
所有浮想联翩随着酒醉一起退潮的时候,身体和着一切在幻想中树立起来的欲望也一起退去。开始清醒地看到自己曾经努力去做的事情仅仅是自己所珍视的果实,当我无力存放这些青涩果实的时候,不得不将它们转让或遗弃,这就是我的理想之下场,一个个雄心壮志,现在却落得个无家可归,唯一值得保藏的就是那奋斗的记忆,没有人可以将它拿去,我的青春在挥霍中变得壮丽。

2009-02-19
重新构思了《橘子油》,继续写了一些,删去几段,所以基本上还是没有什么数量上的进展,这对于预备写成长篇小说的筹划却是个巨大的障碍。用电脑写作的巨大问题是所有写作的过程全部被抹去,剩余的是最后的修改,却又未必是写得最好的版本。在写作和多次修改中,有时候自己是无法把握自己的,这在乎自己无法评判自己,因而也不知优劣,如同金庸对自己作品的修改遭人痛骂同时也恍恍惚惚地坚持自己的主张一样,作者就是这样一个走独木桥的人,所有的道路对他而言是真正孤独的道路,并且他意志让自己走上这条道路,只有走上险峻,才会与众不同,因为所有大路早已成为大众的日常用具,成为他们的家常便饭,甚至已经失去了口感,如果在基督教的世界或民族里,对他人的好奇心(“莫要试探”)是有罪责的话,那么作者只能将自己展示为好奇的对象,就像小丑要受到追捧就必须勾引起观众心中的欲望,最优秀的作者应该像是一个放血疗法的医师,让读者最隐秘的诉求像砍断的动脉血一样汩汩而出。读者所得到的阅读体验就是失血般的眩晕,或者性高潮那般充溢的眩晕。这种眩晕不但发生在读者身上,而且可以说更多地是发生在作者身上,在一切优秀作品创作的间歇期,作者们如同冬眠的爬行动物,蛰伏在自己建筑的孤独中,即使在应酬不断的社会交往中,他们陷入也会像那些动物一样本能得降低低温,减少闲言对本质性思想的不必要消耗,在冬眠中积聚再次爆发的力量。作家总是那些于喧闹中与之谐调却同时为自己制造孤独的人,这种制造是本能的制造,不受自己一直左右的活动,当被欢呼的庆祝人群所包围的时候,他也感到莫大的孤独,似乎那些人都是围攻他而来,而同时他又觉得他们发起攻击的目标并不是他,看着自己被他们的冲锋所穿透,他只是个观察着世事的局外人,但又不是因此成为一个冷漠的人,他的每一个想法,每一个行动都是挣扎着去完成的,这也正是因为孤独:没有建议,没有忠告,没有劝勉,没有鼓励,没有教导……他寻找自己的灵感完全凭借着自己的嗅觉和判断,就像一头想要生存下去的狼一样必须依靠自己的能力,这也是自然赋予每个生物的自我独立的尊严。真正的作者就是即使在社会生活的相互依赖中也依然茕茕孑立不失尊严。在公共生活的压迫下保持自己的封闭性就是保持人性。人性不是人类品质的总和也不是交集,它的每个人精神中最深沉的东西,它也许是疯狂,也许是迷信,也许是理性,也许是混作一团模棱两可的东西……它们并不是人之建筑的奠基石,而是有着最沉重的人类价值,像锚一样把轻浮的人维系在并不完善而又辛苦的大地上。人尽管轻舟一般自由漂浮在世界上,然而总也不能脱离人性而飞去别处,这些本质让人成为人,让个人保有独特性,大地因此而多样化。

2009-02-22
依然陷在这样的情绪中,无法自拔地任由自己在无所事事却又烦躁的生活里浸泡,当一个人自己不愿得救的时候是没有人能够救他的,而他所需要的是某种刺激,让他从梦幻和理想的庸懒中醒来,投身到无论是否有价值的时间流中去。每个人若是确定地面对自己,那么他就的意志就会变得异常坚定,而当自觉被抛弃的时候,任何呼声都得不到回应。在轻风细雨的农村,我已经感到厌恶,只是这种厌恶无法拿来和另一种与之完全对立的厌恶相对比,因为我觉得无处是我家。我遭遇到是相处的艰难和相离的怨恨,没有任何中间的调和。爱一个世界的人必定也恨着它,因为它只是那样一个定了性的世界,无法任何变换,人却喜新厌旧,无法在一条道路上盲目地走下去。为什么面向我的都是冷漠和无法表达的深情?而真正安慰我的是那种表面化的却又不具欺骗表象的深情厚谊。一个人会有什么秘密,当一切都已经倾诉完毕,新的生活不过是重复和轮回,而却要把它当作是新的,人们无法制造新的东西,于是就鼓吹那些恒久不变或轮回的事物才有价值,我曾相信了这些话,可是真正说来价值与时间又有什么内在的关联呢?永恒的东西可以有最高的价值,转瞬即逝的东西也可以有最高的价值,只是容易为人遗忘,在人的神话中占有不了被讲述的地位。只因时间的长久而产生的价值是对人生命而言的价值,然而还有无数超出这个范围的价值,它们是值得那些预备超出人类的人去追求的。也正是这些追求让人陷入了孤独之中。常人的教育也并非没有价值,它开启了那扇通往超世界的大门,所以要尊重此地也要尊重彼方,因为那不确定的地方引起了人的崇高和向往感,而那确定的东西让人感觉到坚实和安稳。
傍晚写得信即伤害了宝瓜,也伤害了自己,我是那样内心动荡的人,可以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并且认为自己完全是同一个人,似乎这个跨越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从来是怜悯自己的,但不知道这种自我怜悯也会给别人造成伤害,战战兢兢的生活态度终究也没有发生任何积极的作用,战战兢兢总只是胆战心惊而已,事态并不因此而好转,相反,有时却恶化了,由于自己的多虑和疑心,事情变得难以处置,人也变得难以相处,许多人渐渐远去,在找不到任何肯定的世界中,我也愈加远离了自己,分裂成相去甚远的两个个体,两者之间没有爱,也就不可能结合,我们是这样的冷漠,任凭世界的无原则分裂,就像大爆炸后的宇宙,任何两个点相互都在分离,而我们不幸地生活在宇宙之后,在这个相互远离的过程中。我试图宇宙之先,我们在伊甸园的无忧生活,然而那时候我们也不知道幸福和悲伤,而分离赋予了那种没有情感的生活无限的价值,它们在失去的过程中渐渐浮现出来。梦中,我伸手试图去抓住你,而自己却似乎在退后,你也在远处微笑着看着我,在分离中向我微笑,我不明白你的深意,因为在万分慌忙中,我什么都抓不住,任何东西都消失得那么快,以致于我怀疑自己所亲历过的一切,那么我肉眼所见、亲耳所闻似乎都只是梦中的幻影,我知道那不是因为你,而是我不信任你,我无法让自己相信你愿意无怨地留在我的体内,你的话语无法在我内心里背叛了你的行动,你是那样优美地离我而去,就像返乡的天使。
深夜,酒醒后是一阵穿透心灵的寒冷,穿肠而过,什么都没有留下,伤感的依然伤感,忧伤的依然忧伤,失去的永不回来,不来的永远不来。失去你的我依然完整,这让我愈加怀疑你是否曾在我体内。你的存在未曾让我感到饱满,失去你也未能让我感受到空虚,你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竟是我自己的毫无由来的幻想或者长期失眠造成的错觉。我的心是真的空虚了,美酒和良言无法在里面存放,一切美好的东西很快在里面腐烂,我常常口吐恶言,世界竟是如此伪善,在每个人的生活道路中设置了如此多的美德,让人为其鞠躬尽瘁。一个无视所有美德路标的人也许会迷路,但他也会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景色,我就是那个向往迷途的正经人,在一切恶的掩盖下,我竟是如此善良,所有天使竟在我面前折膝。美德、良心在小狭小的内心疯狂地滋长,它们为了拯救人而失去了自己的节制,它们却失去了理智,像是要把所有的恶都清扫干净,然而这种“纯洁性”本身也是罪恶:优生学上的纯洁阻碍了智慧,政治学上了纯洁妨害了民主,社会学上的纯洁否定了他人……我实在是那包含一切的神,只是借着人而真正地包含了人。神实在是恶的起源,为什么人的乡愿又要为我清洗罪恶呢?即使人模仿神而犯罪,罪也不在神,而在于人的自由意志,所有存在者都要为自己的自由负责,人是悲伤地肩负起自由之责的,这自由来自于对神的无知,对于世界的无知,如果能认识到一切,那么没有什么是自由的,自由仅仅是给予物质者生存的一个鼓励,同时也是一个惩罚。当人从一个决定论的实践者变成一个自由人的时候,他应该是欢喜还是悲伤呢?什么是贯穿人类的历史感呢?人类之存在必然因就是繁殖,在繁殖中女性感受到的那种普遍的束缚感。在那个快乐的束缚时刻,就铭刻了人类的整个历史,纯洁的开始变得不纯洁,某种没有边际的东西开始受到约束。一旦开始,人类就必须坚持走完这条自己的道路,然后别的东西才能开端。人类的所有理想都是建立在海市蜃楼上的空想,因为总有一天,只有虚无,也许只有这个才是不能说出来的实用主义真理,因为它将更早地把人带向灭亡。
深夜带给人的是什么呢?露水、百合还是思想?或者是向人指出最终的结局,人每天都能在深夜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和人的终局,但有的人不愿看,有的人贪于睡眠,只有那些在精神中挣扎点亮火光的人,神向他们展示了一切。然而那仅仅是黑夜中的忠告,是黑色的礼物,白天他们依然如同芸芸众生一样混迹在这个世界上做一个好公民,任何人都无法逃脱这个世界的管理,世界不会忘记每一个人,而神却只挑选几个人而已。所有的一切神看得清楚明白,人只有在凭借着白天光线在看得清面容,而神却在黑暗中洞察并决定一切,因为他并不用眼睛来分辨,他靠的是智慧,我把这叫做神明。
我厌倦一切,最终,我厌倦了自己厌倦一切的状态,无法逃避的窘境最终也凶猛地压过来,我不希望自己死亡在这种无休止的古典回旋中,我是那种在战争中第一个把自己送向枪口的人,把自己放在自己无可抉择的地方,我顿时变得安详,似乎自由与命定在那一刻达到了最终的和解。

2009-02-23
储物柜里放满了食物,有一瓶开过的酒,发出陈年的味道,少年时代的滋味忽然又回到身上,昏黄的白炽灯光,一打开便是四处逃窜的蟑螂,却从来都没有觉得恐惧过,只是被踩死才会令我恶心。所有的到位都混杂在一切,我却依旧能分辨出各种不同的气味,它们各自带着自己的体味,静默地散发,如同藤蔓植物一样慢慢地缠绕在一起,交织出一股童年一般的味道,令我无可救药地陷入回忆的泥沼。没有人会在我身边述说我的童年,那完全是我一个人的世界,父母只是那养育我的不知情者,尽管生活在一起,却决不会知晓我的想法,我离他们那么近,却生活地那么远。我从来就对这种距离感到满意,如此,他们不会随意地闯入我的空间,我也没有丝毫的好奇心去打探他们的一切,至今竟然也不知道我的父母过去有着什么样的生活,所谓的亲缘关系都建立在某种身体的相似性上,也因为仅仅是相似,所以存有怀疑的心思,便也可以随时全然脱离他们的关照。

2009-02-24
有时候,我发现自己的失眠又必须完全归咎于自己的日记,模糊的意识通过文字却变得清晰起来,有些本来不澄清就不会酿成错误的事情说清楚了反而带来灾祸。
我与世间是没什么隔膜的,因为所有的希望和爱只发生在这个世界,一切对于世界之外事物的态度就是绝望,一个人爱他的亲人和周围的人,但如果爱上了世界之外和之后的东西,那是荒谬的,因为虚无不与任何事物发生任何关系,拥有荒谬人生活在绝望中,他爱上了虚无,他的爱注定是白白消耗而没有生命和价值。然而是否真的存在这样向虚无而生的人呢?必定存在(过)的。正因为虚无和荒谬,所以需要一种信仰,把不存在的东西当作实在去爱去恨,发生一种真切的关系,并且时而发展成某种人的生命中最牢固的关系,牢固的程度由与之对立的解散它们的力量的大小而定:一个普通基督徒的信仰并不不伟大,而一个被钉死却不放弃信仰的基督徒就显得伟大了,就像平庸不会遭到抵抗,而经得起抵抗并且获得胜利的就不再是平庸的了,人生中也同样存在作用力与反作用力。

2009-02-25
没有一切虚无之镜的人永远也不会感到孤独,因为他们看不到自己,他们眼中的自己总是呈现出五花八门的样态,而没有一个真正是他们自己。而虚无之镜是这样一面镜子,在里面什么都没有,视觉失去了任何意义,心灵的眼睛才能张开看清自己。

2009-02-26
许多天的沉闷,毫无进展的学业,只是无法使自己站在高处和远处看自己,对人格分裂的极度渴望中,唯一的结果就是不可离开自身而辛苦地生活着。一个人如果可以看得很远,那便也没有什么忧虑,所有的忧虑都是在当下一刻喷涌出来的,而且源源不断,因为流逝的当下是无穷的。人可以逃避永恒,但无法躲避当下,那种让内部的躁动让人试图抓开自己的皮肉而释放出来,可是如果有人当真如此残酷地分解自己,使自己解脱的话,那么他之前的一起企图也顿时化做云烟。他们是残酷的人,徒劳的人,冷漠的人,也是胆怯的人,承受不了生命的承重,背负不了时间的压迫,然而身体确如他们所知道的那样,是无比脆弱的,当时间像是辣椒水一样被灌进身体或者被注射进血液的时候,没有人能够承受这种折磨,真正说来,它不是对身体的折磨,它早已轻视了身体的存在,而是对给予生命的那种尊严的蔑视,是对一切作为生命存在之事物的鄙视。人却是无时不在这种贬低中存在的,如果这种存在能够算得上是生活的话已经是万幸了。正是有了生命,人才被时间所统治,人的政治就是时间的统治,一切看上去领导着的人总已经被时间所奴役了。而作为政治的手段,作为对奴役着的回报,时间给予人的是继续生活的渴望,这种渴望往往是通过某种更加美好的前景而达成的,除此之外生活的理由便是对死亡的恐惧,时间从积极的和消极的方面管理着所有生命。世界中一切形式的统治者不要已经自己拥有了一切,因为他们所不能拥有的恰恰是他们自己,即便他们占有了世界上一切,他们也占有不了自己的身体,因为它被时间这种无形的事物所占据,再强大的人心中也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对衰老的担忧,对疾病的忧虑,还有对那一直涌现着的“现在”的焦虑的操劳。如果他要控制一切涌现着的“此刻”,他就要控制整个时间,这是对身体中的精神流的反抗,然而人的反抗又能走多远呢?又是否有任何效果呢?似乎从来没有人有过这种反抗,似乎人天生就是时间的温顺奴隶,而时间如同涓涓细流一样轻抚着人的心灵,这颗心灵就是这样被欺骗和被损害的,同时还以为自己与时间有着某种至亲的关系而沾沾自喜。我们是有着多么低贱与可鄙的心灵啊,如果心灵在身体出生之前就已经发育完全,那么世界上就不可能存在生命。正式心灵对于自己的完整性的盲目追求才导致了自己被骗,导致所有的身体因此而无畏地遭受苦难。罹难的身体天生就扮演着悲剧角色,他们一方面承受着痛苦,另一方面却常常无意识地流露出悲伤和苦楚,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苦难的源头,有些人还错误地把它们归咎于他处,用各种奇怪的办法来治疗,可是生命并没有结束,苦难也没有完结,一切人们不希望的事物还是不断地涌现出来,没有任何类似于止血的药膏一样止住时间之流。任何一个身体饱满的人是厌恶一切流向外部的东西的,这让他们感到空虚,如同有个隐形的幽灵在生活的天地间回旋。所有人无意识地活着并且无意识地继续给予生命,他们说不出理由,也许没有理由就是他们唯一的理由,也会有人是因为快乐或者责任,他们却都没有思考过自己的诞生意味着什么,给予一个生命又意味着什么,又有谁能够放弃自己的未来而单单考虑过生育的意味?也许当每个人都陷入在这样的沉思中的时候,人的历史早就终结了,或者说人就根本不会存在。然而人超出别的动物之优越之处在于,人能够多多少少地控制自己的痛苦,使得大多数痛苦可被预见,由此建立了医学、保险、福利、战争、疗养院……但有一项根本性地控制时间之流的手段却被大多数国家所禁止,由此大多数人也无法获得这种控制自己的手段,那就是安乐死。如果安乐死成为一种普遍的公民自由,那么人的世界不久就将不存在,历史就要终结,时间的统治就要垮台。在此,“时间政府”与这种根本性的痛苦控制手段建立起隐秘的对立关系。时间的存在必须依赖人的生命,否定生命和身体存在的一切方法都是“反政府的”,都是叛乱,而且这种叛乱不是建设性的,是真正的毁灭,唯一的结局就是虚无,所以安乐死不光是痛苦的解药,而且也是真正的瘟疫,所有生命都会在瞬间摧毁,因为生命不光有生的欲望,而且还有同样强烈的死的欲望,经常在剧烈的兴奋或至福中闪现,如当真正相爱的人在一起就会想到去死,一个正好走完人生巅峰的人也有同样如此,因为死对他们来说才能保证自己拥有完美的结局。此外,遇到极端痛苦的人也会想到去死,因为他们在生命的继续中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曙光,似乎时间主动抛弃了他们,在这个意义上,安乐死并没有与时间完全对立,似乎成了它的盟友一般。
忽然想到以《兄弟之恨》写一个什么东西出来。中国兄弟之间没有真正的爱,一切兄弟间的错误都不可原谅,相比之下,一个陌生人所犯的错误倒更容易受到谅解。我们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国度?兄弟之间有的更多的是竞争,从王子到党派,相互之间所犯的错误甚至会变成长久的仇恨,而没有一方愿意放弃自己的立场,兄弟是为家庭平添了一份烦扰,因为血缘是仇恨的永久性纽带,仇恨不可将兄弟消灭,又不可彻底离其而去,血缘把兄弟拖到了仇恨的针毡上。我们的兄弟情谊是被践踏的,被爱和恨搅拌在泥潭里。
宝瓜离去的日子也渐渐地远去,我倏然回到从前忧愁苦闷的年月中,所有这些文字是我坠落的象征,我无法集中精神做任何事情,所有事情都要拖延到我的后半生,到那时一定也还是拖延,我所感受到的自己是那么忧伤,所见的自己的却是那么幸福,我几乎什么都拥有,并且一直以来也都是过分的顺利见证了我不恰当的担心,我是生与忧患中的人,为其如此,我才能继续在忧郁丛中生活下去。我的前半生并不奇异,却近乎是一般人所能得到的最好生活了道路了,却时时伴随着死亡的幻影,它不是如我所愿而来,它让我贬低了生命的价值,但可能是回忆中的真正色彩,幸福的生活无可谈论,它们本身就有些枯燥,过往的忧伤像是枯笔蘸上的水分:重现的血流,当下的影像,僵直的身体,专一的愁思,是通向过去生命的路途,没有它们,我完全不记得我曾经幸福地存在过,为着它们,我奉献了自己的大部分时间,让它们单独地陪伴着我,因为我相信只有它们对生命才是忠诚和诚实的,记录对它们的言语就是我日记的大部分内容。而合上自己所写的字就像是痛苦的告别,与它们,也与我自己,害怕失去它们,却更害怕失去自己,我所爱的还是我自己吧。

2009-02-27
长叹一气,终于是人去楼空的周末,那是十年前的感受了,周五我依然还住在寝室,同学固然都走光。开着两支日光灯,看书到半夜。整幢楼大概就剩下我了,连管理员也回家或者睡觉了。其实那时我是喜欢这种安宁的,在孤独中觉得自己很伟大、很独立,然而今日却再也无法忍受,重新回到那样的生活立即会让我崩溃。周末从来都没有和同学一起出去玩过,也不知道别人如何度过周末。就这样度过了高中三年的生活,平淡,没什么深刻的记忆。

2009-02-28
本来想去布鲁塞尔,却遇上了全国的大罢工,不得不在家,紧张的时光被浪费,心里很焦急,难道要把自己焚烧?可恶的是二月还那么短暂,今天竟是最后一天。

2008年12月日记

2008-12-01
忽然天黑了,今天终于做了些对于毕业有益的事情,这些事情可能对于我的整个一生是没有什么益处可言的,但总好拿来安慰自己。
到了一年中的最后一个月,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我快记不得自己年纪了,因为在忙碌中苍老,那些时间被一个个学期隔开,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智力没有长进,知识越来越混淆在一起。把这个月分成四周,每周做一件事情,时间在这种设想中一下子过去了。于是十分害怕自己。一个心里经过波折的人会特别想宁静,愿意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半辈子。
当我面对自己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是多么虚弱,却总是装作异样的坚强,装出一中超然脱俗的模样,最终却失去大家都拥有的幸福,但也没得到自己独特的挚爱,还有重新回到原来的轨迹,走寻常人的已经走过的道路,如此,我连最普通的人都不如,还在他们后面亦步亦趋,然而又能如何呢?确乎是自己当时想得太多,在迷宫中走了一通,证明了自己聪明,却还是回到起点,难道我就以迷宫中的导游为生吗?许多聪明人最后从事的都是最下贱的活,这是因为他们太聪明了,考虑了过多的因素,以致于这些因素最终失去了他的控制,开始自己活跃起来而组织了自己的结构。

2008-12-02
傍晚开始下雨,雨声让夜变得越加宁静,我开始有些平静了,开始写作业,开始准备宝瓜的到来,开始对身边的一切变得淡薄,开始不再傻傻地看着雨滴落到最后一滴就去工作或睡觉了,开始不后悔地过常人的生活,而从前我所知道的那些言论让我自命清高地生活了许多年,虽然不是错误,却是留下了许多不得不弥补的遗憾。我想不停地写,就这样一直写下去,就像在山林中行走,一直走下去,无穷无尽的向前,即使绕圈回来也不能算是倒退,至少还见过另一条道路上的风景,遇见过徐徐吹拂的林间清风,和仙女聚集的林中水塘,可是我无法把它们带到这里来,也无法把这里的心情带到那里去,我不是那样的使者,擅长于两地语言或熟悉两者的风俗,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我只是一个莫名被投入到此地的人,对于那个世界来说,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她们也许看见了我,但无话可说,尽管我觉得自己与她们生活在一个世界中,但是她们从来都没有觉得有我存在,也不觉得有人闯进那个世界,因为全都是我的想像,想像中的他人对我没有任何反应,更不用说洞见什么事情了,于是我像是一个透明的幽灵在那里尽情飘荡和漫游。我所爱的人见不到我,因为我在别人面前拥有自己的身体,而在她面前,却只剩下了灵魂,而她不会愿意这样来设想我,也从未如此这般设想过。
现在觉得成人的生活似乎不如孩童,而实际上,童年也有自己的害怕和恐惧。我并不像许多人那样想回到童年,那个时代对于我言是同样程度的痛苦和烦扰,只是所担心的内容不同而已。不用做详细的比较,也不用一味地要回到过去,那些年华,是过去,记忆和神话,我们反复的思量,从中获得美味和教训。人们设想重新选择生活会有什么结果,其实要是处在那样的境地,人们就会希望选择现在自己所是的样子,这就是生活在别处的意义。

2008-12-03
今天抄了不少东西,当作期末交差的作业了,我从来没有弄清楚过各种课程所要求的作业之区别,总是笼统地交一个有系统的读书笔记一样的东西,倒也没事。学习的岁月就这样过了。
早上很早醒来上厕所,竟然早出闹铃时间两个小时,意识尚且迷糊,想擤鼻涕,却在水槽里看到一大片飞溅的血滴,于是这要继续睡,本想早起写文章,可不得不等着鼻血止住,在床榻上静静地躺着,好像一个意外的假日,我不知如何是好。

2008-12-05
每次散步回来总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下了许多天的雨,有些阴郁,门前的湖里聚集了许多海鸥,本来以为很早就南向飞去了,可是今天发现了更多的鸟,似乎要在这里越冬了。一对阿拉伯情人在湖边喂海鸟,瞬间一湖面上泛出许多水花,天上也黑压压地一片压过来,冬天在大地上找些食物的确不容易。还有些巨大的鸟,我竟不知道名字。岸边的水草丛里有些鹌鹑在盲目地寻食,灰黑的野鸭在近岸的水面游弋,只有那些白色的海鸥在湖中央展翅和嬉戏。
冬天啊冬天,我想躺在无尽的黑暗中睡眠,那白天和那令人头晕脑胀的春天永远不要来临。那些发热的季节,天气让我身体从内部发酵,有时候,甚至是常常,疼得让人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门口那盏路灯,破坏了自然的光亮,驱走了自然的恐惧和最原始的诗意。

2008-12-06
终日身体觉得劳累,心里觉得忙碌,但实际上又什么都没有发生,大概有些幻想症状,可是也无法装出来给自己看,就愈加不可忍受自己的绕圈子,始终无毫无意义的徘徊。
有时候会有一种冲动,写一封信告诉对方我正在失血,等他们若干天后读到我的邮件时候,我可以幸福地等着他们的怀念,喜欢这种必然的情感,以致于在我死后还是值得期待。打量着自己的手腕,设想有一把锋利的刀穿过,然而我害怕的是失败,这些虚幻的想法被一个实实在在的记忆所打破,记得从前有许多小孩子都是手腕上穿一把刀沿街要饭,常常还带着血渍,古代人有种把残酷审美化的倾向和事实,后来越来越淡化,以致于现在看来是很不人道的。但正是这个记忆让我对手腕充满了各种奇怪的想法,也让我觉得自己过于坚强地谈论着这些血腥的事情。可是在这之中,我也获得了古人那种垂死和凋零的美感,有些人会晕血,而有些人看到自己流血会有某种类似性高潮的感觉——眩晕,强大,流动的液体,体外的活细胞,征服与被征服,红色,单体繁殖的独立和完美感,面临走向衰弱的最后一击,生命全部精华的相互激荡,意识与非意识、礼节与神圣、爱与悲恨在此刻的交集……血液,它是所有快感的溶剂,只有在血液中,我才看见天上的神和世上的珍宝,将其溶化才是最好的保藏,我需要的是血液,而在体内的暗流却让我感觉不到它的存在,需要将无数的导管引导到身体的外部来,在残酷的祭礼中,诸神降临享受犒劳。北欧的海盗和希特勒都是那样的嗜血者,血液是大地上生存之物的专有物,血液驱动人生存在大地上并始终超越大地,所以死亡后,也就是血失尽后有两个选择:向下入土或者向上与神共在,而血液始终只属于大地,它只是大地暂时赋予人生命的力量,生命的终结也要交还这个力量。有一些血液是纯粹的,而有一些是混杂的,这取决于大地,只有纯洁的大地才能给予人们纯洁的血液,那种一心向善的东西,然而纯洁性同时意味着排他性,所以有了种族大屠杀,在这种人类的行动中,不应只看到愚昧、残酷和无人道,而应该看到大地的意志,它对纯洁性的追求和对高尚的自我崇拜,这是所有杂交混种之人所不能理解和容忍的。纯血还有一种象征性的鼓舞力量,当一个种族因为自己的种族疾病而奄奄一息时,对血液纯洁性的信仰还是赋予了他们存在的信心,然而这些人仿佛那样的悲剧英雄,这样一个贵族,他被暴民们杀死在自我陶醉中,他流着泪,却也幸福。对血液的崇拜也是对富足的崇拜,它是这样一种自足的东西,自古以来就是从内部流向外部的,人的神圣性也正在于此,人与神一样,拥有“给予”(donner)的能力和意愿,这种意愿就是“创造”的本原或“原始的创造”,没有创造,大地不可能向人敞开或者锁闭,人把“心之血”浇灌到世界的每个角落,大地才贡献出它原始的质料。每件人类的建筑、作品,甚至产品都流淌着血液的欢愉。而某些被播撒到世界各个角落的产品还意味着某种纯种血液的扩张,一个种族的崛起表现为起劳动的产品的蔓延,如果它同时还是嗜血的种族,那么结果就是战争。尽管每个人都有血液,但是本原的血并非来自自己,而是大地,所以大地在灌输我们血液的同时还像海绵一样吮吸着人类之血,由此,每一个离开世界的人都是惨白的,然而每一种血被大地吸收并且重新安排,产生新的生命,新的自我崇拜,新的高尚和新的争战。战争真正说来并非是人的战争,而是大地自身的分裂和争夺,就像地壳运动造成了现在的地质板块,它们始终在相互抗争,在这个意义上,人仅仅是大地之战愈加活跃的工具而已,而某些人却把自己想像得过于崇高了。血液还有一种征象,它表现为潮汐,虽然在女性中看得略为分明,但却是人类的普遍现象,这种征象就是“涌动”和“轮回”。在涌动中孕育着退却,而两者就形成了永无止尽的轮回,由此,人的痛苦不是一次性的,而是在忘却中每一次疼痛都被当作是创造新纪元的阵痛,所以也是希望与绝望的轮回。

2008-12-07
早上醒来,觉得自己失去了全部的爱,一个人睡在冷酷的世界中,不知道外面是否还有人活着,忽然往事也如潮水般涌来:
住在武汉的时候,宝瓜喜欢吃水果,经常嗲声嗲气地说:“芝麻蕉”。听上去好像是那个她喜欢的“芝麻街”,而那些人物我一个都不熟悉。现在房间里存了些香蕉,没什么香气,即使有的开始腐败了,也没有任何气息,似乎是自己远离了这个世界,而不是别人远离了我。宝瓜哪里?在自己心中寻找的时候,我是那么胆怯,害怕寻而无果,也害怕忽然出现,让我不知所措。
遇见的那些人们匆匆忙忙,对某些根本的事情避而不谈,亦自有乐趣。

2008-12-08
写作业到了凌晨,房间里变得很热,傍晚的睡意现在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脑子一片空白,连晚饭前的事情都想不起来,似乎一心伏在书本里,就像鸵鸟一样可以忘却周围的一切。
每晚要喝酒,方才入睡,大概用这种方式,我变卖了自己的健康,把原来长久的生活时间都一下子消耗掉了。从前觉得这是一种可爱的生活方式,因为喜欢那一现的昙花,而不是那些萎靡长久的花。

2008-12-9
晚上的云层很厚,月亮却始终透露出来,带着彩色的晕圈,第一次见到如此柔美的月亮。

2008-12-10
在凌晨四点的时候,血精开始活动,人们睡得最死,血液开始往外流,就像万物因为重力向下落一样。刚才毛巾擦脸,一把血,浑然不觉面部已经变红了。

2008-12-12
今天过得有些荒疏,不过也学了点本领。看到有关北大的丑闻气氛地忍不住过几句,却也惹来我不想回应的争论,本来也就是自己泄泄气而已,说过的话当是云烟飘过。但有些问题话是别人逼着不得不说的,而另一些则逃避罢了。生活不过如此迂回而已。
下午在树林里散步见鹿一双,在山坡上警觉得看着我,也许我的惊讶胜过它们。又继续一跳一跳地消失了,而我也继续走自己的路。

2008-12-13
早上醒来想写个故事,但作业和旅行安排的紧逼实在是既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只要在日记里略记一二。也许取名为《幻想者的炼狱》。
讲述三个人,他们生活在幻想中,也相信死亡并没有现实性,他们在一个通宵的谈话后清晨来到无人的桥上,下面是火车铁轨,偶尔有早发的火车通过,于是突发奇想,准备一起从桥上在火车正好经过的时候跳下去。火车终于来了,三个人并排在火车头快要出桥洞的时候跳下,结果没有计算好时间,两人掉在火车上,另一人滚落到铁轨边,于是两人随着火车远去,而另一人却在原地,于是他们就分手了。那孤身一人回到他们聊天的房间,开始自己沉闷的生活,却被因为过度的幻想,生活并非真实。而另外两个人从火车顶上爬入餐车,开始他们幻想的奇妙之旅。身边的一切开始在他们生活中发生奇异的变形,连餐车上的服务员也被以为是18世纪法国宫廷的侍者,尽管满眼是那么实在的东西,但却在他们眼里有了新的意义。随着火车的远去,他们远离自己原先的住所,也从来没有在提起与他们一起跳桥的那第三人。各自开始了自己的生活。[中间暂且省略无数]后来那旅行的两人因为吃霸王餐被捕,他们狡辩说自己会付账的,可以老板先报了警。他们在警察面前拿出钱来付账,证明自己的清白,而老板故意开高了菜价,如此,他们的罪名成立,被审判,其后又闹事,最后被处死。先前的那第三个人出现在他们的葬礼上。似乎是出席陌生人的葬礼。
仅仅这些勾勒太粗糙了,明年一定要多写些东西,感觉生命荒废才是真正的自杀,而那些自杀的人倒是尊重了生命,在该死的时候去死。
喝了些酒,心里有些沉,似乎从头开始向下瘫痪。幸好床就在身边,我可以睡了。向世界告别,日记是我告别世界的仪式。

2008-12-14
面对作业,最害怕的莫过于毫无头绪,经历了煎熬,还是将就着去完成那些必须完成的东西。对于心,劳累莫过于此。
下周末宝瓜要来,只是最近每日精疲力竭,无心想念,也许来的那天前 能完成自己的工作,让我的心情不至于成为对方的负担。

2008-12-15
这几天不停地做梦,在现实与虚幻中交错。一直把自己当作是好学生,昨日梦中,我在自己和别人心目中数学成绩都不差,可是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什么题目都做不出,考试竟然也是最后一名,从来没有设想过那样的日子意味着什么,也不了解那些从前班上成绩最差同学的心情,也许他们也难以理解我总得第一的心情,别人的世界即使在梦境中也是不可进入的,而心理分析学家却打错了算盘。当老师把手中最后的数学考试卷发还给我们的时候说:“这是最后两张卷子,也是最差的两张。”大家看着卷子最终落到我的手中,我还为自己找借口说自己是文科生,但那场景却是初中,这辩解最终让我醒来,舒了口起,我终于不用为自己的成绩担扰,因为我现在毕竟不需要为这些事情操劳,却忙着写论文,它们是两种不同的工作,我庆幸自己当前的工作。对于数学这样的解谜活动,我也许永远也不会全部做出来,而大多数文科所做的工作却是设置谜题,有了充分的自由,这种自由只有好坏之分,没有正误之分,我获得了多样性的价值,而困扰我的不是用一种价值去评价某件东西这样操作性的任务,而是如何选择价值,这种选择成为了我心烦意乱的全部生活。所以思想、计谋、策略……不会发生在单一价值的情境中,而是在自由社会中,“每”个人的自由也意味着不自由,而幸好社会不是每个人的自由,也不是没有一个人是自由的,在中间状态中,时而获得自由,时而又是不自由的,这就摒弃了某些非历史性的理论,比如认为每个人的完全自由是不可能的,因为会相互抵触,而这在于假设“同时性”这个前提,即每个人同时完全自由,然而这个假设是不现实的假设,因为任何对于现实问题的研究,其前提也必须是现实,用逻辑定律作为前提虽然保证了推理是严密的,得出的结果却很可笑。那么现实性地思考之根本原则是什么?就是历史性地思考,就是摒弃那种永恒在场的思考。

2008-12-16
在写作业的日子里,几乎没有任何想法,脑子一片空白,浑身感到约束。即使平时在写日记中感到的自由也忽然全然消失,就像一个从几十年的监狱生活里刚走出来的一样,如果自由突然降临到我身上,我会感到茫然,对没有约束同时也是没有依靠的世界充满怀疑,即使是想要融入新生活的良好意愿也被质疑,对于在自由空间中没有抵抗力的人来说,自由就是把自己暴露在他人的入侵当中。

2008-12-17
下午偶尔抽空看完了杨绛的《我们仨》,那么长的跨度,让我的思路有些跟不上,因为自己还正处在他们的留学时代,几乎是他们人生的开端。他们的回忆指出了一条从我现在所处的原点出发的一条道路,并非是规定性的,却有一种吸引力。始终认为,几十年后的回忆会把现在的一切换上另一种颜色,也许温馨,也许有些后悔,对一切人有些刻薄,而也受到许多人的伤害。
杨绛的生活并非独一无二的,是许多那个时代人的一个缩影,不过是作为一个能够认真写字的人纪录了过往的生活,而许多有着同样经历而不留文字的人却淹没在忘川之中了。
她的命运是一个经历战乱之中国人的命运,欧战之前匆忙回国,却逃避不了世乱。以致于战后的和平似乎就像是最大的恩典。比起他们欧洲的生活也许真是有些失落或者在某些方面也有所补偿,这种补偿和自我安慰可能是文化上 的。她与钱钟书的命运也是留欧学生的命运,只有在欧洲在能回复到的对自己文化的尊重,因为欧洲文化才是真正的强者,这个强者把我们自己身体中潜在的文化力量激发出来,因而表明我们自己也是那样的强者。杨绛的命运还是南方人北上的命运。这种语言,你看那标题:《我们仨》,以及最近吴学昭在《听杨绛讲故事》中所揭示出的“北方化”的喜悦和认同感让许多南方人在语言标准化中,真心地沉溺在那种没有深度可以被普遍传达与理解的语言中。她的命运也理所当然的是女人的命运,尽管天资敏捷,却也消耗在男人不着边际的自我劳动中,她的作品,她的研究不过是些应时之作,说自己在办公室里听到年轻人的讥笑,心里固然有些不舒服,这也承担了一个时代学者的命运。在当代学术腐烂的时候,我们开始把20世纪上半叶的留学生神化了,以为他们有多大的学术力量,事实上,值得讽刺的是这些当数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但是那种莫名其妙的留学更是他们躲避战乱,逃避中国的一种方式,所谓学术,对于大多数人都谈不上。尽管胡适也有个所谓的博士头衔,然而比起今日之留洋博士还是望尘莫及,那么这些老牌的洋博士固然也有些难言之隐,他们也许可以推说时代之故,然而无论有何样的借口,遭遇讥讽毕竟是难免的。在年轻人和老人之前,《我们仨》还揭示了女人老去的命运,随着丈夫孩子的去世,自己地位江河日下,回忆录是她们引起世人关注的利器,当然也许更重要的是因她们缅怀过往的日子,这些日子也是值得我等好奇之士和站在人生的起点上试图本真面对自己生命的年轻人所了解的。对待老去的应该是有所尊重的,不是因为自己也将老去或总有一天也如同他们那样,而是那种衰老的方式表明,他们曾经认真地生活过,就像一切喷香的糟粕表明已经酿出了好酒一样。
杨绛在丈夫的光环下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真正的存在,她始终是从属性的:牛津时,钱钟书有朋友来,总是一边装作看书,却又忍受烟的烦扰……很多人会同意:和谐的婚姻,双方不应该是竞争式的,而是相互合作的,只是我依旧不能忍受对方的牺牲,这种牺牲不光是对其自身的损害,也是对我的压力甚至也会是一种损害——可称为爱的难道不是这种感情吗?对于不爱之人,我却显得有些残酷,以致于需要通过我的爱人而把我的爱传达给那些我所不爱的人,这样才能在我的世界之两极保持平衡,我也不愿意自己的世界因为那些不爱之人而坍塌。
读看如此的回忆录,心境总会开阔不少,不会拘泥在当下狭小的个人世界里,而这种拘泥不光来自自己,很大程度上还来自周围朋友们现状,自己的想法免不少受到大多数平常人的影响,所有新奇的思想都抵挡不住那种成熟老态的侵袭,还有年华老去的事实也会把自己扔回到最现实的境地并奉从前坚决抵制的信念为真理。怀疑主义不再横行,而变得十分节制,几乎都要消失了。
到了临睡之时少有想法,到是起床后忽见许多奇思怪想,又不得不忙着去做当日的正经事,保持两种事情之间的平衡以及事情与心境的平衡是困难的。杨与钱的生活也充斥着那样的道理,似乎是人人明白却无人能做到的事实。而对自己,希望是有些思想并有写下来的努力。

2008-12-18
快要天明,肚子开始痛,似乎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现在却突然回来,我依然没有睡,大门开了,竟然也有人刚回来。窗外一直有滴水声,却没有雨,我还是睡不着。有些梦想,是被最爱的人打破的。

2008/12/13

2008年11月日记

2008-11-01
万圣节,下雨,没有什么人,公交车空空地从后窗外开过,一小时一班,不知从哪来到哪去,一班又一班,把我时光分成了段。
整天都在寒冷中度过,无论做什么抵抗,几乎都沦为寒冷的牺牲品。
我看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却能洞见别人的性格,有些人爱理不理,有些人冷漠,有些人自恃了不起,还有些人受人嘲笑一定要反击,有些人开不起玩笑,有些人碌碌无为成为别人的笑料……各种各样的性格,混合成一个个人,无法改变他们的世界,我也不根本不想自己介入到里面去影响他们,实际上,在他们的世界中,我也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人物,如果突然有一天我死了,这些人可能会叹息我的一生,嗯——人生还是有些短暂的。这些我与之搏斗的世俗客套终究要成为对我生命的最后评价,想到这一点就有些恐惧,如果母亲用庸俗不堪的词语,上海话夹杂着几个普通话词语在我遗体告别会上致辞,我恐怕要惊醒过来纠正她的发音和她的言语。啊,原来我活着的时光是花在了别人对我的误解上了,以致于我不得不亲自来纠正他们,这就足以浪费我一生的时光。
现在有些体力不支,难道是长时间的半夜写作造成的?卡夫卡总是在夜晚写作,他不是什么那些愚蠢的“作家协会”会员,写作是他的事业,而且对他来说是一项失败的事业,他终究想要毁掉他生命的一切手稿、一切痕迹,却像是个自杀者一样不敢亲自动手,手稿其实就是他现实化的、最具体的生命,用时光和努力换来的成果。它的完美比一切事情都重要,如果有所缺陷,那么宁可不要让它流传于世,就像一个怀着完美主义情节的产妇,婴儿的一丁点缺陷就足以让她下定决心抛弃她的孩子,是的,一个客观化的自我必须完美,因为现实中的自我就是那样一个处处是缺陷的人,是一个被剥夺与损害的人,和一个理智上受到政治检讨与塑造的人,而作品,其主人的精神却有充分的自由而成为完美的“人”,它有自己的镜子——身心残缺的作者,明白自己的目的。那些焚毁自己手稿的作者是怎样一种心态呢?有此习惯的作者,留下的作品一是能力与期望得到平衡的产物,丢弃自己能写出来而又达不到期望的作品,只剩下那些他认为最好的,这种作者主观的期望价值常常让许多在我看来出类拔萃的作品被付之一炬,而某些垃圾却成为我们文学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这不只是一种有趣的现象,并且是一种有趣的心境,这种心境是完全不可被社会化的,因为文学评论试图通过一种评论体系或文学价值的共同体来塑造一种可供比照的价值,以鉴别作品的优劣,那种企图只是评论家的一厢情愿,他们如同在前价值体系一样,大刀阔斧地砍去人类的灵魂,而留下些断腿残肢。对文学史的研究不应该只看到诸作品构成的价值交易,还应该看到价值交易中的规则,去发现那沉默的精神,去抵制流传或被保留至今的所谓优秀作品的喧嚣。然而这种发现和抵制本身又预设了共同价值,的确如此,但这种价值显然不是现成价值的附庸,而是与之抗争的另一种力量,在多种力量的相互抗争中,才有一条价值的中庸之路,然而为人所叹息的是,尽管我们可以把网编织得很细密,捉到更多的鱼,但是只要是网,还是会漏掉一切东西,尤其是那些力量巨大能够破网而出的伟大精神。

2008-11-02
常常把爱转变成一种恨,是自己爱得太急功近利,太鲁莽,而一下子要抓住一切东西,所想即所是。可是没有那样的力量,最后通过反省、道歉和陌生而又轮回的情欲重新回到世界的开端。
有什么可以用来忘情呢?水还是酒?忘情于山水之间也许是一条出家的道路,聆听空灵寂静的冬夜雪山,当是奥秘忽然绽开于空气之中。
晚上十点,头开始痛,于是想早些睡觉,便可以改过不良的作息,只是枉然,即便是睡前喝了些酒也没有什么效果,酒醒来还只是午夜,清醒又饥饿,这种时候的欧洲必定是一片死寂的,没有武汉的那翻热闹,实际上只有武汉才能算是不夜城,上海缺少小摊,北京什么都缺。
心中的信积成了山,只是重复不变的老调,只是日夜向不可能性的诉求。
昨晚似乎梦游,半夜打碎了牙刷杯,还梦见比利时爆发了战争,被赶出学校,流落在一个仓库里,我在仓库的一堵墙边起了另一堵一模一样的墙,躲在两者之间,从枪眼里射出的子弹杀了许多人,尸体把原来空空的仓库塞满了,却没有一滴血,梦境很暴力,梦做得很平静,就像是一个老练的杀手,没有丝毫感情,如同伐木工人坎下一棵棵树,把它们堆在一起,等待运走。我能对自己做什么样的阐释呢?难道原来混乱的事情可以变得有条有理吗?我所认为的条理只是加在前者之上的另一种混乱罢了。
饥饿把我的身体捕获,开始扫荡一切房间中剩余可吃的东西。然而总是填不满无底的欲望。

2008-11-03
绵绵细语哄着宝瓜入睡,而每日失眠的自己又等谁来催眠呢?昨天想到自杀,已经设想过无数次,早已没有恐惧的意义,似乎成了习惯,当就寝时的一种仪式。睡觉与死亡有什么相似之处让无数文人将两者联系在一起呢?我只是无法结束自己的生命才入睡,所以睡眠和死亡完全是两回事情。面对死亡的临近,我看到了自己的软弱,只有口头上的勇气,像个无知的小孩子,不懂那种连成锁链的疼痛。

2008-11-04
头痛欲裂,一切放在面前的论文都成为我生活的障碍,有种难以承受的疼痛压在精神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助我,需要自己努力,却是为了一个预料中要否定的目标在努力,全身发寒。

2008-11-05
今天喝了许多酒却意外地没有丝毫醉意。就像试图尝遍所有的灵丹妙药,最后发现没有一个对我是有效的,那一天也是所有希望破灭的时刻。嗯,是啊,尝试掉一个就是向绝望走进了一步。

2008-11-06
忽然之间,有一种爱,诞生于彼,他像壳中的蛋黄,思恋着另一个人,却又保持在自身之中,这是一种受约束的有限之爱,他愿意凝视世界的希望,却又不会将之占为己有,这种爱是为了成人之美,把自己占有欲让给世上与之相称的人,我看到了它的伟大与崇高,它的凝重给予我尊严和幸福。尽管园丁知道所有花园中的花都最终将死去,但他依然怀着超越死亡的希望,也许某棵将要死去的玫瑰或者丁香枝偶然划伤了他的手,或者在他沉闷的时候伴随着他的忧郁,这些植物,它们有自己的种族,以自己的方式交欢和繁衍,但是园丁永远爱它们。

2008-11-07
写完一首诗是最困顿的时候,胸中一片空白,就像蚕吐尽了所有的死,然后静静地等待,或者变异。只想好好休息,没有任何行动的力气,这是最虚弱,最空虚的一刻,要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让任何人接触,因为我暂时失去了免疫力。

2008-11-08
周六有种莫名的好心情,似乎已经休息了一天,并且还可以休息一天。每天对自己说安心睡觉,那些琐碎的小事再过十年来看根本算不了什么,还让自己失眠就有些可笑。

2008-11-09
又开始头痛,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我的认识越是丰富,为我感兴趣的事物越是少,幸好还有几样没有成为我的研究主题,否则它们也必定死在干枯的研究语言中。

2008-11-10
巨大的冬风,房间门啪啪地响,想不到在21世纪的比利时,我又回到了20世纪初鲁迅小说中寒风呼啸的年代,难道要我相信每个时代总是在不同的空间中同时存在?
当一切事情变得具体、可知,我就不再痛苦,如果不是忘于具体事情之故,那一定是抽象本身就是一种痛苦,因为它给智力带来不可逾越的障碍,给语言带来无法跨越的阻拦。即使面对某件事情,当它尚未澄清的时候,我焦急难耐,当下的生活顿时失去自身的意义,而全部捐献给未来事相的清晰。

2008-11-11
风一直很大,乌鸦和鸽子开始大片死去,北方来了许多海鸥,浮在湖里,或在风中滑翔。

2008-11-12
今天莫名地想念起北京来,是自己软弱了,还是老了开始变得念旧,抑或是生活在退步,越发想念起过去美好的生活了。许多人想回到过去,尽管过去的时代我们被封闭在一个地方,我们设想外面的世界和成人的世界,而如今一切均已获得,却变得愈加空虚,从内到外充满着空洞的想法,空洞的欲望和空洞的言论。
明天难道我还会想念起今日的卢汶吗?真让我颤栗。怀念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它无拘无束地将我扔回到我被拘束着的当下之外去,而那外面亦不过是从前誓决的土地,再三之后,也许就会安定了,不再幻想走出自己的囚牢,也许墙的内外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在时间上对我来说被安排成了一种秩序,在这个秩序的方向上,我的思绪总是往回走,身体却不可挽回地走向衰老。由此,它成为了我的历史,让自己狼顾、恐惧的过去却是来自未来的忧扰。如果身患绝症,在预定的未来某一瞬间死去,那么剩余的生活变立即有了一种确定的意义,甚至确定的安排,而健康的身体却赋予了生命以某种消极的意义,造成了苟且偷生、惰性、依赖、无休止的延期、毫无目标的努力和等待……而对生命真正的关爱应该来自确定的死亡,这种确定不光指人必定是要死的,而且还应给出一个确定死亡的时间,如此说来,一个人从老年开始活起会让生活变得更有意义,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年岁,并且知道剩余的年数,当他活到婴儿时代便要准备死亡或转世,于是他控制好生活各个阶段的节奏,不慌不忙,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夺去他的生命,那么,他的一生将是充实的,不会在“回望的前行”中糊里糊涂地走完在世界上的道路。
喝了些葡萄酒,觉得自己很久都没有写过文字了,于是看到自己写下的汉语就特别亲切,像是建造自己的家园,要把它布置得属于我的,也就是与众不同的,它不是一座大厦,不需要与人分享,文字只有专属个人的意义,尽管他在交流中,在这种流通性中才能获得共识,但这并非意义所在,共识并非文字的原初愿望,起初仅仅是想保藏自己的“心事”,然而保藏“心事”却成了每个人的愿望,所以有了文字的交流,但交流不是文字的本性,它并不希求在交流中获得其自身的普遍性,相反,它害怕在交流中失去自身的意义,害怕自身受到伤害,也并非因此而畏葸不前,只是那非本原的动力无法成为一种持久的力量,所以只可以时而冒出水面,而大多数时候,它是一只深潜的沉默孤兽。

2008-11-13
昏睡,头痛,运动,看书,头痛,昏睡……

2008-11-15
傍晚起床后,如同吸食了大量的鸦片,眼睛红肿,去了树林。诗句像是黄昏的雾气,开始从地面上升起,从天空中飘走,无法把捉,无数次这样的经验,知道一走出森林,我就颓废得像个没有前途的文人,一口喝着酒,感觉外星人着陆在这陌生的地方。在一条林中路的尽头,是一个当地牧师的墓地,他于1944年被枪决,与彼,上面装点着永不凋谢的白色塑料花朵。在这条人迹罕至的路尽头,尽管有着纪念碑,有些突出他存在的文字,却终究难以逃脱被消灭的命运。
冬天森林可以看见开阔的天空,但还有大片深绿色的针叶林,鸟躲藏在深处的高枝,一旦我闯入,它们惊蛰而飞,全是黑色的乌雀,像是跟踪我的形迹的刺客,一时间我陷入了这些墨色行者的包围,我闭上眼睛,在一阵声响之后,又全部消失了。落叶盖在死去的蕨类上,把我的双腿淹没,像是在淌过涨水的小桥。对全然无知的脚下有些恐惧,不过这四周都被公路隔离的森林不会再让人感到蛮荒,不会有那些对人充满敌意的东西突然出现,所有植物和动物都在人的控制中生长。
在近乎黑色覆盖的土地上,思想疯狂地生长,漫无边际地扩张,似乎黑色和昏暗的地方为它提供了无尽的营养,而一旦触及公路或者光明,就立即枯萎,所以我无法把森林中的思想带到现在来形成文字,对它们只有模糊的回忆,甚至都不敢确信当时它们来到我的心里,像是走了一遭桃花源,却又消失不见了。大地的诗句无法固定,它们逃离文字,因为文字本不适合它们,只是人的一厢情愿罢了,然而我们所能由以把握的亦不过是通过文字而已,我们注定是要悲伤的,对于这些不属于我们的东西,却心仪终生,远离它们,你就永远也见不到它们的生命,因为世界上有些东西并非不存在,而是只存在于某一个地方,所以如果一个已经有某种生活习惯、为自己划定生活圈子的人不走出自己的围囿,便永远也不知道那些东西的存在,可是意识到自己的边界本身又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这边界不是像森林边的公路那样昭然若揭,却像天空中飞鸟的行迹,是空气中的一股绕流,看见飞鸟之迹的人一定是先知,有非凡的洞察力和远见。也许我是太幸运了,竟身处飞鸟行迹密集的森林,巨大的能量不光显现在天空和大地之上,还在我心中爆发,它是一种黑暗绽放光芒,瞬间又回归在人们看来永无希望的黑色和深渊。

2008-11-17
并不很累,却很困,冬天夜里外面很冷,巨大的温差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偶尔打开窗户,转个身,那只猫就跳进来,只好威胁它下次不许再不声不响地进来。
拿出冰激凌,吃了有些腻,尽管过着令人羡慕的生活,可是突然想到一个在美国读博士的同龄人,自童年就认识的朋友,再过两年,她就博士毕业了,至少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又能找到一份好工作,性格开朗,即使在美国这种地方似乎也过得很幸福。而我明年拿着一叠各个学校的硕士文凭回国找工作,似乎有些落魄。身处在“世界文化中心”,却丝毫没有优越感和幸福,那些身边的古物与我没有什么相干。在过去的几年中,我的进步微不足道,或者说即使有进步或者退步也是不容易看出来的,思想的进步是什么呢?它完全不同与处世之道,而一般人总是将两者混为一谈,并用后者的表征来批评我。哲学让人更懂事,但这事情并不是人情世故,而是另一回事。回国后在别人眼里,我一定还是老样子,他们威武的目光也会让我觉得自己是没什么出息的,在八十年前,留洋是种光荣,当然很少部分人也成为《围城》中调侃的对象,而我来欧洲仅仅是实现儿时的梦想,却忘记了这个梦想并不适合我,我只是活在别人的目光中,它们要求我怎样,我便怎样。有些父母一厢情愿地将孩子送到国外受教育,尽管孩子并不愿意,我父母没有这个能力,却有着个意愿,它不知不觉地化成了我的动力,然后实现了一切,难道是自己愚蠢吗?也许这是事实,我一直以来在逃避罢了,而当我即将要承认和宣布自己愚蠢之时,周围一切人开始认为我有些堕落,甚至连我自己也相信了,不过我比他们更加明白的是一个人承受他的智力所不能承受的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至今对于这个问题出在我的智力上还是性情上,倒是还有些怀疑。如果在另一个方面我可以找到性情上的胜利,那么也许可以证明是自己的智力问题让我栽倒了,不过也不是一个严重的挫折,因为至少我的性情让我获得了另一方面,另一种意义上的成功。向上攀升的道路是艰难的,能够到达顶峰的人不一定是幸福的,但他有荣耀,这荣耀不属于他自己,而是属于人类,人类通过他的行为看到了自己的能力,这种类似于奥林匹克精神的东西不是我所企求的,我所要的是幸福,无论处在什么地方,我们并没有一座目的论的山峰,越高就越接近幸福,其实每一个高度都有幸福,关键是能够安心于自己所处的位置,愿意驻扎在那里,对向上攀登的登山客保持一种健康平衡的心态,把他们的荣耀当作是人类的荣耀,而不是仅仅当作他们个人的,我与他们应该处在一个互助的共同体中。啊,写到着里,多么浓重的德国古典味!自己也觉得心情舒畅安稳,可见古典哲学的自欺之甚。
思考自己的处境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总是伴随着比较,奋斗,幻想,挫折,这种无休止的思想运动,让脑子发胀,并且每次也只是重复同样的思考,我想一个考精神和思想来维持生计的人是厌恶思考的,会大大地贬低精神,那些唯物主义者们,个个思想丰富,却被西方的那些教会神学家哲学家骂得一文不值,正也显得这些人并没有什么思想,是他们盲目的教条让他们仇恨物质上的欢愉,都是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人,一个强大的人是既暴力又温柔,既思想丰富,又大肆挥霍,既是道德立法者,又是偷鸡摸狗的实践者,他无所不能,他招来嫉恨,他是那个孤独者,无人能及,无人能理解,这样的稀有品种也许已经绝迹了,然而也不排除我们当中的某些人会变异成那样的人,这是某种创生,超乎想像,他不是世界的灾星,而是人类所有性情和品格的统一体。因为我们在他身上发现和自己对立的品格也和谐地存在,就不应该是一个心怀嫉恨的人,无论是唯物者还是唯精神者,得不到的东西可以是欣赏的对象,也可以是奋斗的目标,但不应该是贬低和消灭的对象。
似乎越写越远,文字总有种诱惑,让自己迷失在语林中。我所想的仅仅是那位朋友,却写了那么多看来无关的东西,也许精神分析家能告诉我答案,可是我绝不会相信他的结论。她的生活有什么令我羡慕的吗?其实我并不清楚,那种四平八稳、波澜不惊的进步虽然很好,却不合我的性情,不知不觉地会赋予这种正面的东西以负面的评价。难道是出于天生的嫉恨,还是对一桩和自己无关的事情而做的一个公正的判断?我们似乎相互有意保持着距离,因为知道对方的生活态度和自己是格格不入的,还是不受影响为好,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没有经过和别人的比较而保持为无知的时候,他一般来说还是幸福的,就像吃苹果前的亚当和夏娃,正是这种智慧,这种反思精神,让一切痛苦开始蔓延。那些说痛苦是为了突出幸福的言论是完全自欺欺人的,为什么要为现实辩护?为什么要为上帝之“正义”辩护?上帝的自由在于他可以是邪恶的,他的自由在于他可以让自己不自由,而人却不得不自由——其实是种真正的束缚。——写了这句话,又一时无语,又岔到蔓芜的边界之外去了。大概是对于旁支末节的事情有种特殊的爱好,之所以成为非主流的事物,在于其本身为主流的价值所不容,或者在后者看来,这些东西没有价值。对它们的爱好也把自己推入到主流的外部,使自己在没有安全感的丛林里漫游,对于主流来说只有自己与异类之分,而对于异类来说,每一个非己的东西都是异类,他的道路就是一条孤寂之路。无处是他的故乡,无处是他的墓地,这样一个漫游者,无人知道他的道路,四季变换的丛林把他的形迹淹没在不可设想的隔离之外。
身体有一些奇怪的气息,渐渐释放出来,浸染周围的空气,我不知道是什么,确乎古老,带着忧伤和欢笑,带着羞涩和彷徨,居留于此,自童年来的幻想全部成为了现实,当那个幻想第一次出现在脑海中的时候,完全不知道将来有一天会回想那些失眠的夜晚,我住在马路边高处的一间小房子里,一扇门通向走廊,一扇门通向露台的小花园,一扇窗户对着马路,到了夜晚却是出奇的安静,而在大城市里,即使对着花园也不得安宁。然而住在乡下,不能平静的还是心情,远离尘嚣的生活似乎是一种被抛弃的生活,那些颓废的玉米和油菜,干枯而无人管理的水塘,从家养变成野放的家禽,在这种随意中,并不是生活的惬意,而是艰难,艰难到让人没有希望,劳动不再带去幸福,而是劳而无获的失意,它们表现为傍晚的炊烟袅袅和午后的宁静。晚风吹来的不是舒心的清凉,而是对这种清凉企盼的焦灼。我不爱装模做样的乡村生活,毫无真正的宁静可言,相反,在城市的忙碌中,倒有盲目的充实,尽管与前者相比也好不了多少,但用败絮填充空虚总要比因空虚而空虚来得满足。
如果习惯了用电脑来写作,就会有个问题,就是无法纪录瞬间产生的灵感,许多时候当自己庆幸回家后能够凭着记忆写下来,但已完全没有当时的感受,也写不出下一句,成为确确实实的残片。
时刻耕耘在纸上的人失去了他的世界,而自己创作的世界却越来越真实地成为他的一切,身体的消耗终究转化成了另一样可见的东西,他的所有感情僵固了,变成大家欣赏或唾骂的东西。为了避免伤害自己,他不参加任何交流,怕别人的伤害,也愿意放弃赞扬。这样的文人心态实在是太普遍了,但也不能将之等同于说这些人之拙劣不感面对自己,只因性情各异,而这种性情却又成了一种弥漫在文人圈子中的普遍情调,逃避,遁世,然而又念念不忘这个世界,所有的作品都是显示着这种张力,如果没有张力,也就没有作品,因为真正遁世的人是不写作的,语言本身就带着入世的要求,有种公共性,它会背叛作者,把所有暗秘的心态带入敞亮之中。

2008-11-18
“生活真美好”——一个陌生人的留言,都会让人觉得很怪异,似乎美好的生活已经绝迹一样的,大概是自己不肯相信之故。经常想留一段时间给自己奋力地写出点什么东西,只是从来没有过,我所需要的时间是没有目标的一段空隙,随便写,我会感到最强有力的冲动,不管一切结果,即使过几天看,也会把自己当作愚蠢,徒劳的冲动,没有现实感的幻想和自我安慰……
晚上看了陈逸飞的《理发师》,关于命运。

2008-11-20
当看完第一部电影的时候,许多清晰的思考想记下来,但又任不住继续看同一个导演的其他电影,在类似的风格之下,我把许多东西都混在一起了,就像品尝食物,当有一点点饥饿的时候吃东西最有味道,而太饿或太饱的感觉会掩盖了美食本身的价值。
虽近凌晨,但总愿意当作是夜晚,不喜欢雪白的天气,可是下雨清晨的黑暗的天空却让我觉得及其无助。出门就是一条通向教室的小径,右边一短短一拍栏杆,下面是穿过小径的隧道,下雨的早晨,即使是八点,天依然全黑,路灯照亮了来来往往的人,栏杆下那空洞的隧道,飞驰出一辆辆没有源头的汽车,瞬间又钻进对面的隧道。想起一部关于发生在南斯拉夫的二战和内战的电影——《地下》,“1941年的南斯拉夫正处于德国法西斯占领时期。一夜,马高为庆祝好友黑仔加入共产党,请来了小乐队助兴。他和黑仔两人喝着白兰地,驾着马车驶过空旷的街道,甚至鸣枪欢呼。黑仔被唠叨的妻子劫回了家,马高则去找妓女鬼混。马高的弟弟伊万是动物园的管理员,他因为口吃,总与动物为伍,可在德军的一次轰炸中,动物园毁于一旦,他只救出黑猩猩宋妮。黑仔的妻子即将生产,他却迷上了年轻漂亮的话剧演员娜塔莉,对她的纳粹军官情人法兰斯愤恨无比。黑仔冲上剧院舞台,把娜塔莉从演出中劫走,不久被德军抓住,施以酷刑。马高化装成大夫混入德军老窝,勒死法兰斯,救走黑仔。德国纳粹展开大规模搜捕,包括伊万在内的大批革命家属躲进马高家的地窖避难,深受重伤的黑仔也被送了进来,马高成了他们和地上唯一的联系。黑仔的妻子难产死去,留下儿子祖凡。而此时娜塔莉却在马高的甜言蜜语中投入了他的怀抱。四年之后,侵略者被赶走了,南斯拉夫在铁托领导下建立了自己的共和国,马高作为其战友身居高位,同妻子娜塔莉一起被群众崇拜。他用各种方法让地窖里的黑仔等人相信战争还在继续,他们不得不躲在里面为“革命”制造武器,却做梦也想不到这些武器从后院成批地运往国外,为马高换取大把的钞票。时光转眼间飞逝,为参加黑仔独子祖凡的婚礼,马高和娜塔莉来到地下。盛大的庆典上,人们大吃大喝,三个多年老友却各怀心事。黑猩猩宋妮误开大炮,宴会立时一片混乱,黑仔趁机带着祖凡持枪潜上地面,准备与德军大干一场。他们把电影外景地当成敌军阵地,大开杀戒,但翌日清晨祖凡便失足落水身亡。为寻找受惊吓逃跑的宋妮,伊万也来到地面,却被途径的车辆带往了西德。马高和娜塔莉则炸毁了地窖,带着走私军火赚来的钱逃出国境。   时间到了1995年,在德国精神病院里关了数年的伊万无意看到报纸上通缉马高和娜塔莉的消息才知道哥哥欺骗了自己,于是沿着地下隧道走回了故乡,但此时南斯拉夫却已土崩瓦解,战火纷飞,黑仔成了战争的领袖。坐着轮椅的马高还在做军火生意,愤怒的伊万将他打死,自己随后在教堂中上吊,陪伴马高的娜塔莉也被士兵射杀。而孤独的黑仔仿佛听到儿子的呼唤,纵身跳入了水井,穿过那里同妻儿重聚,跟朋友冰释前嫌,大家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于是这隧道便对我有种特别的吸引力,它在这山谷里时隐时现,相信,跨过这个栏杆有另一个世界。

2008-11-21
想去旅行,在海边,在人迹罕至的山林,并且纪录走过的一切。

2008-11-22
下大雪,孤独,想念从前的小吃,它们正在渐渐地消失。

2008-11-23
继续下了一天的大雪,已经把大地用白色覆盖起来。没有鼓舞的日子变得异常苦闷,在清高的徘徊后,对一切世俗之物有种疯狂的渴望,好像是要去弥补回来一样。有时候觉得自己可怜巴巴,却与人相比又是那么幸运,以致于幸运地让自己觉得灵魂出壳,要跳出自己的身体看看自己是什么样的。
黑暗中看不见白色的雪花,只在远处的路灯光下照出纷飞的姿态和掉落的模样。觉得房间的墙上不时地出现闪光,难道是外面银白的雪花。我害怕,软弱,在性别观念的压抑下,变得无可表达,所有的情感像这风中乱舞的雪花,飘来荡去,在空中回旋,翻转,又被一阵风吹地飘上天去,又堕落,不幸落在温热的地方,立即融化。不想奢谈命运,接受与不接受都是偶然的冲动,命运并不在乎人的举动,因为它是命运,它的工作只是指派,服不服从似乎与它毫不相干。
我的胃要干枯了,得不到传统的抚养,历史的维度从生活的各个方面显露出来,并且越来越强烈,要占去曾经被我当作过革命与激情的东西,使它们黯然失色,其实当我刚踏上那条激情之路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必定会反悔,因为世界不是那样的,但是人尽管不能总是生活在世外桃源,但一定要别样地生活一次,即使后悔也不是对于那失去之物的后悔,而只是对于别样的后悔。现在我将近走到了那条路的尽头,回望自己失败的过去,还是会幸福一笑,为自己的独特,为另一种希罕的生活和思想。
当饱经风霜的树木在雪中傲立之时,我有个恶毒的念头,就是将其拔除,难道是对生命怀有自私的民主主愤怒吗?
到了半夜,身体开始发热,外面的雪也开始融化,好像所有精灵的热量要一齐释放出来,来为它们黑森林中的聚会欢庆,它们一定是发现了我的,只是放纵我在一边窥视,当然这对它们而言并非窥视,这仅仅是保全我的颜面,好让我自己觉得来去自由。
在黑夜中,我试图捕捉什么,但还未认清这个“什么”,于是用文字作饵,把它们放在那些“什么”经常出没的地方,森林里,垃圾筒边,餐桌上,书页里,头脑中……然后准备好纸和笔等待,希望有些东西会突然出现,被我逮个正着,但是如光影般飘忽弥离的存在却叼去我的文字,而什么都不留下,也许这是它们亏欠我的债务,总有一天要还我一个巨大的礼物,这个礼物应该是天赋,某种由勤劳而来的飞跃,一个从天而降的智慧之果。哦——如果真有这样一个果实,我想我会犹豫而躲避的,我写的不是圣经,而是正与圣经一致的世俗意见,我靠着这些意见而在世界上游刃有余,而靠着真理和智慧,只有死路一条。所有的真理让人变得高傲,促使人们从事辩论,似乎要把真理这位大师拉扯到身边,但是真理保持为真理,无论它在何处,拥有真理的人依然可能是个荒谬之人,因为真理不是一样东西,可以像钱财一样被拥有,被消耗,真理是它自身,而从来不会出卖给追求它的人,可以说世界上没有拥有真理的人,只有标示自己拥有真理的人。有些装扮出色的人让人相信(信仰是在这个层次上),而那些拙劣者遭断头之灾。人们的争论从来都不是真理之争,而只是信仰之争[当我有一天回望这些词句的时候,发现原来尼采也说过同样的话],争论的也不是那唯一的东西,而是缤纷杂乱的东西,但这并不以为着胡闹,而是说尽管在沙地上建造不起来什么大厦,但依靠某些并不牢固的尺度依然可以盖几间房子,所以才有诸时代的更替,其中变化的是对这些尺度的信仰,无论一个人对他的信仰有多么忠贞,可以坚守一生,而一个民族,一个时代自信仰的转换而来,必定随信仰的转换而去,如果信仰对于一个人来说是绝对的东西,那么对于民族与时代来说却是相对的。
写得太远了,大概心中想念一个人的时候会不知不觉地转移到别处,把心思投入到一个人身上,就像投井一样一头载下去便不能翻身,拯救自己的道路就是让自己远离这个世界的中心。越来越能够忍受一个人的孤单,而不是相处时而的艰难。一年两次聚合分离,重新的磨合,重新开始已经重新开始过的一切,不过烦恼也能在欢乐中忘却,所有的一切变得平淡,尽管并不是坏的征兆,却使别的苦恼显得突出了。

2008-11-24
下沉的途中,有些挣扎。
生活真是那样孤单与沉重的东西,没有任何人能够倾诉,与朋友一同酒精浇灌后的深夜还是那样孤独,无法逃避一个人面对生活的局促,与谁一同面对生活都是婚姻的借口,因为没有任何婚姻或者两个人结合成的团体能够真正共同面对生活,生活就是那忏悔,一次只允许一个人进入那忏悔室,说出自己的秘密不是让自己安心,而是让自己愈加焦躁,像是在心室里放了一把大火,没有什么能将其扑灭,除了任其自灭。如果说某种联合能让人有安全感的话,也不过是让其中一个人面对了所有的生活,另外一个或一些人则非本真地躲藏在那个人身后,不知道那些躲藏的人是否真的开心与幸福。所有这些无知让追求幸福的道路本身就成了不幸,许多人死在途中,更多的人到了终点,发现自己本来就走错了路。人们把自己说成幸福大多仅仅是为自己生活的意义辩护,扪心自问,那些意义不过是些沙滩上的图像,是些空中飞过的群鸟。成长让我学会了追寻生活的意义,却不给我对生活意义的真实体验,人们在空谈中耗尽生命,清醒的头脑使生活成为一种沉重的负担,因为为它规定了诸多烦琐的任务,而这些任务在几千年后就完全不复存在,然而我们为什么要有追求?渺小短暂的生命可以用酒精,也可以用理智来度过,但它们的终局依然是相同的。爱情不是让两个人共同面对生活,而是生活的酒精,让两个人共醉,暂时或一生都逃脱时间之使的追捕,然而爱情的另一面却是相互扩大了焦灼,把本该遗忘的不幸意外地保留在对方的记忆中,甚至还保留在孩子的记忆中,我不能评判这种做法的正当性,因为大家都这么做,以致于我的评判没有任何参考的尺度,于是也无所谓正当与否。
有的人把自己害怕和希望的东西写下来并时刻提醒自己克服或实现它们,然而正是他们的做法让这些害怕变得不可克服,希望也变得越来越难以实现,它们一旦成为客观性的东西,一旦成为人们时时刻刻反思的东西,就变得不可逾越了,它们不再属于这个现实世界中的可能性。
生活的孤独性也就意味着没有任何人能够让我快乐,我也改变不了自己,然而某种改变只可能是命运了。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所有的希望都是变卖自己的生命。人却怎么又如此盲目地充满了希望呢?当我提问生命之意义的时候,诸神都沉默了,而当我寻求财产纠纷之判决的时候,他们却吵个不休。可见他们也没有赋予我的生命什么意义。对于存在之命运,没有任何存在者能够做出点什么。存在让存在者存在又消失。完全是某种游戏一样的活动,也许无始无终,也许只此一次。神的悲伤也是我的悲伤,他们与我没有本质上的差别,他们无能为力的地方也是我无能为力之处,我求助于他们仅仅是寻求一种肯定,一种信仰,致于世界的本质,他们与我一样无知,神只是人类的本质。他们的存在在乎人类的设想,所以求助于他们就像求助于自己家中的一条狗一样天真却又有些心灵上的安慰。
我把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话用那么多文字都没有说明白,并不是我不能,而是不愿意,清晰明白只是哲学的原则,却不是任何生活的原则,生活没有任何清晰明白可言,任何清晰明白的都与生活无关。我们不是生活在清晰明白的抽象中,而是生活在充满污秽,臭气熏天的现代群体中。任何脱离他人的生活都是不可能的,因此任何纯洁与崇高也是不可能的,而只有不得以承认一切可笑之物的伟大。的确当历史把伟大之物与存在之物等同起来的时候,我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恐惧,因为存在之物并非真正是伟大的,而是恰恰某些最污秽,最下流的东西流芳百世了。我所不理解的也便是这样的历史。所有抽象的东西并不难理解,因为它们本身就是我们思想的构造出来的,真正难以理解的是事实,它们总是突如其来而阴森恐怖,令人胆战心惊。而历史使得我们对现实的理解越走越远,以致于我们可以抛弃现实而生活,历史让我们相信它自身就是现实,两者是合一的。然而它要么是凭借良心而真实地发生,要么就是始终在欺骗我们,无论何种情况,我们是无法分辨的,那些我们所能分辨的仅仅是出于对自己智力的盲目乐观,任何相信自己聪慧的人都是愚蠢的,而自知无知的苏格拉底像是舞台上的小丑,一滴眼泪挂在脸上却始终掉不下来,让诚实的观众愤怒不已。

2008-11-25
每天写日记的时候才知道一天已经过去了,也才知道今天的日期,才匆匆忙忙地写下点文字,好让自己睡下的时候不心慌。
关于风格,我陷入了一种单调的旋涡中,似乎已经在把这种风格推行到了及至,却还未能找到一个出口,于是变得像是一只关在院子里的苍狼,无法走出去,也无法安心休息。突然传来敲门的声音,却又没有听到脚步声,那一定是兔子的诡计,这兔子也许是某个人,先声夺人让我胆战心惊,无数副面孔早在那后面,任何一种猜想都设定了一种希望,同时也怀着一切绝望。
桌子上放了些只为了作业而看的书,后悔从前买了许多无用的类似破烂,让生活变得穷苦,有一半也从来没有看过,被宝瓜大骂,自己从那时侯起养了坏脾气,这样说来研究工作对我自己没有任何好处,也许对于别人来说更没有好处,想想那些博士论文吧,放在书架上积灰尘,除了作者和图书管理员接触过之外,没有任何人触摸过那本书。过上一百年,它们就该消失了,也许作为垃圾,也许当处理书贱卖了,那时肯定有许多像我少年时候无知的“收藏家”买下那些东西,搬到家里积灰尘,但他的后辈又过上几十年,把这些东西当废纸卖了,终于思想,作者,纸张,油墨,辛劳……都归于原位,回归土地,重新生长出纸张,再次制作和回收,人们在这种漫长的回收利用中继续生活下去。生活的意思只是对于鼠目寸光的人而言才是存在的,如果从一万年以后的角度来看自己和所有时代的一切,唯有虚无。我残存于世的牙齿或骨骼的化石又能说明什么呢?它是否还是我的呢?它们更像一种标记,标明了一个过去的时代,而那个时代的幸福与苦难却消失得如烟云。

2008-11-26
遇见一为效实中学毕业的北大校友,忽然想起初中的语文老师,他有一位令其得以的学生,后来转学就去了效实中学,但她的作文本留给了老师,经常会在课堂上读她的文章给我们听。当时以为是那种学历很高却又不得志的老师,所以只得在那种小地方教教书。对学生的惩罚是从来不会心软的,总是要求没有完成作业的学生抄书十遍二十遍的。今天家里打电话来说,我有个表哥结婚了,于是我忽然设想了这位语文老师的儿子与他那个学生的婚姻,也许从来没有发生过也永远不会发生,有时候觉得一个父亲老了便会有奇怪的想法,会把两个完全不相关的男女一厢情愿地撮合在一起。“老父亲”这个词就让我有这种联想。人老了就变得天真而又顽固。
发现卫生间一直是我觉得最温馨,最让我有安全感的地方,而害怕空旷的大房间,似乎无依无靠,那么多的空气包围着我,看着我,让我感到无奈。

2008-11-27
现在我们叛逆自己的传统的时候,却从来没有想过那些传统形成之初也一样经历了叛逆,在标榜自己先锋的时候,其实是在同一件事情,之所以我们还劲头十足地进行着变革,在于我们没有记性,历史在我们之前抹去,这样让自己相信正在创造全新的时代,于是生命也有了意义,更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当自己遭遇叛逆的时候,就意味着成熟了,不再是那些变革中站在最前面的无知青年,我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大骂现在这样的自我。可是有一天,我变成那个从前的自我想对立的另一个人的时候,我并不后悔,那是一条走向平静和幸福的道路,是走向自由和独立的道路。在所有人面前我可以坦白自己的转变而没什么害羞,可以直面自己叛逆的过去,它的意义在于使我成长,让我变成一个独特的人,不是那个人云亦云的人。

2008-11-28
晚上最痛苦的莫过于连酒都不能让自己醉入梦乡,常常是失眠又起床来写东西,伴随着滋滋暖气流声。

2008-11-29
昨天给宝瓜订购了生日礼物,今天终于熬不住泄露了秘密,在于宝瓜,也在于我。看了《阿拉蕾》,不知道哪个版本会有宝瓜,忽然想起许多大学毕业前夕最快乐的几个月,到处闲逛,吃武汉的美食,还有就是看《阿拉蕾》。对于宝瓜来说是回忆,对于我来说是创造回忆,那是我第一次看,而现在回想起来,就是美妙的东西,无法忘怀。那也是弥补我缺失的孩童时代,在同龄人沉迷于漫画与玩耍的时代,我却显得有些“特立独行”,所以与那些东西都无缘,到了长大后发现对它们的记忆是那么美好,而我却是那么后悔。然而无论何种方式的弥补都全然是另一番味道。不应该尽然否定,因为创造记忆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它的味道在很多年后可以慢慢品味。

2008-11-30
一到深夜我就想给许多人写信,忽冷忽热的空气让我心神不宁,似乎好久都写不出什么东西来了,却还日日夜夜在此专营,都对自己有些恐惧之心了。
对于一切情感,我总是太强迫自己和别人,总要立即转变才肯罢休,由此带来的结果就是没有丝毫改变,与父母还是深陷在长期的拉锯战中,有时候自己会心疼到哭,但一旦在家,却没有任何变化,所有的改变在想像中是那么美好,但现实中像是一盘沙,完全不能成型。我呼求,却无声,我祷告,但孤独。所有离开的日子是苦闷、闲散、无助、焦躁,再加上无穷无尽的轮回,每一个许诺,每一个保证都像四季回转,可恶却又是为我所渴求。
对于空白页有种特殊的爱好,我爱上了它,试图写满它,不想被批评为男性的写作或者写作本身就是男性的,真实来说写作与性别是无关的,但也许男性是一种比较好的比喻,一种理解和表达的方式。因为语言很大程度上是带着性别来到世界上的,汉语虽然没有性的区分,但它的形体和含义本身就带着许多性别的记号。
空白的等待,怀有希望,那种极其渺茫而美好的期待,它常常带着轻微的不安,然而一旦实现便让人欢欣如吸了鸦片。我现在生活在另一个人的过去中,而另一个人生活在我的过去之中,这三个无关的人并没有进步与退后之分,却是三种生活状态或者感情的状态,我不知道我不久的将来是否会进入到那种只在心里怀有美好思念的状态,也许会,也许不会,我也面临着一种命运,理解它或者不理解。
有些符号会让我触目惊心,它们指向整个过去和正在进行着的生活世界,却又不敢把这些符号的意义全部揭示出来,而需要保留它们为秘密,只能它们脆弱或者羞涩,无法自保,把所有的含义都登记在我的内心,这个保密的任务让我变得有些孤僻,尽管我试图表现得如此欢快,那么天真纯洁而安逸地生活在此世,所有别人目光中的幸福都深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神龛,有的被故意的忘却磨掉或凿去了面目,有的身后还暗藏机关,有的表面如此,却全非如此。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通过各种花样来保护自己的真相。当我想呼吁某个真姓名的时候,又哑了,它们不会像阿拉丁的神灯一样呼风唤雨。那些词语把我的嘴唇塑型,只能发出那几个音节,对于这样的压抑、被否定的爱情,还只是一种依赖吗?在正名运动中,所有的含义开始混淆了,就像山崩后的大地,或者剩余的火锅,混淆让我头晕,我所期盼的赞同,它把自己引申到一种法律意义的严格裁判上,于是我像一个罪人,站在所有无辜者面前,他们同情我,因为我也是如他们一样的无辜者,只是我被审判了,在审判面前没有人可以是无辜的,审判这种形式就是定罪,所有的信任是在这种形式中瓦解的,那种“定罪”规定了我的身份。当我试图想把一切真心话告诉这个大法官的时候,你却转过了身,背对着我说:“是的,你是无罪的。”可是,我所需要的是你的聆听,理解和原谅或者爱我。

2008/11/7

丁香和园丁--关于青岛的情歌

五月的丁香,
淡淡的忧伤,
太平洋的雨水,
翻过湛山寺下
的陋巷。

静静的水滴,
轻轻地愁思,
榉林山的芬芳,
亲吻园丁满面
的惆怅。

五月的丁香,
惆惆的怅想,
海伯河的止水,
泛出道貌岸然
的异漾。

泠泠的躯体,
蔌蔌地分溢,
丁香般的体香,
滴在园丁劳作
的唇上。

五月的丁香,
痴痴的徜徉,
太平山的凝重,
降于园丁苦闷
的畅想。

柔柔的花枝,
醉醉地摇曳,
飘飘然的琼浆,
淌过神灵嫉恨
的殿堂。

五月的丁香,
淫淫的欢畅,
植物质的灵魂,
无视园丁深情
的揣量。

2008/11/3

2008年10月日记

2008-10-01
今天没做什么,做了一个决定——逃一周课。

2008-10-02
中国已是乌黑的深夜,我又一次起飞,飞向苍茫的西方世界。我们玩得依旧是藏猫猫的小孩子游戏。等我们不想再飞走,不再想追逐的时候,可能已经白发苍苍了。
下过雨,天色是红的。即便是很冷,还是有人跑步,当人踪灭之时,我大概已经不在这里了。
到了晚上总是觉得冷,总是——很冷。雨又不下了,好像我的想法一下子跑到窗外去了。要集中精神真是不容易,一出太阳或者外面传来什么巨大的声音,就把我吸引走了,只有当空气像蜡烛那样变成固体时,我才安心而安宁地在房间里,不想看见光,不愿听到声音,像蚕一样做茧吐丝,把房间填满。

2008-10-03
今天吃到了西班牙瓦伦西亚的橘子,很柔软,有南方的味道。
突然想和宝瓜去新昌,在冬天,白日闲逛,晚上饱饱吃一顿肉丝咸菜年糕和芋饺睡觉。

2008-10-04
一看康德的书,就觉得自己失去了任何创造力,全身乏力,软绵绵地想入死境。他比吸血鬼更甚,吸走了我的生命精华。而真正的吸血鬼却是那样美丽动人,如Gautier所写的《死亡情人》中的Clarimonde,以至于一个乡村牧师为之倾倒:“喝吧!让我的爱随我的血渗入你的身体吧!”(Bois! et que mon amour s’infiltre dans ton corp avec mon sang!)

2008-10-05
厨房里有把锋利的小刀,中午,我用它切割过许多东西;晚上,我看着它,流泪了……

2008-10-06
从前觉得写日记是很难的事情,因为每天都要坚持有一段时间对着自己说话,而先在却感到不记日记却是件很难的事情,就像瘀积在身体内的东西没有清除出去一样。
昨天睡得很晚,并且做了很长的噩梦。上课回来精疲力竭。

2008-10-08
看完巨大的书,终于安息了。似乎很久没有出过门了。我此刻就躲在门口听音乐。喜欢Berry轻佻却又老成的歌声,就像梦中的旅人,模仿着各处的腔调,为我讲故事。

2008-10-9
海德格尔的《从思想的经验而来》(AUS DER ERFAHRUNG DES DENKENS)确认令人惊叹,让我看到了自然显露出的强大思想力量,某种大音稀声的伟岸。
看书到深夜,就会变得恍惚起来,好像墙缝里生灵都开始窜出来。我感到一阵阵的寒意。试图告别虚无飘渺的情感和幻想,那么是旅行还是把自己封闭起来是我的良药呢?也许不能让自己有什么闲暇,用写作或其他无意义的忙碌来填充这个无底的幻想之渊。
然而困倦地倒在床上,却又因为自己思想的懒惰而惊醒,全身酸痛,神色黯然。把那些不该藏在心里的文字全部吐露出来,我的身体不需要它们。它们可供欣赏和批评,但已经不是我的了,不再想为它们去辩护。
如果天突然坍塌,我倒可以安眠了。只是那不断支撑着的东西让人心神慌乱,注定是要倒掉的,却不知道是那一刻,就像等一封信,一个电话,感觉变得十分敏感,语言也变得格外尖锐,具有攻击性。可是生命之时总是在白白等待的焦虑中消耗,这难道是诗人的心境——静如止水?也许是诗人独有的精神意淫创造了世界的神话,并且继续创造着又神话带来的白色谎言。
有一种干脆叫“一刀两断”,无论如何,如果我是其中的另一半,就一定会欲求另一半,就当从未相识,就当是命运中的相遇:“相邻枝干,恒常树立,终未相识。”(荷尔德林)

2008-10-10
西西里的Mandra Rossa Aglianico让我醉入梦乡,情愿日日如此。
晚上冒出许多零散的诗句来,一句都没有记下。也许让最美好的东西散去比抓住它们不放更好,因为那些最美好的东西也是最自由的,而我和所有写字的人似乎都在损害和伤害它们,就像那些捕碟人一样,固执地要留驻那些飞逝的美丽……忽然想起那些关在黑暗厢房里的干蝴蝶,在那年冬天,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进入那间屋子的时候觉得那里保藏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东西,那间厢房有内外两间,没有窗户,只有进入外间的一道门与厅堂相通。外间两面墙完全被巨大的书柜挡住,上面没有一本书,而放了居多蝴蝶标本,装在玻璃盒子里,落满了灰尘,通过其中一个书柜可以看到里间,每个柜子和架子都放了花瓶,还有一张大床,久无人居住,天花板上还挂着有着繁复装饰的玻璃吊灯,没有打开,整个房间都很昏暗。房间里纳兰性德家墓不远,当我第二次独自总从那房子门口经过时,全身忽然感到一阵寒气。别处传来狗吠,愣在那里。周遭让我十分恐惧。

2008-10-11
周六,最冷清的日子,无处有人影。我轮换着吃各种食物,只觉得花样欠多。房间里冰箱发出孳孳的声音,还有微弱的音乐声。各种人,各种事情,各种想法,各种情感——我都不想听到看到想到……它们有一种腐败的气息,如亚马逊深处的腐叶,并如初春时节的败枝。

2008-10-12
天空渐黑的时候去了树林,夕阳只在林子中留下零零星星的光斑,我试图从中获得来自自然的思想经验,想法却有些颠倒,从而变成了朝向思想经验的自然。一旦进入到里面,所想的东西变得深邃,以至于自己并不能看得清其中的纹路,而只喜好清晰性的人是不会居留于此深邃之黑暗中的。
离开下陷的树林,我变得轻松而又愚蠢,一切阻碍我们生活的东西自然而然地早早被清楚出去,现代文明需要的是某种润滑的东西,不喜欢那些孳孳作响的深邃之思或来自东非高原的狂野。

2008-10-13
一个不会实现的许诺,一个诱人的理由让我每天过得很充实,最终一头倒在失望中,失眠中和失落中,迷迷糊糊地思考,欲求,谋划和祈求,突然一束光从窗外透过厚厚的窗帘射进来,在白色的墙壁上映出棕灰色的灌木丛——是平成狸还是妙子?我忽然有些清醒过来,安静地等待——
不过是一辆夜归的汽车,不是你,不是你,也不是从天而降的伟大者,我又迷迷糊糊地设想那令人心悸的夜光束:如果此刻来的是你……
树林一夜间变得昏黄,然而枯黄的颜色并非死亡的征象,却是那真正的生命。绿色,我们亲眼所见的绿色和讨人喜欢的绿色却为生命所厌,众树吸收所有的色光,仅仅把绿色反射出来,排除出来,因为它就是那阴险的死亡之色;当时光飞逝,年华老去,绿叶选择了死亡,它不再吮吸滋养生命的褐黄,把美丽的色光留给人类的秋季,自己脱离了枝干,有风无风,萧萧飘零,它把生命交给周遭的世界,镌刻充满生命力的凋残。

2008-10-14
下午在一家Fleurs du mal的旧书店掏书,著名文学家的著作基本都找得到。购入Saint-Exupéry的Vol de nuit和Vladimir Nabokov的La Vénitienne et autres nouvelles。
本来并不喜欢前者,也许是自己的偏见,因为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就伴随着“小王子”这个幼稚或被我们的文化当作幼稚的名词。后来偶然在巴黎的书店里看到一本评论《小王子》的小书,越入眼帘的是孤独、夜航、远离的妻子、玫瑰、嫉妒……忽然想起2006年12月23日写的一首诗《无光之航》,难道那时我已经受到Saint-Exupéry的启示?可是当时除了记得他的名字和“小王子”这个词语之外便一无所知。现在喜欢他夜空中宁静的文字,就像夜航时远空中的孤星,既是飞行员的指针,也是我崇高的梦幻家园。它们藐视大地上时亮时灭、时隐时现,繁华却虚无的夜光,这些被点燃的灯火总也要被熄灭,伟大的思想不会恋爱渺小的事物,却可以是生活的伴侣和乐趣的源泉,就像他不会拘泥于池塘里一样,而只会沉浸在深邃的大海中,池塘中闹腾的鱼虾之乐并非他所希求,宁可如靠着硫磺呼吸的细胞,在马里亚那海沟中倾听自己的寂寞。也许令人失望的是Saint-Exupéry并不是那颗夜空中闪烁的恒星,但他却是传递永恒之思的转播塔,屏蔽我周遭的聒噪,尽管那永恒之思在我有生之年也很可能不会说一句话,它沉默,而且它就是沉默本身。
至于Nabokov,只能说他太嬗变,如果《洛利塔》和《微暗的火》共有一个作者的话,那么我想是自己有两种人格了。又不知道这本短篇小说集会造成什么动荡。也许应该留待以后自己已经老残和固执到无法再有什么想法上的改变的时候去阅读可能更加合适,不要被文字中的凋零或者轻浮牵着走。如果一个读者已经像锚和沉铅一样不为这些蛊惑灵魂的文字所动,那么他就是那个予其一个支点便可翘起地球的人。Nabokov与其说是一个鼓舞读者的天神,不如说是一个敦促读者成为天神的魔鬼,在书中,他常常用性、深奥、烦琐、过度阐释……来挑逗读者,他用文字一劳永逸地把读者分成两类:吸食这些精神鸦片的人(自慰者、解经人和大学教授);奋起反抗的英雄,他的文字对他们来说是某种类似疫苗一样的毒物,并非真正企图害死他们,只是试图使他们坚强从而变得伟大。

2008-10-15
如果有一天,我再也想不起写日记,那就是幸福了。
所有文字,我只因痛苦而写,所有言语,只因痛苦而说。撒露光芒的钱袋有一天是要变空的。
2008-10-16
有一瓶开了瓶的红酒,似乎放了很久,竟然忘记了,只当今晚整理柜子时才看到,是为了在比利时第一次烧了可口饭菜而准备的。于是倒来喝了许多。想到此卢汶大学注册书记的的红酒,她工作时高傲、轻蔑的饮酒姿势给我留下一种冷漠的印象,就像这里的天气和行政大楼门口的那“北大”二字。
夜半喝醉的学生像鬼一样飘过我的窗前屋后,却又不是鬼,我所企盼和遥望的影子与远处树林中浓密的黑影交织缠绕在一起,如同抱着女佣,隐入黑暗。

2008-10-17
夜晚,一个人,安静地过,坐在墙边,直愣愣地看着雪白的墙壁,似乎透过这堵壁看到了许多未来的东西。陌生人的起居,她的思绪,她的窃笑,她的悲伤,她的相思……一炷香断落一半,灰烬压在积灰之上,凉去,一场雨,一阵风,无处再寻它。
有一个人,夜半坐在拉法耶特大街路边,已经从酒中醒来,没有任何睡意,身上除了一串钥匙,什么都没有。他拨弄着每天都在使用却从未仔细看过的那串钥匙,忽然发现一个他从未有过记忆的奇怪钥匙,与其他钥匙形状迥异,他怀疑是什么时候捡来就挂到自己钥匙圈上的。也许是有人故意丢在地上的呢?他转过身,有一扇巨大的木门,没有任何入口和洞,除了那个正中央的钥匙空,他拿着这钥匙,插进去,突然钥匙芯开始转动,门发出沉重的吱吱声,他一身寒战,忘记刚才喝过酒了。

2008-10-22
今天是新卢汶的自行车节,夜晚有焰火,出去拍了些照片。几天没有写日记,即使是现在也并不愿意多写,因为没有情绪,没有思想,没有意念,也没有形象,它们消失了好几天,却一直都没有回来。所以就记些故事吧。
周六去了卢汶,有精致如蛋糕的市政厅,还有一尊脑子进水的读书人雕塑。周日闲游布鲁日,这座中世纪的小城一直保存完好,所以教堂鳞次栉比,还有我喜欢的河道,穿梭在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我只想夜晚彷徨于彼,就像一个孤独的杀手,虽然对城市的一切了如指掌,却依旧茫然地寻路,装作迷失在零落的中世纪古堡。
许多话明明知道是谎言,却信如真理,而真理则受到蔑视。对那些谎言我无所顾忌地付出所有精神,它们如同深渊一样没有任何回响。如果我仅仅是一个好奇的游客,经过这奇特的深渊,那么尽可以怀着兴奋的心情把自己的游历想他人传诵。但是它们那样吸引着我,以致让人产生抛弃一切而皈依它们的念头,如果它们不是魔鬼的化身那又是什么呢?至于我自己,始终保持着精神上的洁癖,不可能让各种形式的鸦片侵蚀我神圣的领地。也许这仅仅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谎言,所以惊奇无比,以致对于我来说魅力无穷,而如果能继续我的旅程,发现下一个一样美丽的谎言和深渊时,我就不再会回念年轻时候第一个愚蠢的念头,然而无论多么愚蠢,那些做过的事情总是那么美好,带着酸涩的微笑,如老照片上泛黄的时光,一而再,再而三地涌现在现时中。对于一个正确的人生来说,谎言完全是多余的,不会有任何积极的结果,然而它们像路边的野花,绽放地总比花瓶中的更富有激情、才华和生命力。它们未经加工、包装、促销和打折,与它们的相遇完全出于偶然,我像一个真正的航海家一样,对自己发现的新世界充满骄傲,和满腔的占有欲。理性会获得最后的胜利,并非它是最有力的,却是活得最长久的,只有它才能下最后的判决,当我一个人在开遍野花的小经上看到这位长生不老的理性时,就知道了自己未来的道路——去寻求那唯一的东西。

2008-10-23
关着窗,猫一直蹲在外面,我在窗前看书,一个下午,过得苍白。
傍晚一群飞鸟在空中乱舞,没有任何方向,只是脱离了大地的胶着,在欢庆它们的自由还是表现它们的不安?实在只是我的自由和不安之间的争斗而已,却偏偏将其理解成大自然的感情。人生的一大悲哀就是一个人坐在斗室里,脑子里空空如也。灵感既不降临,也无可索求。生命所冒的最大风险在于没有承诺的等待。
看过许多书,有些书看了学到了不少知识,知道了不少事情和道理,却不是喜欢看的书,因为看完我最多只是重复它们的言语,变得愈加罗嗦,而有些书,尽管看完了并不知晓它究竟在说什么,却让人思如泉涌,则对我而言便是最好的书。

2008-10-24
晚饭自己做了薯条和牛排,虽然并不那么地道,却吃了许多,加上白葡萄酒,饭后就困得张不开眼睛,知道看不进什么正经书,于是随便翻翻Pléiade的René Char全集,导言还未看完,已经走神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去了。
忽然想起晚饭中的意大利廉价白葡萄酒,有股很浓的橡胶瓶塞气。只当里面有些麻醉精神的酒精吧,也并不真正喜欢酒的味道,把自己灌醉的感觉比清醒的无聊和思念要好许多。
René Char的诗有些难以读懂,唯有一首却深有感触:

L’AMOUR

Être
Le premier venu.

我不想为自己的纯洁辩护,即使这种通过诗的辩护让爱情更加牢固——也可能让现在的爱情变得愈加虚伪。一个最清白、最干净的心灵上应当是什么污渍都没有的,当然也没有任何爱情的痕迹,而爱情,当它降临到这个心灵上的时候,就像天使把最好的消息带给了它,于是它陶醉在天上来的激动中,原先的空白和纯洁完全被这个爱情所占据,这是第一次,它们结合得那么完美,以致于任何后来所谓的爱情就只能在一块旧黑白上重新擦擦写写,各种生活的滋味混杂在一起,爱情变得像是一锅五味杂陈的罗宋汤。然而那第一个来到的爱情如同那一记闪电,完全没有味觉,没有痛苦,也没有甜蜜,它在一切感觉之先,由此,所有初恋和获得真正爱情的人都是盲目的,没有任何人世间的标准可供参量,而这种体验才是爱的体验,就如同René Char在诗中所说的那样。爱情只有一次,无论说它是第一次还是最后一次,它都是在感觉之前就占据心灵的东西,等到回味起爱之味的时候也许已经失去了爱情,已经是在婚姻和离婚的旋涡中反省自己的时候:啊,那失去的第一次,那被雷击的体验不再复回,而对它的体验却一次又一次地让当下的心灵变得焦躁不堪。它第一个来到,却一直处在来临之中,只是第一次的幸福在后来的到来中变得乏味、多余甚至令人厌恶,那些对爱情怀有猎奇心里的唐璜们不总是想——“如果这是第一次该多好啊”?是呀,那最初的记忆总是不合时宜地冒出来,让他们恼怒不已。如果他们没有走出初恋的伊甸园,如果他们明白René Char的这首诗,那么这些人永远生活在天堂中。

2008-10-25
从前坐在这张桌子边全身上下都不舒服,现在准备写日记,却忽然发现一切都是那么合适,难道我的身体已经像墙边的常春藤长得和桌椅亲密无间了吗?
湖边散步,似乎很久没有下雨,水面下降了不少,希望不要像未名湖的冬天那么凄凉,总要留些水来让鱼和草过冬,让它们活下去。
冰箱的温度开太低了,尽然把黄瓜的所有水份都凝固住了,解冻后“变得软塌塌”,像是一条青蛇……哦,这些奇怪的文字,是抄袭了我自己还是另一个人呢?我们有着共同的生活境遇,看着同样如青蛇的蔬菜,盲从着世界的教条,在世界中寻找什么呢?

2008-10-26
进入了冬令时,与上海的时差有七个小时了,似乎愈加遥远。晚饭后开始下雨。把破旧而又无人修葺的衣柜重新装好,勉强也可以放些轻薄的衣服,幸好我也不是以服饰为好的人,所以并不太担心衣柜的能力。
消沉了很久,把一切坏了的东西都装好,把别人拖拉的事情挽救回来,将白白等待中浪费的时光补救回来,扫除过去的阴霾,明天开始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喝美酒,吃美食,早睡早起,研究哲学。
窗外是一片空地,远处的路灯光把雨滴照得格外分明,我站在窗户前,就像站在河边的宫崎葵,闪烁不定的心情,摇晃的眼神,望着远方的风景,却只看见眼前的寂静。雨滴啪嗒啪嗒地打着双脚边的灌木,忽然觉得冷,又忽然心神随风飘去别处。手中的苏打水汩汩地冒着气泡,想到了和宝瓜在崇明骑着车,闲逛在乡下的破旧马路上,草丛里留着从前汽水厂的砖瓦,是同学的家长曾经工作过的地方。那许多小孩子理想中的工作,我就曾经发誓要去棒冰厂工作,其实小孩子的梦想也并非可笑,江泽民从前不也是一个棒冰厂的小厮吗?很多事情太意外了。河道越来越小,新造的大桥代替了老旧而写满记忆的小桥。越来越多的大地被水泥封起来,我们的记忆失去物质的根基,变得越来越局促,并且由于恨,还不得不故意地去忘记某些人和事,每一个这样的决断是多么痛苦,却又是必然,就如这不断向下而落的雨滴。
房间里的土豆早已发芽,有的已经发黑,营养已经在等待中消耗殆尽,它们似乎也不愿与我共处长久,于是把它们都放在窗口的花坛里,还有干去、早以无油无水的橘子,那瓦伦西亚的阳光从我房间里消失,消失在比利时阴暗多雨的冬季。那只每日光顾的猫也许明天就会发现新的东西——死在或生长在我窗口。潮湿的夜晚很适合喝酒,想起故乡的黄酒,只是夜夜温酒来喝也解不了体内的寒气,尤其是在下雨的冬天,然而我却爱上了这种没有救赎的日子:寒冷,酒精,昏黄的灯光,郁涩的房间,关着窗户的冬夜,也不知道外面淅淅沥沥下的是雨还是雪,还有自己养的动物,虽然关在它们自己的棚舍,但也不知道是否已经死去几只,可又怕着寒冷,不敢去探望它们,不喜欢白炽灯点燃的禽畜味道,似乎要立即要燃烧起来。也并不喜欢钻进被窝,那同样的潮湿,宁可在书桌边蜷缩着读《故事新编》。偶而磨花玻璃照进的手电筒光亮让我觉得有些温热,还有祭祖喝下的黄酒,此时已经烧到心头,大米的香味开始醉满全身,这味道来自我所不知的祖先,他们艰难地把自己的血液传送到我的体内,我却不知道他们的姓名,来自何方,他们的生活格调和苦楚。后人们也并不愿意弄明白祖先们的历史,并不愿搞清楚酿酒的工艺和酒的成份,而宁可一杯饮尽,这就是历史,就是祖先的生活,历史就是这酒精,是后人生存的毒药,所有的好奇心和求知欲都融解在这浓烈的液体中,杯子中斟满的是以太、精神和先人的血液,而一位不懂品酒的人将之一饮而尽,醉入睡穴,没有历史的梦迹,没有稻米在风中的呼响,没有田鼠的欢乐家园,也没有收获的淫溢之喜,更没有残收的郁郁败伤。最内心的灼热不是来自太阳的光芒,而是来自对未来的焦愁,如果内能巨大的香馨液体能够烧毁一切伤愁,那么我愿将全身投入焚烧的火炉,永不再生。当我心生忧愁而欲决于此刻,手边的酒,来自意大利、法国、智利、澳大利亚的芬芳,欲将它们调和成琼浆,试图占有世界的梦想,拿起无数的瓶子,倒在一个透明的血红杯子中,酒却成了黑色,如浓郁的死水,毫无自然的生息,恰如没有蛟龙的泥潭,味道立即变得苦涩,全无少女躯肉的香甜。

2008-10-27
尽管我努力了,但结果依然令人那么沮丧,还能怎么办呢?不顺心的事情只有当自己让步了,才会觉得海阔天空,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却是那么无能为力。一定有比我更倒霉的人,但我总是看不到他们,心逐渐消沉,如果能沉静在海底,那会是多么幸福,可是,心,总是那个悬在最高处的东西,像个浮标一样,总也不愿寂寞在无人知晓的海底。
根本没有心力写什么东西,手像超现实主义的那样不断着变换出不能音节和笔画的组合,难道其中有一丁点愉悦或快感吗?有,似乎又没有,像这酒,说不出什么味道,然而身体可以觉出它的浓度和深度。
忽然发现陈绮贞这个名字很好,不突兀,不喧嚣,也不老朽,有些中庸的平和,有些夏末的成熟,却未到秋天的萧瑟,哦,多么美好的时刻啊。
在床上躺了两个小时,酒醒来,发现自己睡意全无,只是眼睛有些发酸。又来捏造些文字,但无论总是比今日所见的茅盾文学奖作品要好些。于是有些酒醒后自我安慰的味道,是啊,人并非那么一无是处,只是这些“是处”未见天日,总是埋没在自己的目光中。把自己天生的健康消耗在琐事,闲谈,无聊,家常,没有结果的等待,毫无意义的奋斗中,然后老去,为时光的蹉跎而汗颜,最终奄奄一息在床榻上,悔恨生命,悔恨徒劳的精神奋斗和自己有死的身体没有得到好好看护和疗养。

2008-10-28
在来到比利时近两个月后,自己动手把坏掉的东西终于修好了。等待土人们的救援是没有用的,因为他们永远不会到来,他们就是一架不会动手的说话机器,让人在甜言蜜语中蹉跎到老。
然后安心读《判断力批判》,在晦涩的语言中真是有些惊人的东西。

2008-10-29
头开始疼,毫无线索的思路开始蔓作一团。感觉不到冷和热,似乎对于一切有些淡漠。我的深夜,如此,充满幻想,召唤无数的谎言。

2008-10-31
冒着气泡的水是有活力的,如果一杯纯净水放在手边,我的脑子就一片空白,对于所有艺术而言,无论人们如何诋毁物质,在艺术作品中看到了精神的如何崇高,并且在这种精神中竖立起了艺术的崇拜或者是人类的自我崇拜,当一个诗人手上没有一支笔的时候,永垂不朽的诗篇也许就不会诞生,而大多数人的大多数灵感瞬间都是白白浪费掉的,这是对每个人生命价值的最大诋毁。艺术家之所以超出常人,在乎他能够领略生命的意义,能够承担生命的责任,辛劳地把他脑海中的闪电记载下来,就像那个雷夜中的捕影人,为了让那一刹那的白光在底片上感光,必须在黑夜中慢慢等待,而常人们早已酣睡,所有伟大的闪光也许只是他们饭后的谈资或编织生活霓裳的边角料。艺术家之成为艺术家并不在于他们的灵感,因为灵感并非为他们所特有,而在于他们对灵感的深情劳作,使得那闪现的东西变成永恒在场的东西。

2008/10/24

论贞节

夜深,等待中心生厌烦,便浏览些杂文琐记,亦有所感,录其所由如下:
“一个是广东大埔人张曾璇的女儿,订婚时年纪尚小,丈夫才九岁,不幸入室而夫死,于是守寡终身(邱晋昕《张贞女传》,收《邱太守文钞》,《茶阳三家文钞》卷六);还有一个郭氏是浙江诸暨人,字春姑。郭氏尚未出生时,其父与黄氏指腹为婚盟,后来黄家远徙,再无消息,郭氏长大懂事后偶然得知这件事,誓不愿嫁,守贞至死(郭肇《郭贞女传》,《东埭文钞》卷四)。”
中国历史上并非没有更好的例子援引,而只是此作者有一看似精辟的结论:“她们都不是为了具体的人和情感(如‘爱’)而死的,而是为了一种与生命体验毫无干涉的冷冰冰的道德律令而死的。这种行为是一种生命体验的自残。”——引人深思。
诚然,人们可以说她们并没有性生活,也没有任何其他身体接触,并非为具体的人和情感而死,但道德律令从来不是和生命体验毫无干涉的,相反,它正是值得所有生命敬畏的精神,是某种给予各个生命的运程——一种命运,它不是生命体验的自残,而是另一种脱离任何具体经验和偏激的、愈加崇高的生命。那些为道德教条管制的处女并非如当代女性主义所设想的那样凄惨,实际上所有女性主义也不过是长在男根上的一朵残花罢了。命运之所以是命运在于它的被给予性。在一个充斥道德教条的社会中,将教条加之于其上便是她的命运,也是时代的命运,在无所抗争,完全成服的意志中,呈现出崇高。“接受命运”才能让女人具有女性,阴性,凹型,内敛,含蓄,静止,消化性,引人爱怜,洞穿不了的深渊。然而在这种看似被动的接受命运中,她们已经超出了主动与被动的对立,在对立之前,已经竖立着崇高,将降临的崇高内化为自身的精神,把它作为命运,便成就了“贞节”的最深刻的内涵。
而贞节并不只是女性的贞节,而是关乎人类的美德,它实在意味着:“接受尺度,并且将其作为各个特殊生命的命运。”这个尺度就是精神的尺度,相对于尺度而言,人的生命不过是某种无形无状的“物质”,它的德性在于没能有任何痕迹,要保持绝对的纯洁,它是真正的处女,它自始存在,如果在思想上将它与尺度分开来的话,我们便很难设想它,由此,关于它的德性,我们有着无数的误解。尺度就是自始就降临在它身上的,就像指腹为婚那样,一旦出生,这种命运就已经烙印在处女的身体上,如同她的胎记,而没有印刻,没有“胎记”的人便不是女人,甚至都不属于人。由此,贞节并不等于纯洁,贞节作为人的最高德性就是要铭记先天的胎记,让命运占有她,引导她真正的生活,从中才有真正的生命体验,这就是处女的德性,也是人的命运。而与命运抗争的人有两种可能,其一:向命运叛逆仅仅是接受命运的一种方式,只不过是以否定的方式罢了,这样的人依然保有贞节;其二:反抗者是某个孤独的英雄,他试图超出自己的种族,成为给予尺度的那个存在者,在此,我想到了Übermann,但是它还不是神。

2008/10/8

火车上的“教授”先生

他从一等舱那边推门进来,断定经过长途跋涉已经来到了二等舱,以果断的眼神扫射车厢中零星分布的乘客以确定所有人道德上正确后,开始厌烦地寻觅一个可以坐的位置,似乎自己第一次来到二等舱,发现地狱比自己想像的还要糟糕。难道买不起头等舱的票吗?可是《圣经》里上帝不是说富人上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线还难吗?穷人难道也要进地狱?
我坐在靠近门的第一个位置,也是首个被他击毙的人,按他的推理,应该是最早死去的,坐在我傍边也应该是最安全的,况且我独自占了六个人的位置,似乎也不合情理。他过度自信于他的杀伤力,而我的闭目养神也进一步让他的自信心开始膨胀起来,一屁股坐在了我对面的一排座位上,一下子侵吞了我一半领地,于是我只好微微睁开眼睛,收敛本来控制着他那边领地的双脚,只得蜷曲起来,厌烦我可敬的教授乘客了。可以我并不确信他就是教授呀,如此粗鲁的断言可能正是对方同样粗暴的侵略造成的,反思使自己平静下来,应该仔细看看他究竟是谁。
教授最重要的特征是什么呢——花白的头发?弓形的后背?厚厚的挂在鼻尖的眼镜?说话慢条斯理和蔼可亲?也许吧,而他的头发的确花白了,只是已经所剩无几——那不就更可以断定是教授了吗?是呀!然而他并没有摇摇欲坠的眼镜和老态龙钟的身躯,还精神得很呢!如果他能听到我的心思,必定要把我打得半死或自己气得爆炸。瞧,一个学生专用的Eastpak就是最好的证明。他刚坐下,就把包放在身边座位上,而不是像其他老人那样把包放在行李架上,并且脱去外套,缓缓坐下,对我说“Bonjour”。如果发现桌子上还有张旧报纸的话,就先彬彬有礼地把满是皱纹、白花花的手压在报纸上,说:“Vous permettez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既没有报纸,他也不想脱去外套。我半闭着双眼,随火车左右摇晃,证明我并不是一个死人,而是想休息,请勿打扰。此刻时机正佳,他迅速地从背包里拿出一本红色封面的精装旧书,烫金的书名已经磨损得几近痕迹,它的厚度可以让人初步断定是一部诗集。取书娴熟老道的样子证明他有三种身份:教授,书商和窃书贼。没有看一眼放在桌子上的书,却瞥了我一眼,看我还是半睡的样子,又取出一个红色老旧的本子。摊开本子,左页已经零零星星地落了些单词。右手拿起一支笔,并没有立即动手,又瞥了我一眼,正恰与我迷糊的眼神相遇,他立刻故意探头看看我肩后面的门,似乎要确认门后面是否有人站着,随即又把头转向车窗,看外面飞逝的风景,其实无什好看,只是留出一段时间来回放刚才我们眼神相遇的那一幕,就像侦探一样,试图借助于胶片来确认犯罪过程,而他想知道我是否真的在看他,还是恰好在看窗外风景的时候一次不巧的目光邂逅。我是否看到了他的那些单词或句子,很希望我看到那个写得最大的单词吧,就像那些伟大的诗人,单凭一个词语就足以震惊世界,而他也抱有同样的希望吧。尽管面对的是一个外国人,也许潦草的笔迹不足以让我发现深邃的思想,如果是那样,真是太可惜了,所以无论在什么时候,他尽力把每个字母写清晰,单词尽量简短,并且有震撼力,比如être之类,然而无论他是否出于宽容,让我瞥上十眼,我还是没有发现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哎,他一定觉得我是愚蠢、无趣之徒了。
车在布鲁塞尔地区开得很慢,经过无数个隧道,而每次重见天光的时候总也看不见什么美好的事物。哦,不,诗人才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他就在我面前!这位“教授”先生始终没有写一个字,而笔一直挂在他的中指和无名指指间。忽然,我明白,当有眼睛盯着的时候会让对方局促而写不出东西来的。啊,我真是犯了个巨大的错误,于是我迅速闭上眼睛,心甘情愿地再一次被他打死,这一次是出于对他的同情。伟大的作家们总是喜欢在人们将要遗忘他们的时候拿出惊天地泣鬼神的作品来,而这位教授先生似乎也很愿意在我入睡的时候刷刷写作,好让我睁开眼睛时就发现他的大作,然后主动和他搭讪,以“诗人先生”来尊称对方。啊,一切都被我猜中了,没等我注意力从这件事情转移到别处好真正开始睡一觉的时候,已经听到手中的笔开始转动,与纸发生了亲密接触。天哪!我还听到了翻页的声音,难道一下子把右边那页也写完了?实在令人震惊。我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把他吓了一跳,严重打断了他的创作,他抬头惘然地盯着我看,还没有从缪斯的圣殿里回过神来。我很想严肃地为这种无礼向他道歉,可以想不出比“Désolé”更真诚的词语来,而用这个词语来向他道歉却是对诗人的亵渎,于是一字未说出口,死死盯着车窗玻璃,让人以为是在沉思或者发呆,十分钟后,他狰狞的表情出现在玻璃上,是因为没有赏识他的大作还是打搅了他的创作?我感到恐惧,差点都要错误地冒出一个very来形容désolé了,然而即使对方再给我一次机会,允许我将very换成très,我还是犯了错,诗人最忌讳的就是滥用词语,我却用词语来“真诚地”亵渎他。还是闭上眼睛,世界到此结束吧。
车终于开出布鲁塞尔令人烦闷的建筑工地。不应该把自己的视野限制在水泥或者文字的森林中,去看那绿色,那些等待在秋天枯萎的颜色。那副尊容又出现在玻璃上,这次似乎是用硫酸蚀刻上去的:上唇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下唇完全躲进了幕后——这正是酝酿词语的表情,一个深邃的词语总要经过无数的咀嚼、碾捣、反刍,最后出人意料地吐露和喷发出来,就像维苏威的火山,一定要湮没由所有伟大诗人组成的庞贝古城。喔,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这座将要喷发的火山是拯救我灵魂的贝阿特利切。我却将他置之不理。这个时代却不是诗歌的时代,“火车上的诗人”是一个多么矛盾的词语啊,火车本就与诗歌不相融洽,一个被机械拖动向前的时代怎么是一个诗人统治的时代呢?然而不要高兴得太早了,jeune homme!“我是UCL的二十世纪诗歌批评的教授!我当然要为这门课好好准备。”此刻他一定后悔刚坐下时没有像其他老头那样向我问候“Bonjour! Jeune homme”以便提醒我自己的地位——噢,不,这是非洲黑人式的问候,欧洲白人是不会这么表达的,我们欧洲之都的布鲁塞尔白人只说:“Bonjour!”好吧,我并不领异国风情,下车前看了一眼窗玻璃中的蚀刻形象。这辆开往卢森堡的火车在离开布鲁塞尔后开得飞快。当我站在Ottignies站牌边看着那位教授随火车一起开动的时候,正兴高采烈地想像着向UCL告别,实际上我却刚要去那个地方。

2008/10/6

遗言集(12)

如果有一天我背叛了某个人,这个人也可能是自己,并不是不爱这个人了,而是为了在被仇恨的包围中死亡会让我更加安心。在爱之中,我是不会死去的,因为对待爱需要一种责任,而对待仇恨却不需要。

爱的高度

异乡梧桐树的悬铃,
你并非成熟而落地,
亦不是风霜的酷厉,
你,异乡梧桐的悬铃。

不过由大地的引力,
自宇宙而把你托擎,
布满网罗,满怀深情,
自远古而将你奴隶。

落地的悬铃:大地仅
为你准备冰冷地牢;
螺旋下坠增添高傲,
为着爱情,矜持耗尽。

哦,我是你亲爱的大地,
哎,仰望你高悬的爱情。

2008年9月日记

2008-09-02
昨日把一张毫无结果的体检证明交给领事馆。今日闲居在家,阳光毫不留情地扑进窗户晒在我的后颈,南部法国五月阳光的剧痛又浮现在皮肤和肉身里。
阅读《看不见的城市》和《慢》。
秋季已经到了,空气开始泛黄,变得松脆,就像放在桌子中央的闲趣饼干。当我由于夜半饥饿而吞食它们的时候,从不会体味它们的味道,反倒吃完又重新躺下的时候会咀嚼起它们的味道来,回味构成它们的最微小的成分,那些碳水化合物轻快地落入胃里,被消化、分解,成为更小的分子,猛地钻入我的肠壁,我感到一阵不由自主的抽搐,但并不来自腹部,而是来自我的头部,这种总是伴随着恐惧的生物信号着实让我眩晕,就像看到血让人全身发软,手脚无力那样,所有无边际的幻想带来的结果就是无休止的失眠,所幸的是,当人在幸福的时候是回想不起失眠之苦的,除非,某种失眠为之失眠的东西真正降临在一个人身上并驻扎在他的心灵里,这些人就是卡夫卡,茨威格,莎士比亚,凡高,周瑜,旧约的上帝……以及那些充满嫉恨之心的天才们。

2008-09-10
今天教师节,我并没有出于礼节给向各位老师表示敬意,实际上,宝瓜曾经也是一位老师,并不觉得教师这个职位高高在上,无非是用知识换取金钱而已。然而对于今日未能发出的祝贺信还是有些忐忑不安,于是已经想好了借口,说自己在去巴黎的途中,在近似颠沛流离的动荡中,我没有发信的机会。尽管,我已经心意以至。其实这也仅仅是安慰我自己罢了。
《微暗的火》终究不可卒读,除了诗还有一群罗嗦的注释,曾经想过为自己的诗篇做注,但并未设想过可以写得如此极端,让人生厌。一本书几乎穷尽了作者,读者和评论家的所有工作:首先是武断的结论和断言,这是作者的任务;其次是随心所欲的浏览,读者的目光像是一阵清风一样扫过崭新的书页;最后是作者与评论家的共谋,这是对读者的反叛,评论家们把作者毫无关联的语句整理成通顺易懂的文章,再一次印刷、出版、发行、销售,最终又换了一副模样来到读者面前,而他们突然觉得从前毫无意义的呓语变成了警世名言。与其他书籍的不同之处在于,《微暗的火》同时承担了上述三个任务或扮演了三个不同的角色。在这种自身的重复和繁殖中,文字把自身的意义突现出来了,然而其危险也在于将自身的瑕疵无限放大,一个不够成熟的作者通过这种不适当的放大会让读者觉得幼稚,同时一个不称职的出版商会让读者觉得出版长篇累牍的作品纯粹是为了骗取钱财。在当今遍地皆是的文化诈骗,问心无愧的长篇作品的作者愈陷窘境。出版商凭借强大的舆论优势可以贬损或褒扬作者的作品,而后者往往是无力的,他们越来越以读者为终极目标地开始写作,并且大多是以当代读者为目标。也许,这是一个愚蠢的命题,如果不以读者为目标而写作,则为何写作?这的确是一个问题,然而读者在历史上并非是唯一的文字受众,还有人为上帝而写,有人为良心而写,更有人纯粹为写而写,文字的魅力在于其自身有其根基,能够生长,枝繁叶茂,开花结果。人类可以灭亡,但隐性的书写不朽。

2008-09-11
今天去理发,自小从来没有改变过发型。都可以独立地去做任何事情了,却总是有人陪着我去。
最近的那家一直休息,而我的头发已经长成茅草。记得上一次去理发,她正好接到父亲病危的噩耗,于是次日便回了山东(之前,我一直猜测她是安徽人,我的猜测往往不尽准确,但就是它们构成了一个独特的“我”)。近日归来,似乎有些容光焕发,想必是父亲去世了,因为接完电话后忍不住流露出心事:老爸已经躺了很久了。而现在终于释放了心结。她女儿大概是上学去了,今天下午的理发室里格外安静,没有从里间传出来的动静。她对着镜子坐在椅子上,从镜子里看着我停下车,锁好,推门,进去,不知道她是否真的记得我,尽管我是她的常客,两年前她问过我在哪里读书,后来再也没有问起过,但并非等于她熟识我,似乎不好意思因为自己的遗忘而重新打探别人的身世,而同时,她也不能确信自己是否真的遗忘,还是我是她的新客人,所以我们之间几乎没有对话,除了询问我的要求。如果她记得我,那么今天一定会奇怪我为什么骑着车去,为什么又是只身前往。对于这些异样之处,她一概不关心,也没有服务业从业人员一贯的好奇心。难道还没有从失去父亲的痛苦中回过神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当他第一次谈到“父亲”这两个字的时候并没有任何痛苦,而是烦扰,顿时把一个责任放在了她肩上。解决了一桩心事,对于谁来说都是新生活的开始,在新生活的开始阶段总是难免喜滋滋地沉浸在刚过去不久的苦恼或痛苦之中,常常发呆,双目无神,直愣愣地盯着镜子中的景色,而对在镜中最大部分的自己却视而不见,她也一定看到了我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只不过新生活让她过于兴奋,似乎失去了记忆,失去了通过将历史与当下对比而发现差异的能力,尽管不难理解,她记得过去的一切,也看到了现在所发生的事情,可就是没有将两者联系起来的能力,难道真正的新生就是从零开始吗?许多人抱怨“忘不去的”故事,而她似乎并没有那样的烦恼,唯一可抱怨的大概是新生并没有给她个人带去多大的变化,依然是一个理发师,在同一个地方,面对同一群人,聊同样一些话题,这些话题随着四季的变化也有不同,但也并非是老生常谈,因为周围这些人并不记得什么东西,唯有愈长的头发才能促使他们的自我意识发芽,来到这个理发室,彼此都觉得是新人,怀着热情,有说不完的话题,也有些人意犹未尽,即使交易已经完成,还坐在一边的沙发上叙家常,在谈话中,除了不同的人名,我找不出什么故事有什么不同的地方。然而也毕竟不是谈论那“唯一的”事情,他们只是泛泛而谈,不深入,无忧愁。我试着在众多的闲谈中发现惊天地、泣鬼神的东西,如果说真有些精彩的东西,那么一定是经过我的歪曲,篡改,东拉西扯,胡思乱想而成的怪物。我对“怪物”两字过于敏感,都归因于母亲骂我:“你这只怪物!”我总是欣然接受,显得与众不同,我难以区分其中褒奖抑或贬抑的意图,因为缺乏老一代人爱憎分明的立场,在这个时代,所有边界渐渐被抹去,变得不那么明确,从前的价值开始受到质疑,从前的团体开始解散,而新的团体又尚未形成。“怪物”并不可怕,只是在他们眼力,我这个东西难以被编排入他们既定的范畴和目录中,在中药柜子中,我独自占有一个抽屉,上书“怪物”,由此,我表明自己的特立独行,并且通过这种“表明”,自己也得罪了同时代的人,当每个人认为自己都是独特的时候,独特性是否还值得标榜?于是有人开始倾向于向某个具有公认价值的港湾停靠,并逐渐形成新的“通商口岸”,那些逐渐被废弃的港口开始被一曾紫色的雾气笼罩,开始有了一种美学上的高贵,一种伤逝,一种纪念,一种等待毁坏的忧愁。

2008-09-14
清晨到达戴高乐机场,去拜访朋友似乎太早,又不愿意拖着旅行箱去看巴黎的早晨,于是在空荡荡的机场写下这篇日记。
这次海关没有像前一次那么为难我,只大略翻了一下护照便放我通行,连最新的签证都没看,而只看了卢森堡的居留证。
外面的天空渐渐从灰白变得明亮起来。机场里有了新版的免费地图,但希望不换车就到达目的地的愿望依旧落空,一想到破烂的地铁站就令我心悸,还有外表威猛,而车厢脏乱的RER B,如果不是一个“老”字来弥补我希望的落空,我还有什么理由来到这个城市?

2008-09-15
终于来到比利时Louvain-la-Neuve,实在太令人失望,第一天连圆米都没买到,货物奇缺,地处偏僻,道路复杂,房间设施简陋,一切通信都需要自己解决,连北京都不如,更想直接退学了。真的学校像是个蹩脚的养老院。
欧洲真的是太老了,以致于许多东西变得残缺不全,零零散散,死气沉沉,而中国人却总是妄自菲薄,现在已经开始倒转了。

2008-09-16
终于找到一家可以上网的咖啡馆,坐定,发现我的电脑并不灵光,于是疾走。

2008-09-17
下午到卢森堡,漫步到大学,一切都很熟悉,于是很怀念逝去的时光。

2008-09-18
这几天在卢森堡与新卢汶之间奔波。一点都没有想上课的意思,况且注册也一直是个问题。下午去拍X光,胸口一阵疼痛,于是闲逛书店,买了两千多块的书,并没有几本,随便翻阅了Le Robert enclyclopédique des noms propres (2009),在“山东”条里,把“山东”的词源解释成“泰山”以东,“上海”条里,“闵行”读成“Minxing”,和中国有关的词条真是满目疮痍。反过来,我们所谓对西方的了解大抵也是如此。
昨日下午去了卢森堡,晚上照旧是和同学聚餐。用餐竟,忽然有一中国女人推门进来,说是听到有人在讲中文,于是进来看看,她说自己去卢森堡为我们上课,当她自报姓名的时候才知道是大名鼎鼎的一位老师,并非在中国学术界有多大的功名,而只是我们对她太熟悉了,所以她的突然出现,有些让人不知所措。说自己来卢森堡大多数人不愿意用德语和她交流,于是便觉得有了隔阂,但能在达到异国的第二天就遇到她的中国学生也算得兴奋,尤其是我们能为她提供生活上的帮助,于是聊天至深夜,只是她的独白,说了一些彼此都觉得有道理却是异想天开的话,她超脱尘世的言谈留给我们很深的印象,但她并不知道我们点头微笑和赞扬与崇敬中亦是心怀贬斥:为了功名利禄而上蹿下跳,与我本科导师破裂的婚姻,把博士论文拆成两本书出版以便评职称,对现象学的批评也是出于对那些现象学研究者同行的嫉恨……我们像是纯洁的羔羊一样任她玩弄,还会心领神会地咩咩叫几声,此时,我们暗自窃喜,因为她像是对两个早已知道她底细的人真诚地把底细交代出来。由于今天我们各去布拉格和新卢汶,这就使得昨天的聊天颇有成效,颇具真情,颇为感动,而我们三个人,要是换做在中国,彼此都不会说一句话,也许只是为了完成一个教学任务而坐到一起,两个小时后各奔东西,可是困顿却改善了我们的交流和处境,不再有冷场的难堪或者毫不客气的命令,而是请求、包容和好声好气的关怀。最后竟有些为老师感动了。
然而任何感动都撼动不了身体的疲倦,自从上了去巴黎的飞机就再也没有睡好过觉,每天晚上不是在椅子上熬过就是在地板上度过,早上赶火车,晚上赶着吃每天唯一顿饭——晚饭。当我今天早上去一个男人房间里取行李的时候,发现地上有个安全套,真是太不小心了,正好手边有一个纸袋子,于是为其遮上,它是一只红色的Pléiade纸袋,里面装满了许多研究康德的资料、欧洲地图和若干从卢森堡出发的过期火车时刻表。
买了许多生活用品回来放在房间里,便有了安全感,晚上觉得异常宁静,如同把自己抛弃了。有些睡意,还夹杂着醉意,因为怀念一些人和一些事。

2008-09-19
到了夜晚,周遭变得异常安静,偶尔有车驶过。我开始吃很多水果,开始写我的回忆录。
翻出从未看过、被遗弃在角落里的电影,Investigating Sex,无论用如何高超的技巧,都不能掩饰对话的苍白,就像一群白痴聚众大谈形而上学。却把我生命中最具色情意义的影像抽离出来:巴黎有许多道路,有rue,有avenue,有boulevard,而在我记忆中却只有那条Straße,这种侵犯性的名称被保留下来一定有某种特殊的东西。雨夜,这条单行的大街上车一辆接一辆飞驰而过,车灯把街边大楼的铁栅栏投影在墙上,这个特殊的街名似乎要通过栅栏投射出历史昏暗的光线,作为铁艺的动物,它们的阴影开始变得巨大,占满了整个Straße的墙垣。一个长发的女人,一直倚靠在转角处墙的黑暗面,栅栏的黑影在她身上飞快地掠过,我知道这就意味着一下子有许多祯记忆的图片在她身上放映,雨滴从三十米高处的屋檐上滴下来,迅速划过她被细雨润湿及至饱和的头发而滴落在毫无光泽的皮鞋尖上,终于汇到脚下的小水塘。站在那里,没有粗俗烟气和纹饰,没有等待任何人,也许是看着汽车的前灯和尾灯把一条条接近墨黑的影印投在她身上,有种被捆扎和包裹的安全感和幸福,将自身囚禁在安逸的牢笼中,任何车祸都不可能损及她黑色的美丽。我并没有做梦,而只是把现实中最美好的东西化作了梦幻,只要是下雨,我会徜徉在巴黎的Straße,第一次,我在车中,看到一道道光在她皮肤中划出血渍,第二次,在深夜中徒劳地等待,发现自己无法穿越栅栏而倚靠在那个墙角,第三次,在阴影中,看到她坐在车里,飞驰而过,车灯用最微弱的光线扫过暗面的那个凹陷。

2008-09-20
每日出门,回来有些累,觉得很充实。今日去了布鲁塞尔,闲逛半日,没有发现什么有趣之处,如同别的欧洲大城市一样,巍峨的教堂林立,加上过分的雕琢,就像婚宴蛋糕。
本是去为自己添置衣物的,却发现许多衣服实在不适合自己的身材,于是悻悻买了一件伸缩度极大的衣服——毛衣。此外,在旧货市场买回两只玻璃瓶子,一只产自意大利,一只产自日本,回来做静物摄影的道具,只是发现在书店寄包的时候把那只意大利产的瓶子撞破了,把原先瓶子的碎玻璃风格贯彻到了底。本来并不想特意去买瓶子来,是昨天在校园里散步,发现路边有一种灯笼似的果实异常喜人,于是那幅Camera Work里的照片猛然在脑海里跃出,忽然有一种把它实现出来的冲动,今晨醒来,就去了布鲁塞尔,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但也能有幸一起头就闯进到处是旧货商店和旧货摊的街区,兴奋不已。
想写信,暂时发不出去,作罢。但每到一个城市,我都会给宝瓜寄明信片。
学校已经开始上了一周哲学课,我一次都没去听过,或者是忙碌,或者是无知,我把一切都怪罪于这里破落的行政管理。其实也是自己并不想去参加现在对我来说毫无兴趣的课程,然而比起老师,我认为自己比他们更加幸福,如果他们厌倦自己的工作,那么思想就彻彻底底地远离他们了,而我厌倦自己的学习,却还可以转向另一种思考,一种更加根本和本己的思想。我喜欢停留在自己的世界里,无论是真理还是错误都不希望他者的介入,因为只有这样的思想才是我的命运,才是我一个人的生命。
写完日记似乎把一天的积蓄都保存好了,就可以安心睡觉了,因为还有些累了。

2008-09-21
周末一片萧条。隔壁教堂的钟声准时打扰我的生活,里面发出欢快的歌声,这就知道像我这些凡夫俗子是不能在这里生活的。当他们歌颂上帝的时候,我还担心上帝不想让我在这所学校注册,并为此奔波。上帝并不好客,对外来者总是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样子。他把自己关在教堂里,却又控制着他们的世界,恰如一个幕府。
即使下午,也少有阳光反射到我的房间里来,我并不喜欢阳光,而此地,在九月,日照时间依然很长,黑夜迟迟才来,而只有黑夜才能守护真正的宁静,我尽可以安眠。
窗台外,昨天留下的饼干一定被白日寻食的鸟吃去了,一片空白,让我痴痴探看食物的踪迹。无论多么努力地进食,为了明天,而终局不过是一只倒在地上不再动弹的死鸟,就如傍晚散步回来路上所见的那样,一只行将冻死的苍蝇还孜孜不倦地在它身上繁殖或者进食。还是在下午,一只散步的猫直接从窗台上走进我的房间,四角闻了个遍,然后等在我身边,主人来了,似乎猫和它的主人都等着我把它抱还出去,我照做,主人有些不好意思,自报名字,说是我邻居,然而我并不知悉究竟何处。于是又回到自己的世界,我爱自己的世界胜过一切。

2008-09-22
上了一整天课,老师授课风格迥异。晚饭后和同学湖边散步回家已是凌晨。房间里毫无热气,裹着厚厚冬天的被子睡了。

2008-09-23
今天开始下雨,猫没有来拜访我的房间。只是到了傍晚,有一同学走了猫走的路线,直接跳进我的房间来。他总是背着一个巨大的包,里面装满食物,剃着光头,赤脚穿着拖鞋,像是西天取经的僧人。只是问候一声便又从窗户离去,没入雨中的黑夜,消失了。
半夜发现冰箱角落里还有一盒醋栗,从前从未吃过,许多从小说中熟悉其名字的水果在这里其实很常见,可是味道并非如它的名字那么美丽,虽然没有辣味,却和辣椒有类似的口感。等我想到它的时候,已经烂掉一半,今夜翻出来吃掉十分之一,剩下将近的另一半继续今晚的腐烂过程。

2008-09-24
醋栗减慢了腐烂速度,如果每天烂掉前一天剩余的一半的话,是永远烂不光的,然而没有烂的总会被某个动物吃掉,可是这里到处腐烂的果实却没有鸟虫来吃,只是多么令人悲伤的景象哦。
今日除了为行政事物操心之外,没有事情可做,便散步去了另一个城市,只是那城市荒凉的让人心慌,于是匆匆返回,面对所有的荒凉,如果不再是独自生活便也幸福了。
每日心情都很劳累,昨天继续写停顿了一个夏天的东西,写了一段,反复修改,完全回不到几个月前的那种风格,于是全部删去,所有的工作等于是零。感到一切生理欲望失去的时候,思想也被全部清空了,我的大脑像是爆发完毕的火山,一下子变得异常劳累,渴望休憩,文字的海洋也突然干涸,被天空覆盖的海底一毛不拔。
查看了邮箱,教师节期间发给导师的信没有回音,老师对我的遗忘比我遗忘她还快,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理解和接受足以。还有一封信是《列维那斯文集》编者发给所有译者的,说他家被盗,所有已修改译稿丢失,不能出版,请求谅解,并寻求其他解决途径。嗯,这样没有什么不好的。不过好笑的是,其中有一个香港老师是我在Toulouse求学期间的老师,我给他用简体、繁体、英语、法语写过不下五封信,他从为回应过,而一得知自己的译稿一同被盗便在编者发信的短短几小时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做出了回应,提出了解决方案和对盗贼的谴责。这让我想到另一个香港同学,平时和他难以交流,似乎听不太懂我说的普通话,而对某些不该被他听到的词语却听得非常清楚明白,而且对语境也了如指掌,似乎装了先进的助听器,可以过滤声讯。


2008-09-25
这几天似乎获得了新生,并非因为换了学校和生活环境的缘故,而是每天长时间的散步让我可以早早安睡。而一旦变得健康了,想法就变得很少,黑夜的力量渐渐散去,不在我体内驻留,而那些可恶的精灵本是我灵感的源泉,现在我把它们都驱赶出去,不知道是永久还是暂时的,无论是哪种情况,于我都很幸福。
傍晚,我们在巨大的树林中散步,错乱的小径,时隐时现的溪流,厚实的落叶堆……在其中漫步,如同迷失在海德格尔的语林里。

2008-09-26
天气晴朗,头却很痛。在这种偏僻的地方,生活很不方便,周末便是人去楼空。

2008-09-27
今天又去了布鲁塞尔,买了些哲学书回来,其实只是应付考试的,过上几个月就完全用不着了,况且是法语的德国哲学书,本来就是些用来备份的资料。回来火车上遇到要钱的,不给他一欧;遇到炫耀才识的,不看他一眼,因为布鲁塞尔是欧洲的愚蠢之都。

2008-09-28
生活在乡下唯一的好处就是有一大片树林可供散步。葱葱郁郁的树林,地上遍布蕨类和蘑菇,潮湿的地域扩展得很开,绵绵的往年树叶厚厚地积淀成一片。很惬意,但不幸福。
回来听Wayne Gratz的A Gift of the Sea,忽然觉得异常寒冷,于是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上,还是抵挡不住从内心散发出来的寒气对身体的冷却,就像处在寒冷深海,没有一丝声音,我最微弱的呼吸声在浓郁黑色的海水中传播得很远。凝固的海,没有任何动静,我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却知道自己依旧孤独地活着并且怀着希望地在等待——海的礼物。
读完几篇Théophile Gautier的奇幻故事(Récits fantastiques),主人公常常在一个不恰当的女人身上发现另一个他当时没有意识到的完美女人。“Ce n’était plus Jacintha, mais bien une de ses amies avec qui elle s’était brouillée, parce qu’Onuphrius la trouvait jolie.”(Onuphrius)当这句话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的身心为之震动——并非语句的优美,而是,我就是那个Onuphrius,当我见到美的事物时总是心不在焉地观察那个东西,实际上,已经远离了当下的美丽,而把自己投射到遥远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希望那个造就当下美的未来立即呈现在面前,再也不能忍受距离的隔阂,尽管经验千万次告诉我这是一个残酷的企望,意味着把美的事物戕害在自己面前,只是欲望不可控制地要得到Onuphrius所以为漂亮的女友。此外,jolie本身比belle还要美上无数倍。“茹莉”(jolie)就是那个站在阳光下,草地中央张望的女孩,廉价的音符形耳坠在明媚的阳光下熠熠发光,又似乎是一首用月光弹奏的夜曲……我像父亲一样坐在这林中空地边缘守望,她是我的Lolita,在每个名字中我都寻找美“丽”的音节,索尽所有香草的名称来翻译她的芳名,堕入屈原式的梦幻。而belle却是那样成熟、人皆称美的女性,她把自己的性别固定下来,不再带着茹莉时有的男孩野气因而常常梳理别的女孩。Belle还有什么动人的呢?如果把她称呼成“百丽”。她犹如高悬的满月,不再是向我眨眼的遥远群星;她一幅沉稳不变的成熟女人面容,有再多的云彩,也不会像少女的面纱,随风撩起棉布长裙橘色勾花边的心悸和父亲淡淡的伤愁。更何况,宝瓜总是抱怨“百丽”像个老上海附庸风雅的交际花,虽是个新派女子,却还裹着小脚,这一点都不适合她,完全是个骗子——这个破落的女鞋牌子。
当我写完这篇日记,太阳收进最后一丝光线,连反光亦不再留连于世,消失得干干净净,如同落幕与散场之间的那幕短暂黑暗,随后遥远的灯光开始疏疏朗朗得亮起,我知道:有些鸟已经归巢了。

2008-09-29
九月的夜晚已经及其寒冷,还没等天黑,就把自己关进房间。现在只有通信才能让我温暖起来。可是没有。

2008-09-30
到了九月末的最后一天,已经冷得就像是年末了。外面不停着下着雨,幸好今天是我的假期,可以在房间里舒服地看书写字,如果今天是全世界的假日,那会更好。我不喜欢看到人,更不喜欢看到从我窗前走来走去的行人。而喜欢安静地看着鸟雀来吃我昨天扔下的梨核和爆米花饼,还有随风而来的莎莎雨声。觅食完的黑雀扇动翅膀嗫嗫而飞去。房间里只有老旧的冰箱发出的滋滋声,我快冻成僵尸了,但坚持要把这些东西写完,不愿意把只属于活人的东西带到死人的世界里,去烦扰自己和别人。
早晨起来泡的茶叶已经把茶渍刻在杯壁上。不像那个中国来的哲学教授,独自居住在高高的阁楼里,喜欢不停地烧水,一看到茶渍心会就发怵,而我不会,因为常常忘记喝茶,这本不是我的爱好,是父亲和周围居多中国人的爱好,而我却还没有从碳酸饮料的青少年时代中走出来。当同龄人还在喝奶的时候,我就开始喝汽水,等那些喝奶的人开始喝茶的时候我还是在喝汽水,似乎我的叛逆期来得过早,却退得很晚,就像某些女生的月亮潮汐一样,比另一些女生更加漫长。
这种阴郁的天气让我觉得格外温暖,就像回到了阔别的故乡。淅沥的寒雨让自己有逃避世界的理由,可以不用出门,不用担心陌生人忽然闯进我的世界,所以害怕乌云突然飘走,雨突然停止。忧郁的天空让我变得宁静,而满是阳光的世界让人烦躁不安,每迈一个脚步都是为了去夺取某样不值得追求的东西。自然也显示出同样的证明:烈日下的马路尘土飞扬,而雨中的街巷沉静而安详。阴郁中的我静静地等候那在阳光下的自己疲惫不堪地回来倒在床上酣睡的时候,开始写我的夜曲和童话。忧郁是我最深沉的梦幻。
中午想用电饭锅煮面吃,烧了很久都没有反应,又发现没有按下开关,就像平时在家,宝瓜说为了合理安排时间,应该先烧饭,再一起去买菜,回来只消烧菜就可以吃了,可以有好几次回家发现并没有按开关,于是宝瓜大骂,就像清兵大骂新党一样,可最终还是同仇敌忾,相视而笑。一想到吃,便要记下同学中流传的一件情:那个黎巴嫩同学总是怀疑国外的黎巴嫩餐馆并非正宗,于是有一次就餐,便冲进厨房,揪出一个冒牌的黎巴嫩厨师,强烈鄙视之。就像和宝瓜去吃川菜,进门也要先询问厨师是哪里人,有些服务生总是支支吾吾或者直接说四川人,这些只能打发对地理和语言无知的上海中年人。我们要问到城镇为止才肯罢休。如果我是那个招待,哼,我告诉你(上海中年人)厨师籍贯又如何,反正你也听不懂外地话;但若我是那个食客,却要验证他的方言,嘿嘿。在外面宝瓜总是个难缠的顾客。
当我试图回忆起某些东西,却艰难而不能前进的时候,想到父亲的做法是对的。他从来不舍得扔掉什么旧的物品,经常地,我只有面对它们的时候才能继续言说和书写,而当失去它们或它们不在场的时候,就觉得怜惜和孤独。虽然不值什么钱,却像神灯一样,把时间聚集在物品上,看到那个东西就像打开了神灯的盖子,欢笑、烦恼、痛苦……一下子涌现出来,这些塑造的是那唯一的世界,是只有它们的主人才能开启的神灯。旧货市场里充斥了精美的被那些不负责的主人所遗弃的物品,而它们对我来说亦与新物没什么区别,我之所以购买它们,只在于其实用或美学上的价格而丝毫不理会它们聚集的那些时间的维度。与它们相遇就像和遇到了陌生人,并不在乎对方从前所开启的世界,即使是名人的家什,也不如自己用过的珍贵。他们的记忆是被塑造的,完全可以是另一副模样。
下午取回很久前申请的银行卡,我想这就是比利时的生活,没有人会遗忘曾经提出的申请,只是等到几乎要遗忘了才会有结果,所以记事本非常重要,本来没有记事的习惯,到了比利时却不得不如此,实在是记不住发生在创世前的事情了,就像古代希腊人一样,记事本就是我的圣经或神谱。然而最要命的是我的梦经常把真实的生活扯进去,比如明明没买过菜,第二天起来却记得很清楚前一天何时何地买了菜回来,路上与谁相遇,说了什么话,我对他或她留下了什么印象。实际上,我在梦中把现实的东西涂抹去,然后用梦幻的东西填充,就像一个高明的制造记忆的魔鬼晚上在我脑子里修修补补,然后塑造出一场完美的虚幻生活。这个魔鬼有很多种变型,可以是历史学家、政治家、考古学家、哲学家……以致于我们没有属于自己的记忆,我们对过去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历史,甚至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历史都来自于教育——历史教育。皖南事变的当事人说共产党不守军纪而遭到惩罚,我们的历史却以另一种真相教育我们;我明明记得小时候不喜欢吃肥肉,父母却说:不,你很喜欢吃。尽管上述两件事情在当代或现在可能被纠正过来了,但实际上那些占大多数的没被纠正而被窜写的记忆构成了我们未来的历史——我们本身就是通过这种机制被塑造的,并且我们正在以同一种方式去塑造未来的人们。人类的延续并非一定要通过生物学上的繁殖,真正的繁殖是记忆的繁殖,如果人类有一天教会猫猫狗狗我们现在的历史,那么它们就能成为人类,替代人类,甚至进一步贬低人类,以同样的人类机制再次篡改记忆,用教育塑造它们的种族。
写到这里,发现自己的情感如此杂乱,就像漫山的野草,但我并不试图去修建它或留下几种而把别种野草除去。实际上,需要不用的主题来分割的囊括所有的表达,由此,我并不控制自己想什么,而是把想到的各种东西记在不同的地方,而日记其实就是准备分类笔记,像是一个工作台,把收集起来的东西、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都堆集在一起以利进一步的筛选工作。

2008/9/2

2008年8月日记

2008-08-25
日子过得飞快,把我的一张机票也落在了废纸篓里,至今依然闲居在家,无所事事,等待体检和签证。两个月体检了三次,抽了一盆子血,我的肝都快抽筋了,还查出一堆毛病来,于是只得在家休养。去欧洲的行程至今还未定,从前的焦急现在已经懒散下来了。安心想来,晚几天去欧洲难道对我的一生还有决定性的影响不成?即使因为健康原因去不成又如何?可是一个人总是把自己圈囿在自己焦虑的牢笼中。如果不是从外面有一道光线照进来,自己怎么又能摸索到出去的门呢?
Pale Fire看了不到一半,羡慕身为大学工作者的作者能够如此嘲讽学术,想必在成为教授之前,也有一段艰辛的奋斗历程。一个诗人死了,他的邻居就是注释整理出版其诗作的邻居,亦即这位教授,他总以为那首诗是关于他的,总能在诗句中嗅出关于他的字眼并在注释中把其中的关系和细节公之于众。我并不想嘲笑这位自以为是、想入非非的注释者,相反抱着无限的同情,我就是那样的“读者”甚至是“注释者”,因为每当读到朋友或相识者写的文章,总觉得是暗暗地在指我,似乎“孤独”,“昏暗”,“忧郁”,“黑暗”,“潮湿”……这些词语除了几位我喜欢的作者可以使用外,便是我的专利品,身边关于它们的一切谈论都是关于我的,而这种自作多情常常带给我烦恼,对Harold Broom所谓的陌生性的追求只是给我带来莫大的焦虑,而并不同时意味着这种焦虑能够带来莫大的回报,即自己的作品就此进入经典之列。而另一方面,作者又不能自欺欺人地不阅读经典作品而全凭自己的才华去重复前人的成就,因为在文学史看来,这种做法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无效重复。然而对于个人来说却另有意义,其一, 在没有历史意识的创造中,一个人能够发现自己的创造力和潜力,尽管在批评家看来,这些所谓的新颖之处不足一提;其二,唯有这种不参照前人的重复才能证明某种形式,某种手法,某种意识或某种思想的伟大,因为它们并不凭借阅读或传授而自身得到繁衍,所以如果作品中无意地出现了与前作的雷同,这并不可怕,无须对批评家的指指点点废上一点口舌,因为真正伟大的事物是有生命力的,所以总是在重复自身,分裂自身,由此在不同的意识或思想中得到繁衍生息。
上海昨日开始一直下雨,我躲藏在屋子里,却要贴着窗,离雨最近的地方而又不必受到它的伤害。围墙外面的柏树和盘亘在其上的丝瓜已经淹没了半个院子,久无人打扫的院子里摊满了被风雨打落的丝瓜黄花。城市中各种式样的建筑堆砌在一起,却没有为麻雀提供什么躲雨的处所,它们还是风来树从中找避雨之处。扇动着翅膀,把柏树叶上的水珠全部鼓落下来。但它们受了雨水的惊吓,飞走了。院子里还是黄花一地。

2008-08-26
抽血回家倒床便睡。很久没有这样的安眠了。

2008-08-27
窗外一群少女用稚嫩的声音叫唤着她们楼上的朋友,我像一个疾病缠身的老朽,她们年轻的声音把种种美妙的回忆呈现在我脑海中。
现在每天在做什么呢?一早起来去验血,然后不安地等上三天或一周,去医院,被医生轻描淡写地告知体检不合格,重新抽血,周而复始,最后拿到也是一切“不确切的”医学诊断结果。有个朋友参观了蓬皮杜艺术中心后说:“现代艺术就是一场装逼。”我想这也适合“现代医学”。

2008-08-29
今天和宝瓜一起去订了沙发。晚饭时参加同学聚会,剩我一人在家,房间里跳进一只蟋蟀,本想可以与我做伴,却总是躲避着我,只要一有声音,它便偃旗息鼓。断断续续地看完《青木瓜之味》。夜空气中已经饱含了寒意。

2008-08-31
沙发搬回来,改换了家里的面貌。积了好几天没取的晚报上有好几个版面都是关于医疗事故的。我的所有病症也大抵是误症吧。不能忍受为了复检而吃了一周的素食,复检结果却与前次相同,可见并非饮食之故。今天确是买了大鱼大肉准备猛吃一顿,趁着文火烧肉的空隙,来纪录我平淡一天的作为,等会还去烧宝瓜挚爱的,却三年来都没吃过的红烧鲫鱼。
当我现在安逸地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对着电脑写字的时候,忽然想起《死亡日记》的作者陆幼青,书页中有一张他生前的照片,也是坐在沙发上,膝上端着电脑,后背着窗户,在癌细胞将他完全吞噬之前尽多地写字。而我,不能全心地投入写作,因为还要照看着正在烧煮的菜,即使从家务或别他琐事中全然解脱出来,我依然一心寻找焦虑,那为了我自身未来的焦虑,那永恒和不朽的焦虑。

2008/8/25

2008年7月日记

2008-07-01
艰难地挣扎着办完所有事情,为了能去旅行,几乎所有的事情都赶在了期限的最后一天去做,精疲力竭了,还没等到出发的那一天。

2008-07-29
等我有空闲继续写日记的时候,已经是这个月的末尾,中间似乎发生了许多事情,愉快的和苦闷的。
为了4日晚上能出发去旅行,事情办到工作时间的最后一秒。竟拦住正在锁门的工作人员才把最后一件事情办完。那一天似乎我所有的个人档案都遗失了,于是全部重新制作,就像是我刚入学一样,尽管繁复,却让我认识了自己。
晚上如期去旅行。清晨在济南和宝瓜会合,尽管已经有些疲倦,但一见到酒店附近的小吃却又兴致勃发,一下子把各种稀奇的食物都吃个遍,再回去美美睡上一觉。
那天济南大雨,我们只在趵突泉里闲逛,一个园子里几乎每个泉水都有一个名字,我已经记不得了,然而那甘甜的杜康泉还留在记忆中。泉水中还养了两只海豹,一有游人经过变游过去现个身看一眼便又离开了。李清照纪念馆错落其中,观众似乎也能沾些才气去的。
孔庙、泰山并不是我们感兴趣的地方,所以和别人谈起旅行来,总不免令人惋惜,而自己却得了长岛的开心,不会去计较前者的得失。于是翌日便去长岛住下。悠扬的海声,雨后的迷雾,黄昏的渔归,令人心醉的鸟鸣和美味的海鲜,我们生活于彼,攀越几亿年沉积的涯石,海边漫步,拾海星,喂海鸥……日子不知不觉地流逝。而最终又不得不离开。
去青岛,途径烟台、栖霞,公路两边无垠的葡萄藤和苹果树,偶尔远处现出一座城堡般的酒庄。葡萄酒标签似乎有一个传统,就是要把生产和封装酒的城堡作为标识。而中国无什城堡,于是为了酿酒,也仿照了欧洲,造了些城堡一般的酒庄,倒也令人身处欧洲的葡萄园一般。
青岛并不是一个古城,但保留的20世纪初的德国建筑,比中国任何其他城市都要完整,于是有了历史感。除了居民,青岛的风貌并不像中国人所能建设起来的城市。绿荫环抱的建筑里流露出当地人生活的惬意。还有当地人引以为自豪的青岛啤酒和崂山可乐也令人流连忘返。回想《五月的青岛》,海岸游弋着德国军舰时代的青岛也许是一个闹腾,远离祖国的半岛,那么现在那些德国高档住宅被当代军人占领的青岛却是那么肃穆,而并不亲切。
在那里遇到一个很有趣的人。他是一家小超市老板,及其热情,超市里的物价也几乎是全城最底的。他告诉我们怎么看待一个城市,怎么旅行,如何找到既经济有舒服的酒店,怎么在青岛吃和玩。而我们所要知道的仅仅是去天主教堂的路。

2008/7/29

2008年6月日记

2008-06-02
生活过得有些荒疏了。晚上室友一起吃饭,很快就要分别了,各去东西。

2008-06-05
办完一件事的间隙,放松了自己,却发现繁杂的事情又已经堆积起来了。也许休假的意义就在于此吧,不至于劳累让人失去活下去的希望,这样就可以重复着劳累,社会就得以进步。
存活着的人是多么坚强,他们被锤炼成牛皮糖一样有韧性,如此就不至于夭折。这是《老子》早就告诉过我的道理,我明白,我要反抗。

2008-06-07
一回到学校,免不了心生厌烦。似乎彼此也没有什么新生活供做谈资,于是见面就问学业或将来出路,其中还充满着猜忌和戒心。但无论如何,我想逃离开此地,几天也好。明天就去旅行,和宝瓜度过一个远离尘嚣的端午假期。

2008-06-13
只要日记存在着间隔或者空白,那么在这间隔或空白中我就是幸福的。端午节那天,我们在天津度过。大理道上的黔菜还依旧难忘:暗暗的英式老房,里面黑色大理石的地面坑坑洼洼。上到二楼半的小阁层,尽管只是一个阁层,但里面空间依然很大,丝毫没有压抑感。整栋房子里没有多少位子,除开预订的,中午只剩下一张靠近窗的桌子还可以留给我们。其余预订了,所以食客也并不着急来光顾,把整片宁静的空间让给我们享用。昏黄古老的灯光只聚集在桌布上,百叶窗和厚厚的花色窗玻璃把中午的阳光都挡在外面,于是,我们安静地等点菜,等菜。服务生自信的口吻,也让人觉得菜是值得等待的。聚光灯把菜照的分外精美,熠熠发光,却在脸上投下了向下的难看阴影,幸好,我们并不是饕餮之徒,只是一味地把自己埋在黑暗里,这样可以细细品味面前的美食舞台。尽管每一样菜都很可口精美,可我们并没有吃得精光,似乎像在庸懒的下午,慢慢的品味时光,剩下的就任其剩着,兴致勃发时,又可美美吃上几口。
游客总是讨厌游客聚集的景点,而天津似乎是被人遗忘了,连假日也见不到游玩的旅客,这让人觉得很惬意。那些近百年的租界建筑在那里还保存完好,尽管大多已是满身灰尘,但只要存在就足够了,依然还可以感觉到工匠的劳动和远方的气息。我们并非真正的游客,如果别人问起天津的风光,我无言以对,因为我们漫步在大街小巷,随性而行,停停走走,大多数“该去”的地方都没去。本来知道那家名流茶馆,就在住处的临街,很是想去看场相声,却经不起哈尔滨街上的沿街美食诱惑,把大部分时间用来满足自己的味蕾,然后跑去茶楼,在门口偷偷地看了小小半场的相声,茶楼早已座无虚席,我们却感到无比幸福,好像看戏一样,看这些表演就是要伸长了脖子探头看的。
实际上,天津如同其它北方城市一样,所谓的特色菜都很会令人后悔。但有时候还是忍不住陌生名称的诱惑,结果当然可想而知。整个城市几乎没有便利店,就像小时候的大城市,一个或几个街区共享一家烟杂店,共用一个厕所,一条清晨摊满菜的小街道,一个电话店……周围人所有的公共生活有着惊人的一致,相互熟识。叮当叮当的声响宣告清晨和傍晚。现在许多城市已经改变了,而天津依然如此,宝瓜说这就是她记忆中的上海,也许是她最爱和最留恋的那个上海吧。我常常产生时空上的幻觉,就像宝瓜一样,生活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以致于我混淆了记忆和现实。昨天经过一家在北京的糖水店,宝瓜说前年我们在这里吃过糖水,而我把这熟悉的场景记成了在上海的某个角落。
在北京住了那么久,第一次去故宫,就在昨天,一个人。这块复杂中央之地在我们这些匆匆忙忙的看客眼里变得简单和肤浅。除了留在照相机中的图像外,故宫什么都不会留给游客。而我,在鳞次栉比的房屋中只专顾着走路,毫无观物的眼力和心情。一个人的旅行几乎总是如此吧。
今晚,宝瓜去西安,我们又开始独自生活。

2008-06-14
《十四岁》中从学生到教师的成长还是消除不了少年时代的忧郁。而这条道路直到最近,对我来说还是自明的,似乎我注定将要成为一名教师,可以我也意识到了这种循环对于我来说是致命的,无法忍受那圈套在一起的圆圈,无法忍受重新再来。这种重复的生活给教师带来的影响就是:他们把学生当作了自己的试验品,失败可以再来,而学生的一生就此终结或开始。毕业后同学与同学分别,同学也和教师分别。彼此少有联系。
今天接到以前一位严厉地责骂过我的老师的邀请函,在交友网上邀我成为她的好友。在其好友名单上算上我也只有两个好友。难以理解她的举动,而宁可将这种行为理解为操作上的失误,也不愿当作某种真心诚意的邀请。
在我的学生生涯中,师生间一直保持着无限的深渊。在父母和老师面前,我一如既往地沉默,听他们谆谆教导,心里却冒着火焰。对于叛逆时期的孩子,也许只有错误的教导才能把他们引上正道,可是没有任何教师或家长胆敢这样去做。父母的鞭打,我会严肃地去忍受,对于老师的讽刺和批评也一样,以致于有一个小学老师实在忍受不了我不变的面容,无论是被奖励还是被惩罚,她把我当作一个迟钝的人,然而优秀的成绩却又让她对自己的成见有所怀疑。当我在大学发现自己不愿意劳动之后,便抱有了去做教师的幻想,去做自己最痛恨的那种人,这使我难以面对自己的过去,过去的那些誓言和怒不可遏的情感。我成为一名教师,就像一个打败仗的士兵成为敌人的将领一样。在古籍中,屡见不鲜这样的士兵,而在我们的世界里,这样的人被认为是可耻的,因为我们过分地强调了自己团体行为的正义——偏执的正义。于是对于我而言,成为一名教师会是一种可耻,因为我也抱有这种偏执的正义感。然而,当我开始把自己前途规划为教师的时候也会欺骗自己,为教师辩护,也为自己辩护,开始原谅从前的老师们。
高中时候,有一个数学老师上课突然点我名字,让我站起来,对我说:“你笑的时候一个鼻孔出气,阿Q就是这样的。”之后又开始讲她的数学解。莫名的伤害后来变成了我的梦魇,或者把做梦之前的那段时间无限地延长,习惯性的失眠从上小学第一天开始就伴随到现在。即使睡着了也会惊醒,痛恨机械钟表的滴答声,如同抽血一样把我的时间一滴一滴地抽走,但更害怕闹钟响过而没听到。虽然讨厌成为“好学生”,但在学校一直是一个规范的学生,很少犯错,像我这种既不好也不差、表现不突出、没性格的学生在老师眼里是透明的,所以很少有老师会在毕业后还记住我,而我因恨而记住了他们:讨厌他们功利的教学,厌倦他们例举傻乎乎的例子(通过例子,他们生活中的各种欲望暴露无遗,而他们自己却又全然无知),含情脉脉的虚伪高尚,愤世嫉俗的乡下人正义,和色眯眯打量女生制服的眼神(一种旨在中性化的制服最终却成为了色情的代名词,以致于妓女都争相穿上高中校服、护士服或军装去招揽顾客)。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人的一切弱点,以致于,当自己要从事他们的职业,甚至做每一件事情都反思自己行为的时候,觉得我就是那个自己痛恨的教师。学生也许可以一直保持真诚的冷漠,而教师却要在课堂上装出虚伪的热情,把一个索然无味的东西讲得兴趣盎然。
毕业以后,也许由于思念或孤独,试图找出以前的同学录,固然知道许多人已经是报出自家名字也不一定让对方想得起来的,但还是鼓起勇气,在打电话之前先演练了许多便问候对方的热情话语,然而这个我并不是真的,也许电话那头冷漠的我才是那个真正的自我,于是设想中的那个“对方”让自己的心灰意冷。后来也许会把孤独和交往都淡忘了,却又会在某个时间紧迫的时候打电话给对方,常常是所拨的号码已经不存在,即使联系上,也只好匆匆说下次联系。
十四岁少年时候还不知道冷漠的姿态和意义,即使每天一个人上学和回家,路上买个梅干菜或苔菜烧饼吃就满足了,尽管家里只有昏黄的灯光、凶煞的父亲和随时癫狂的母亲,却是遮风避雨的最后港湾。我不能忍受老师家访时的溢美之词,就像前日的论文评语一样做作。父母在老师走后会把老师说的话转告给我,于是我不得不忍受倾听的痛苦,那老生常谈的套话。
学生以为自己了解老师,老师自以为理解学生,其实他们之间仅有的是误解和融入在制度中的和谐。那些冷漠的学生,被遗忘的学生,在一边哂笑的学生不会进入任何记忆。他们是那些出没在乌云中的黑色天使。
路上学生遇到老师也许会问好,但如果有哪个老师以为这是什么真心诚意的问题,那却是太天真了。难道他从来没有畏惧甚至恐惧吗?然而一个从学生走来的老师总不会信任学生,如果不是欺瞒,学生在教师眼里绝不会那样温顺可爱,正是这种被道德贬低的价值让人间变得温情。

2008-06-15
傍晚,大树上的蝉开始长鸣不止,难道它们已经难耐六月的热度,还是心情烦躁?
……
宝瓜累了,在远方美美地睡觉。
我也要睡了。

2008-06-16
晚饭后开始头痛,于是早早睡觉。十点下起大雨来,一阵过去,冷淡下来,骤雨不终夜,不能驱散行人,让我在没有人的夜晚安睡。尽管现在我清醒过来,浮上心头的却是一桩桩烦人的事情。
想起崇明的雨,那是无忧的雨,夏天的暴雨随着一阵阵狂风在田里掀起层层稻浪。溅起的水雾飘进屋子里来,小狗跑进来躲雨,大家在吃房子后面田里刚摘来的西瓜。如果小狗在睡觉,就把西瓜籽贴在它身上,让它做一个变身斑点狗的美梦。宝瓜的妈妈在厨房里剥毛豆,准备晚饭菜。我们对着大雨中的碧色稻田开始有节奏地往田里吐籽,开始发呆,什么都不想。再过几天,也许又可以回到那样的田园生活,远离尘嚣地过上几日。
很久没有生活在梅雨季节的江南了。今年春天在Toulouse,绵绵细雨下了一段时间,却不是江南的梅雨,那里没有行将成熟的青梅,房间里没有发霉的气味,山林里也没有处于少年时代的碧竹,却只有无比巨大的大西洋海风。烟雨蒙胧的雨中庭院角落藏着我发霉了的童年梦幻。

2008-06-27
又过了十天,几乎已经把自己打成一个包裹,贴上标签,把自己早日寄回去。身边一无所有,除了最简单的生活用品和一台笔记本,原来我的生活需要的仅仅是这些东西。
今年夏天北地日日下雨,有些人猥亵地把这种天气称做桑拿天,似乎就是那些日日泡在密封的木头盒子里的人,终日浑浑噩噩地过活。对于男人来说,桑拿和酒是两剂解毒药,但是过度了,也会中毒。而北地的天气在雨后总变得清凉,并不闷,只是有让那些桑拿人因暧昧而带来的心悸,因为雨蒙蒙的日子在被地少见,而它还是能够唤醒男人心底那块被利益熏黑的宝玉,赋予它呼吸,可也仅仅是在北地的这几日,那些东西拼命地呼吸,为秋天储存养料,准备冬眠,北地男人一年有三百多日的冬眠,而清醒的时候总是在厮杀,为了女人呢,为了金钱,为了理想,为了未来。当每年夏天,天空挤完最后一滴雨,他们便如同没有电力的机器人一样开始伫立在灰尘中,开始冬眠,阳光和北地的尘暴使他们的智力和感受力受到日益严重的损伤,有一天,他们倒在桑拿浴室,在那个我的勤劳木匠们为他们打造的木桶边。
再过几日,去长岛旅行,永远只和宝瓜,和那些海蜇,那些海鸥,那些海带,那些海豹,在昏黄色的山涯下看烈雨中的汹涌大海,看那些被浪涛劈成碎片的船骸。

2008-06-28
看到《古拉格群岛》,误以为是小时候见到过的那本残暴的书。虽然两者我都没有读过,但凭内容简介判断,两者不是一回事。
很久没有关心过当代的小说。已经把所有的书籍寄走,图书馆今日也意外地关门,于是重新回到初中买小说读的时代,却变得挑剔起来。帕慕克的《新人生》译者断定是个北方人,这似乎让帕慕克成了一个地道的北人,如此,思想和语言都变得粗糙不堪,难以卒读。

2008-06-29
下午寻觅纳兰性德故居,终未找到,拜访了一些零零碎碎的遗迹。在上庄水库走了一遭,摄些小品。

2008-06-30
得到体检结果,原来以为只是一个程序,总查不出什么毛病来的,但这次却是不合格,于是在琐碎的程序上又加上一些琐碎的事情。有人将其形容为一件事情“追”着一件事情,生活似乎没有出头的那一天,我们又无法把今日当作享受。

2008-07-01
艰难地挣扎着办完所有事情,为了能去旅行,几乎所有的事情都赶在了期限的最后一天去做,精疲力竭了,还没等到出发的那一天。

2008/6/3

卡马尔戈沼泽地

当烦闷的雾气在胸口翻腾,
我想到了你,卡马尔戈皇后,
瘦削有力,成为万物的庇荫。

当开阔的胸脯在沼泽安睡,
我驻视着你,沙地上的公主,
清幽飘逸,化身月光的使者。

闷气中倏然现出一只惊艳的夜莺,
立在滩涂的高树,如旷野上的灯木,
它绝喉吟唱,穿透凝重的紫色夜气。

仲夏的清风吹拂辽远无际的海岸,
护卫遍野的芦蒿,像京畿边的城防,
它亲吻海潮,扬起一张撩人的水帘。

卡尔马戈皇后,
企求你张起那付心悸的水帘,
为我阻挡海的汹涌,
和帝王的震怒,
我为你在银色的月光中清唱
深蓝色的还魂之歌。

2008/5/31

2008年5月日记

2008-05-01
黄昏中聆听Yann Tiersen的音乐,想起北大烦闷的岁月,我常常用这音乐把自己关闭起来,它占据我的一切,让我专著于一件事,一个人和一种思想。

2008-05-23
那么长久的空缺,意味着我幸福地过了一段时间。现在重又回到填不满的空白。面对着长长的警示,一个挑逗神经的词语把我拉回到失眠的梦魇中去——既不是醒着,也并不是睡着,而是在黑夜,张着眼睛做梦。
尽力使自己回想起旅行的快乐,那座断桥,无数的小巷,街边的风景,凡高的小室,罗马剧院的废墟,碧绿的海滩……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记忆念给自己听,心中没有一丝回音,肚子在半夜咕咕地响,我厌恶的人们就在附近。

2008-05-24
午后我需要宁静,可是被机器的回音、咀嚼声、脚步声、打字声、说话声所包围。夜晚,刚入寝室,还要忍受夹杂着各国口音的英语。从前去英语角,总是高傲地与英语系的同学交谈,对于英美语交杂的口语还报以嗤笑。但想起自己在讲台上刻意模仿着英式英语也不免两颊发热。那时我还有勇气,不知廉耻地站在讲台上演说,而现在处处是顾虑,没有做任何事情的动力。同时,心灵似乎也越来越粗糙起来。许多微小的差异常常被我忽视,以为是一样的,却犯了大错。
最近想着能够再去旅行,终日憋在学校里,精神会变得恍惚起来。也许在中国的旅行并不那么方便和舒适,一个人的旅行大多只是宣泄,把自在的精神寄托在被严重损毁的自然里,所见的一切早已被抹去时间和建造时的场景,我的记忆无以从崭新的“古迹”中回忆起从前的面貌,独自在墙之一隅落泪。
越来越多的摄影关注着日日消匿的风景,人们已经习惯于变化,以致于对待变化几近盲目,照片中人们目光无神,没有记忆,也没有憧憬。午后,民工躺在高楼的阴影里休憩,摄影者机械地按下快门,按照固有的程序把它们冲洗出来,出版,直到我看到印制在书中的照片的那一刻,我依然是迷迷糊糊,跌跌撞撞。然而它们想言说什么呢?这个主题已经太过熟悉,甚至开始泛滥。尽管摄影者充满着情感,但那现实无情地向我们袭来,我们被扑倒在地,无须挣扎,安静地死去吧。

2008-05-25
我毫无事事,开始觉得困顿和疲倦。所见获奖的诗愈加不堪入目,便独自走开,让喜欢闹腾的人留在那里狂欢。一个人顾及不了太多的事情,许多不满意的东西就随其发生,许多喜欢的事情亦随其从身边走过。真正能留下的是什么呢?即使Aix-en-Provence用塞尚标榜自己,Arles用梵高而装点自己,然而人们在那里能看到什么呢?梵高的小房子早已毁坏,塞尚的道路早已消匿。观众走着崭新的道路,心中浮现的是另一个传说中的世纪。

2008-05-27
日子像蜗牛一样往前爬,当我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却发现许多事情已经错过,已经离去,落入不可弥补的遗憾之深渊中。
半夜,无穷新奇的想法从脑海深处涌上岸来,我只是一个远游者,想在这些美丽的礼物中选一个最漂亮的,却无可取舍。我要带走赠与我的一切,尽管它们永远是负担,催促我将它们编入美丽的梦幻。

2008-05-29
狂风带着遥远北地的沙子侵入到我生活中的每个角落。所有平面上起了一层毛糙的皮,擦不净,抹不去,与我的焦虑一起开始堆积起来。
宝瓜还有几天要到北京,那南方的潮湿可以让我稍稍回忆几近遗忘的气息。十天前的旅行似乎很快从我的生活中剥离出去,难道那根本就是一场没有发生过的梦幻?也许是从未料想过自己会突然身处地中海岸,徒步穿过橄榄园和葡萄地,深入到Provence的山崖上中的古老城市。那烈日的剧痛倒还依然留在颈后,把地中海岸的颜色深深地植入我的皮肤,在这粗糙的北地,我仿佛触摸到了留在皮肤上的海盐,顺手闪闪而落,尽管那真切因为干燥而产生的皮屑令人烦恼。旅行中,我带着梵高写给他哥哥Théo的书信集,他的体内并非有着无尽疯狂的种子,而只是烦恼和孤独。他并没有一生相伴的朋友,而Théo却远非一个亲人,而更是一个真正的朋友。尽管梵高没有像他哥哥一样拥有稳定的收入,却是他的精神导师,常常谈论圣经和合租房子的朋友。在书信中,梵高尽力掩饰自己与一般朋友之间的应酬生活,然而又透露出他微薄的收入终不能与他的朋友终日耗在无所事事的社交中。这似乎预示着他将来的穷困潦倒和那带给世人的不切实际的想像。
他在Arles的居所早已被毁坏,原址也许是在现在的火车站附近的城墙边,而复原的居所在罗马剧院傍边,一所很不起眼的小房子,小得甚至都令游客没有进入参观的欲望,而作为复本,更是令另一些人也完全没了兴趣。把它设置在那里,也许只是为了让景点尽量集中,以致于使得这著名的景点能够包容在游客的游览线路里。在那里,到处是关于梵高的纪念品,而他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那曾经关过梵高的Hôtel de Dieu医院,现在也对梵高充满了崇敬,花坛里种满梵高画中的鸢尾,那些疯子的呼叫已经散尽,连回音也难以寻找。在花坛周围有一家卖明信片的小店,有几间屋子举办零时的画展,其余的房间现在改为一所学校。法国名目繁多的假期令这所学校似乎总处在关闭状态,由此,我也无法带着那游客的好奇心穿入到深邃的房间深处,探究那些疯子的思想世界。在围廊的柱子脚下,眼睛不自觉地试图去发现百年来被人遗忘或冷漠的秘密,如同雨果在巴黎圣母院所发现的那个记号一样,梵高是否也会有意无意地在那块石头的角落刻下能够解读他一生的词语呢?医院的所有石块都排的整整齐齐,连纹理也被加工地分别不出每块石头的特征。我轻抚着那些规整的大理石围栏和柱子,期盼有一种意外的图形或刻写突然跃入心灵。然而这所医院是要让我绝望的,因为它的使命就是要医治一切不规整的东西,无论是疯子还是东倒西歪的大理石柱,无论是长势汹涌的柏树还是落地开花的鸢尾,那一切不符合规划的东西都要被整理或者清除。梵高在此遇到了艺术的天敌,但我还是痴痴地设想,那对抗性的力量还是给了他不少偏执的动力,这种偏执满足了艺术史的好奇心,便被奉为不朽。而梵高,他既不会把自己当作一个艺术家,也不会奢望自己的作品在拍卖行里被竞相讨好。他走上艺术的道路是战战兢兢的,只是因为家人的反对才令他有了走下去的决心。否定性的力量是否在他转折的地方都起了关键的作用?如果是,那么梵高是无比痛苦和孤寂的。痛苦和孤寂,它们的结果就是空虚,是生理上的饥渴。即使在经济最困难的时候,梵高也没有乞讨过食物,却声嘶力竭地呼唤:“我-要-女-人!”这是赤裸裸的性欲,然而在最高尚的艺术中,人们正是在作品中寻找或还原作者原始的性欲,它是最强烈的冲动,而创作的兴奋能够比性交更持久,更欢愉,而且本质上是单体的性行为,它是独立的,如果需要什么物质的话,那么颜料、画笔和画布就足够。同样,对于梵高,女人也仅仅需要最简单的女人,即那些像信徒一样能时时把自己身体向他供奉的妓女。这样一个妓女和一个勤劳的工人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都用身体从事劳作,梵高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爱上了妓女的勤劳与忠诚,他的画中经常出现的工人、农民的劳作场面也表明了这一点,梵高热爱一切形式的勤劳——收割麦子,使劲向天空生长的柏树,休息的家人,努力放射光芒的群星,劳动工具,农鞋……这些无不让他兴奋。然而他的失败也许仅仅是在于无所节制,把自己当作太阳一样,让周围的一切瞬间炽热后冷却,这个笨拙的纵火者,把自己烧得干干净净。想起海子的《阿尔的太阳——给我的瘦哥哥》:

“一切我所向着自然创作的,是栗子,从火中取出来的。啊,那些不信任太阳的人是背弃了神的人”

到南方去
到南方去
你的血液里没有情人和春天
没有月亮
面包甚至也不够
朋友更少
只有一群苦痛的孩子,吞噬一切
瘦哥哥梵高,梵高啊
从地下强劲喷出的
火山一样不计后果的
是丝杉和麦田
还有你自己
喷出多余的活命时间
其实,你的一只眼睛就可以照亮
世界
但你还要使用第三只眼睛,阿尔的
太阳
把星空烧成粗糙的河流
把土地烧的旋转
举起黄色的痉挛的手,向日葵
邀请一切火中取栗的人
不要再画基督的橄榄园
要画就画橄榄收获
画强暴的一团火
代替天上的老爷子
洗净生命
红头发的哥哥,喝完苦艾酒
你就开始点这把火吧
烧吧

梵高一路向南,在南方的阳光下开始蜕变,最后把自己变成了太阳,而南方的海子,却来到被我唾弃的北地,最后被碾成两段。难道海子是希冀梵高的大火把世界熔化,使其重生吗?离开我,抛弃我的人都是那些重估一切的人,他们一个一个成为时代的祭品,而时代反过来用它的祭品来标榜自己的伟大,祭品愈是崇高,时代就愈是卓越。而这些伟大者怀着一肚子怨气离开故乡,他们抛弃一切熟悉的东西去他处寻找能激发种子发芽的梦幻,而那些种子还在他们身体中沉睡着。而对于大多数人,他们没有观察的天赋,以致于种子永远在那里沉睡,平庸的生命就是这样昏睡过去的。

2008-05-30
难得有一个干净的下午,造访了宋庆龄的故居,这原来大学士明珠和醇亲王载沣的花园。最终,我们把它定义为宋庆龄故居,因为除了院子中的两棵海棠树以外,没有丝毫载沣的痕迹,还有许多人甚至根本就不知道最早是明珠的宅第,可见人们的遗忘是多么彻底。宋庆龄的遗物固然保存完好,却没有什么动人之处,一个涉足政坛的典雅女子,仅此而已。
在那附近还保存着辅仁大学旧址,现在沦为北京师范大学的继续教育学院,有种父子颠倒的感觉。门卫严守着学校的大楼,学校的花园却任其荒芜。我们匆匆忙忙穿过教学楼来到那曾经美丽如今荒凉的后花园。里面还有几座古老的木房子,窗棱破败,被围着栅栏,似乎夜间有孤魂野鬼出没,那草地上的野径只是通向一堵墙,那种嘎然而止的步伐让我惊恐万分,沿着那步伐,我几乎一头撞在墙上,而那莫名的脚步似乎穿墙而过,它逃去了,而把我和我们留在这围墙之内,我们成为了不起的大学生,有资格去嘲笑那些逃跑者,可是我们从来就是那假着虎威的狐狸。在园子中,还有一间阴森的屋子是辅仁大学纪念堂,里面依稀摆放着用幕布覆盖着的陈列桌,就像一张张裹尸布一样紧紧怀抱着某个逝去的记忆或某种奇特的东西。窗玻璃上满是灰尘,擦不去,因为它们积聚在内部,从里面开始蒙难,我们这些新时代伟大的大学生兴高采烈地看观看这场烧掉旧时代的大火。
现在所见护国寺只有一座修葺过的金刚殿,很可能只是在原来的地基上重建的,而这就是我国所谓的修葺。五月还不算燥热难耐,但已有一些憋不住胡同闷气的老北京出来纳凉聊天。我们只是在护国寺小吃附近寻食才忽然想拜访护国寺。同行的朋友说这也许只是个名字吧,早已没有寺院了,我却比他乐观,觉得总有些遗迹在。拐进北向的一条胡同,并没有发现任何痕迹。一群老北京在聊天,我们询问处所,答曰:“这里都是啊。”放眼望去,只是低矮的房屋,没有任何寺庙的迹象,于是不同意见者便开始争议:“不是早没了嘛?”“有!还有金刚殿呢!在那!”朝着他手指的方向,我依然只能看见一片低矮的屋子。“你们走过去看看罢。”“哪里还有呢!”我们把这个问题留给他们去争论,朝这那模糊的指示走去。路上一走路的大妈忽然回过身,说:“进去,右拐。”于是,我们好不客气地钻进一条半米宽的缝隙,右转,金刚殿猛地出现在眼前,虽然有些突然,但并不令人惊讶,因为照旧是那“修葺”过的模样,用栅栏围起,木门锁闭,无人看管,这样的状态至少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因为门口俨然写着文物保护单位,日期1986年。面对崭新而表皮剥落的古董寺院,无须再追忆或幻想进进出出的僧侣,在当前的建筑面前,他们会显得那样突兀。屋檐的琉璃小兽紧紧地贴着无序张罗着的电线,似乎在东张西望,是焦急还是某种失焦?我无法找到它们的心灵,也许它们早已沦落了罢。找出一篇老北京的记忆,证明某种对记忆的涂抹早已开始多年:

当年护国寺庙宇早已损毁,整个庙的规模框架还存在,逐渐变成城内的集市——庙会。我的记忆,庙会在上世纪40年代到50年代末是鼎盛时期,消失于上世纪50年代后期。60多年前的护国寺庙会甚是热闹,现在还能回想起当年的景象。
护国寺庙会山门(南门)不开,游人出入走东西角门,进入后就可见一座叫金刚殿的佛殿。当年的山门及角门,于上世纪50年代初拆除,盖起了楼房,为北京市钟表眼镜公司。后边的金刚殿当做库房用,此楼如今还在。山门内是前院,最南边有一茶汤摊儿,字号“年糕李”。这个摊儿不小,前边一溜儿是售货案子,后面有几张方桌,供顾客吃食休息。往北走,有扒糕、凉粉、油炸灌肠、卤煮丸子等卖各种北京风味的摊儿。
在西边靠墙的地方,有个卖粘瓷药和擦铜药的地摊儿,此人五十多岁上下年纪,嘴里不停地吆喝着“粘瓷的,擦铜的”。粘瓷药是比火柴棍粗点儿的红黄色小棍,每根五六厘米长。如果瓷碗或瓷盘子摔坏了,将破处用火烤热,然后抹上棍药,两处粘合,冷却后即可粘牢,可继续使用。那年代,百姓们打破的碗盘儿舍不得扔掉,粘上凑合再用。擦铜药是黄药面,专擦铜质器皿,如家具的铜什件,用此药面蘸点食醋,擦出的铜活锃光瓦亮。粘瓷药和擦铜药当时都相当便宜,经济实用。
前院靠东边墙是卖山货摊位,锅碗瓢盆、叉把扫帚、大笤帚、筐箩簸箕,各种炊具,日用杂品,一应俱全。
由金刚殿东西山墙往北分成东西两路,各摊位都支起蓝白布棚,卖什么的都有。东路南头儿有一卖香面的,支着蓝布棚子,香面是用各种香味木料,如檀香木,制成粉末状,装入布袋,带在身上或放置家中,散发香味儿,传统的香面就是当时中国式的“香水”。售货人员一边用锉状工具加工香面,嘴里一边在唱,这是吆喝的一种形式,每一段六句,合辙押韵,很是好听。往北有卖木梳的,各种木质的、牛角的大小各式梳子、篦子,应有尽有。
还有一布鞋摊儿,按季节售货,春秋夹鞋,夏天布凉鞋,冬季棉鞋,北京人喜穿的骆驼鞍毛窝、老头儿乐,各色布料具备,都是按百姓需要供应。
还有一个点痦子摊儿。一张方桌,后桌腿绑两根竹竿,上挂一块方形白布,画着两个男女大头像,两个大白脸,画有五官眉眼,在各个不同部位点着黑点儿,表示痦子。过去年间,人们很迷信,痦子长在什么部位不好,如不除掉就不吉利、要倒霉。点痦子摊儿的主人招呼大伙儿用他的药来点上,声称药到必除,必有好运到来。当年还真有不少人上当。还有些零碎小吃食,如卖棉花糖的,他们都不定地方。
在西路,有一卖鞋面儿的,五颜六色,各种面料,花色品种齐全。那年月,百姓家大部分自己做鞋穿,自己纳鞋底,买块面料,配制成鞋。
有一布摊儿,周姓兄弟俩经营。各色棉布、花布有数十种,那时百姓是自做成衣,所用面料都是粗布、蓝布、细白布,有月白、灰、浅毛蓝等颜色。这种摊儿不备绫罗绸缎高档货,都是平民百姓所需。
挨着有个卖花儿的摊儿,是绒花、绢花、纸花。业主姓崔,制作各种头戴花、瓶插花,品种繁多。百姓们当时虽穷,逢年过节,有个喜庆日子,妇女们还是喜欢头上戴朵花儿,价钱不贵,透着喜兴。
金刚殿后是中院,卖艺表演的多。靠西南边是用绳子和白布圈起的一个场子,演出评剧。北京人叫小戏棚子。零打钱,每唱一段或一折,伙计拿着小笸箩到观众中要钱,你给三分二分,一两毛钱都行,便宜,但戏的质量不高。
戏棚对过是宝三跤场,当年宝三正在中年,跤摔得漂亮而帅气,看角力能看出掼跤的艺术性。他还耍中幡,一丈多高的大竹竿,挂上幡旗,很有重量,耍起来的花样很吃功夫。在很远就能看见中幡飘摆,铜铃铛响,煞是威风。有时摔跤的人很多,那都是帮场的业余爱好者,自己不取报酬。
东南角儿有练武术把式场子,卖艺人名叫蓝剑舒,四十来岁,专练方便大铲,就是戏曲舞台上鲁智深用的那个一头是月牙儿,一头是方形铲的兵器。据他本人说在上世纪30年代初上海拍的无声电影《火烧红莲寺》中的大和尚,就是他扮演的,影片中使用的兵器就是庙会上表演的那个大铲。这个场地有一阶段由爷儿三个练把式,并带耍狗熊,人称“狗熊程”。父亲带着姐弟二人卖艺,姐弟能打拳、顶碗,黑熊站立行走,翻跟头,头项转钢叉。解放后,这一家都参加了中国杂技团,驯熊节目也保留下来。
东头靠北边有小酒摊儿,卖零散白酒,旁边有个卖炸鸡蛋角(荷包蛋)的。再旁边是炸灌肠的,北京炸灌肠就是淀粉加红曲做成坨状上锅蒸熟,晾凉后切成碎块再用煮猪肉的汤油煎炸,外焦里嫩,加上咸蒜汁食用,很好吃。现在还有卖这种小吃的,但远不如当年庙会上的味道。
中院大殿早已坍塌倒坏,在殿台基上放着不少大木料,都是大殿当年所用,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已经老旧,但质地不朽,还在那儿直挺地躺着。说明这是些上好木材。当年这里是摆小人书摊儿的地方,琳琅满目,中国古典文学绘画出的《三国演义》、《红楼梦》,还有《大五义》、《小五义》、《水浒》、《聊斋》、《西游记》等。当时放映的电影片儿,后印成小人书,看小人书和看电影一样,只是不会动没声音罢了。这里是孩子们的天地,一分钱看一本,看半天也用不了一毛钱。
东路最北头儿,到东后山门,门里靠东边是相声场子。庙会上只此一家,领头人叫孙宝才,艺名“大狗熊”,其他演员有赵玉贵、罗荣寿、赵春田、黄鹤来等。他们相声、双簧都表演,孙宝才以演双簧前脸为主,现在北京能演双簧的人不多了,就是有演出,大多还是孙宝才的路数。说相声时,孙宝才以捧哏为主。当年他们这个场子很受观众欢迎,每说一段之后零打钱,给多少都行,不给也行。
西路北头儿,到西后山门,靠西有北殿,上挂横匾“瑞芝堂”,是当年管理庙会的喇嘛住房。护国寺原为喇嘛庙,但当时喇嘛不多。我所知道王喇嘛是主管,另一姓薛的喇嘛,其他还有几位记不得了。瑞芝堂门前有一块空地,能摆十几张方桌,作为茶馆,是由喇嘛经营的,供逛庙会游人喝茶歇脚。这个茶馆在庙会期间很红火。
东西后山门中间有大殿一座,高大巍峨,还未坍倒,阁扇门窗齐整,虽经多年风雨老旧,气势依然,内无佛像,堆放杂物,凌乱不堪。这个大殿的后面就是塔院了。塔院有小山门,门前有小石狮一对,东西各有角门,这个山门长期关闭,游人均走角门。山门前东西各有庙墙的豁口,也成为后门儿,东后门可到棉花胡同,西后门可通百花深处胡同。
东后门内靠北边有卖弹弓弩弓的摊位,靠南有一卖胡盐的。胡盐就是食用大盐用锅炒后再加工成细面儿,供人们刷牙用。那年月百姓们刷牙就用盐,能用牙粉的就很不错了,用牙膏那是以后若干年的事了。这个摊案上摆放铜牌儿,上有黑字“洪商”,摊主是位白胡髯老者,个儿不高,吆喝“买胡盐来!”声音脆亮,至今我还记忆清楚。
西后门内路北有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北屋,门楣挂着“明音斋”的小匾,是卖京胡琴的。老夫妻二人,老头儿自制胡琴售卖。那间小房既售货又是车间,既是卧室又是厨房。
塔院东角门内,有一唱京剧的场子,艺人名叫“大妖怪”。当年此人四十多岁,留着背头,穿长袍,头戴“苏州撅”,就是戏曲舞台彩旦丑婆子戴的那个头面。脸上涂成白色,龇牙咧嘴,逗人发笑。“大妖怪”拉得一手好京胡琴,相当熟练,他拉各种京剧曲牌,水平不低。每开场时,他必拉曲牌《夜深沉》,以便招徕观众。“大妖怪”姓刘,当年他太太也在场唱戏,青衣旦角、老生都能唱。还有票友帮场,不要报酬,只为过戏瘾。记得有位姓杨的票友,高个儿,长脸膛,唱老生,日久观众称他为大杨,帮场时间很长,经常见到他。“大妖怪”在庙会最后萧条的时候,就不知去向了。
塔院西角门内,有个变中国古典戏法儿的。四面观众,能变出各样戏法,常演节目有仙人摘豆、平地抠碗、罗圈当当、长绳摘环等。观众在一米的近距离,看不出什么破绽来,堪称绝技。
塔院正中大殿和东西偏殿还完好,在大殿前有位说唱竹板书《刘公案》的,艺名“小蜜蜂”,以说为主,唱的不多。四十多岁,沙哑的嗓音,很受些老太太们的欢迎。
说竹板书的南边,也就是院中间,是卖茶汤的摊子,大铜壶一把,是个招牌,以茶汤、油炒面儿、藕粉为主,也卖年糕之类的小吃。据我所知,护国寺庙会上只有两家卖茶汤年糕的摊儿,前院是“年糕李”,后院就是这一家儿。
塔院大殿东西各有一小门,通往殿后院儿。这里比较荒凉,较之前院游人也少,虽也有大殿,但东西没有配殿。靠南边一溜几家卖羊霜肠的,煮熟后卖,热气腾腾,在冷天儿来碗热羊霜肠,连汤带水又暖和又解饿,好吃不贵,经济实惠。靠西边有一拉硬弓的场子,练武者三十多岁,身强体壮,能同时开5张弓,有时候也表演打弹弓。练拉弓不要钱,主要是卖“大力丸”。
塔院后院西墙有一随墙大门,出去往西走太平胡同就到新街口南大街了。
护国寺庙会不是每天都有,每月按农历计,逢七、八是护国寺。到上世纪40年代末,土地庙、花市庙会撤消,两天庙会就挪到护国寺。护国寺庙会到上世纪50年代中期逐渐萧条。公私合营之后,有的庙会摊主被吸收到商业或企业中,卖扒糕的、卖炸灌肠的并入护国寺小吃店。

这位老人的话语描绘出了一幅衰落中的护国寺全景。它带着我领略各个角落的活动,而一个后生只可将信将疑地聆听老人言之凿凿的故事,无论如何真实的记忆在我们眼立也变成了一部怀旧的电影,而不是带着心酸的讲述。陈凯歌的《十分钟年华老去》(Ten Minutes Older)中的疯子是我们身边的老人,他们尽管没有发疯,那是因为我们努力地治好了他们,然而想像和回忆却需要慢慢地被治疗干净,这个任务因着一代一代人的死亡而被完成。当有一天,人们光荣地宣布新世界诞生的时候,可悲的时代也即被宣告来临,不幸的是,某人已经宣告了新世界的诞生,于是人们义无返顾地走上自我涂抹的道路。
关于护国寺的残存,我们也许还可以看到人民剧院和护国寺小吃,前者把街角各式杂耍艺术高耸起来,无论是相对于古老舞台的新剧院之高度还是新时代赋予“人民艺术”的崇高地位;后者把各式小吃摊点都集合起来,每一个名字下只允许一个味道,这就是“人民的味道”,于是有了护国寺小吃店里的清真汤圆,艾窝窝,豆面糕,芝麻年糕,果料年糕,豌豆黄,蜜麻花,开口笑,薄脆,焦圈,豆汁,面茶,小豆粥,杂碎汤,鲜豆浆,杏仁豆腐,莲子粥……琳琅满目,能入口的却没几样。豌豆黄有细腻的砂糖味,炸豆腐是有砂糖味的豆腐,豆汁是有着豆腐味的粉丝下脚料,驴打滚是沾着下脚料的豆面糕……唯独杏仁豆腐有着正宗而正常的杏仁味,而它却是由伪装而超常的杏仁精调制出来的。然而这家京城的名吃店却同时也是一家回民餐馆。这让我想起马赛的Bouillabaisse海鲜汤。我在马赛像是一个真正的游客一样去尝试当地的美食,尽管早已有人警告过我:“不要尝新鲜!”然而游客总归是游客,到了马赛这样的城市会对自己说:“反正也是最后一次来,无论好坏,总要尝个遍吧。”于是花着心思去猎取马赛的美食,更甚于在那些自己心仪的小城,因为当我到了Les Beaux de Provence,便对自己说,下次我会再来的,于是就匆匆地浏览了这未来的家园而离开了。我们在马赛的海港边,直入一家大字报上告示Bouillabaisse海鲜汤的餐馆。从内到外都是北非的阿拉伯人(Maghrébins和Beurs),他们用速度表示自己服务的热情,却在中国人面前掩盖不了他们的精明和贪婪。我们很快就吃完了其味道完全不值得一提的Bouillabaisse,共餐的朋友在吃完甜食后问我那服务生在咕哝什么。我完全不知道,等我们临行的时候,服务生又殷勤地出现在我们餐桌边,用标准的巴黎口音清清楚楚地对我说:“Le service n’est pas compris.”于是我们解决了这桩事,一锤定音地把Bouillabaisse送上了断头台。这海鲜汤难吃的程度犹如今日朋友极力劝阻我尝试的豆汁。在这两种无视味觉体验的食物当中,我嗅出了某种共同的本质。北京人的美食落入了回人之手,高卢人的美食落入北非阿拉伯人之手(马赛还有阿拉伯人开的中餐馆!),无论是回人还是阿拉伯人,他们有唯一的主人——真主。而真主却是一位笨拙的厨师,他不能烹饪美味佳肴,却可以让最令人作呕的食物变得美味可口,他的方法是:用斋戒使人对任何能够让人肠胃再次蠕动的东西充满欲望,然后再给他们吃隔周的腐食。

2008-05-31
这个学校里游弋着一些老人,他们一无所有,旁听学校的课程和讲座。从前,我看着他们,今天一老妪看着我吃包子,问:“为什么不去吃菜?”
“不喜欢。”
过了很久。
“太晚没菜了吧?”
“嗯。”
“昨天韩国总统的演讲听了吗?”
“没有。”
“北大学生很容易听到吧?”
“没兴趣。”
“《人民日报》上有刊登,应该看看。”
“嗯。”
“北大学生每年都有三千多奖学金吧?”
“嗯。”
“那够花了。”
“不够。”
“还不够啊?那稍微补贴点。”
“根本不够……”说得很轻。
“你学什么?”
“哲学。”
“什么?”
“哲学。”
“什么,没听清。”
“哲学。”
“历史?”
“哲学。”
“文科还是理科?”
“文科。”
“学什么?”
“哲学。”
“哦,哲学。研究生吧?”
“嗯。”
“那还不看《人民日报》?”
“不看。”
她又看着我吃包子,过了一会准备收拾东西走,又叮嘱我看韩国总统的演讲报道。我根本就不知道韩国总统来学校演讲了,想起昨晚校园里停了那么多车,倒也有可能。我只专著于自己,那些对话,我像是在演一出戏剧,有些Beckett的风格。
晚上的电影是王小帅的《左右》,前后左右的观众藏不住内心的感情,或评论或解说,或鼓掌或指责,而且是空前的一致,人民的意见在此获得了高度统一。现在的中国人民几乎有了一致的情感,每场电影的鼓掌或吁声都在同一时刻响起,而且又是那么强烈而刺耳。尽管公共空间中大家分享先进科技带来的愉悦,但这还是不能弥补剧场中的不文明举动带来的不快。以后应该像禁止在剧场内大小便一样禁止任何情感的表达,两者都是为了尊重他人。

2008/5/29

少女

某一天,法国,我在填写一张表格,要选择:Monsieur,Madame,Mademoiselle。尽管这种分类的混乱令人耻笑,然而在这个分类体系中莫名闯入的Mademoiselle这个词令我魂牵梦绕。
每当这个无具体指称的词语跃入心灵的时候,我的思绪变开始胡乱地蔓延开来,如同秋风下的野火,还有那些精致而美伦美幻的言辞,如同饥饿的鱼群,向我汹涌地扑来。我处在那个中心点,四周被同样的精美和幻觉所包围,却想不出任何一个具体的少女,她远远地看着我这个眩晕的人。
这个词语有一种清空我身躯的力量,它向狂风一样,把身体内淤积的所有愤懑驱散,然后又像夏日的晚风,让我在星空下的露天阳台上安睡。所有的梦幻尽是充满对无名少女的呼唤。那个无名者却又从未在我的生活总出没,如同烟云,给予我没有现实的幻想。

2008/5/2

2008年4月日记

2008-04-10
从巴黎回来已经几日了,忙于国内的论文。但对于许多同学来说,刚刚在巴黎和伦敦度完假回来,今天上了一天课,明天开始又是两周的春假,然后过两天又是五月初的假期,法国的文字就是在这些空闲中堆砌起来的吧,不像当代中国的文字,都是为工作所逼迫,严谨而又空洞。现在我也努力地完成这样长篇的空洞文字去获得一个证书。
一个香港人晚晚跑来给我们上课,法国大学却几乎要开始放假了。我也不久就回国。大家都是出于任务和责任而联系在一起,没有什么感情,也许是一项严肃的工作吧。
翻看从前的日记,就不禁想起那些人,被我隐瞒的和揭露的,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其实只知道我文字中的一个面,而我知道每一面,在这种上帝般的全知中,觉得自己有一种控制一切的虚幻力量,但它在我的生活中却又是那么虚弱,即使是某种病痛般的思念也没有一处可以放置,没有一处可以治疗。
决定每到一个城市都给宝瓜寄明信片。希望从每一个我滞留过的地方发送我的话语,而不仅仅是把它保存在静止的文字中。
Toulouse开始下雨,似乎雨季来临,夜半的雨声意外地宜人。底楼窗外的树就在身边,尽管我没有看到,却想像着雨滴从最高的那片叶子流到泥土里。

2008-04-12
刚想要出门,便下起雨来,假日的下午,很宁静,只是周围的房间还有做饭的声音。煮一杯咖啡,让我从每日早晨令人焦虑和呕吐的信件中脱离出来。
中国的每一个人都太焦虑了,就像某些人所指出的,文学不再是关于世界的心声,它的声音不再是美的,而充满恶,甚至连恶都称不上,只是作者之间的相互谩骂。其实,我也陷入这种不可救药的圈子里了,哲学界比文学界要恶劣得多,我没有力气再讨伐这些人,因为他们比我更强大,对抗只是让自己粉身碎骨的方式之一。
有些法国人还是过着很古老的生活,他们从不看电视,从不上网,一直保持着简朴的生活,消息都是口口相传得来的。那样倒也是幸福的,因为他们一开始就是抵制着依赖电视和网络的生活,而对于我,却再也返不回去,每日重要的、不重要的信件填塞邮箱,放弃网络仅仅是逃避或延迟了焦虑和痛苦。于是试图和亲爱的人通信,这样不至于对邮箱产生过分憎恶。我喜欢假日,并不是因为可以出去旅行,而是因为那些事务性地写信的人都去旅行了,不再会发信给我,只有他们的假日才会给我带来安宁。这些人总是把两个词语能说清楚的问题写得老长,似乎充满关爱,精美的措辞让人眩晕、精神衰竭,每个人都要像从书里看来的那样写信,神采飞扬的背后唯有狡猾。但这些狡猾的人却又很无知,他们并不知道写得越多,对他们的精神分析便越容易。我也揭露自己的无知,我的无知完全是出于爱,是独白,是那抵挡不了指责的娇嫩心灵。
和许多人一样,我始终用一种天真而自欺的推理来取悦自己或伤害自己:从现在开始数到三,如果公交车还不来,那么我考试就不会通过。毫无关联的假设和结论像谜一样得缠绕着心思。错误的力量是如此强大,没有意志的理智就像那干巴巴望着肉块的笼中恶狗。
文人们似乎都听从了内心的呼唤,似乎说出的话都是从良心那里来的,然而他们经常由于正相对立而吵得不可开交,于是让人怀疑,良心究竟有几个?对于同样一件事情,有的人很宽容,有的人很毒辣,但他们都是堂堂教授,都说是出于责任和良心。其实,世界并不分裂,也没有分歧,分裂的只是人的良心。
我是几米画中的那只冷漠的大兔子或大猫咪吗?尽管有无数的不满,我依然不发出任何声音,而如同那深色的树林一样成为城市的背景,如同缥缈的空气一样成为生命的以太。把一切保留在日记里,让所有怨气发酵成佳酿,我是那猫头鹰城堡(nid de hibou)里的看门人。

2008-04-13
晚上吃完鸭子挞,天上飘来巨大的乌云,把四月的樱花瓣吹起,漫天的花往上飞,似乎我身处云端,不用再忍受下落的煎熬。

2008-04-15
写完论文,通宵看电影,把以前总是看了一半的电影看完,发现我依寻着的前半部分和我未看过的后半部分完全不同,难道那半部分生活是对世界的一个误读吗?

2008-04-16
很宁静的下午,有飞机飞过,有微风吹过,落在草地上的小鸟在寻食。
每次经过那户人家,楼道里的狗总是狂吠,今天它懒洋洋地看着我走过,也许有一天,我要成为它的陌生人的时候,它却认出了我。
广场里有藏人样子的人游行,人们喝着咖啡和啤酒,在下午的阳光下懒洋洋地看着他们经过,彼此把游行和喝酒都当作了一项不可缺少的工作,与政治完全无关。法国人只是像性高潮一般地对谈论政治有点兴趣,大多数时候大脑像浸水的海绵一样,根本不知道西藏在世界的什么地方,就像许多上海人不知道武昌、汉阳和汉口在什么地方一样。

2008-04-17
北地的鲁迅:下雨,寒冷,孤寂……

2008-04-18
今天凌晨有人从上海打电话来,一个陌生的号码,那一定不是父母或者宝瓜,也许是对方错拨了号码——一个错拨的国际长途?
醒来只是觉得我从来都没有这个人家中的电话,于是寄托于网络能够把这个陌生的号码和这个人联系起来,但这仅仅是枉然。却发现了那些被转载的文章,于是第一次读完了她写的《薏湄》。那是很多年前的文章了,追溯的是一个更加久远的故事,一种冷漠的离别,一种热切的思念,两股如魔幻的力量把一生缠绕着。回思中,不知不觉地把水加到了几近盈溢的杯子里。
黄昏的白云飘得飞快,似乎在追赶大西洋里的盛宴。没有声音的日子里,我如太平洋一样意外地平静。

2008-04-19
今天买了一大罐盐锔花生,想到了童年的许多事情,写在《玛德莱娜》里,那是给讲给宝瓜听的故事。

2008-04-22
几日连续失眠,似乎夜晚与我结下了仇恨,要折磨我,也是自己在折磨自己。
宝瓜出去旅行了,很久才回家。然而她回去,我却要开始旅行了。于是我们有一个月不能慢慢地聊天。
今天在寻找镜头。期待着有一天能够一起出去摄影和旅行。

2008-04-23
开始失去食欲,如同一个行将老朽的儿童,厌食,对女人也毫无欲望。如柏拉图式的老人一样开始漫无边际地反思自己年轻时代的风花雪月。
在那些沉闷的夏日午后,我拿起相机,拍摄毫无主题的相片,没有人读懂我的心思,因为纪录的东西拒绝反思,也许只有回忆,让人想起那些沉闷的午后。
今天依旧在写《玛德莱娜》,记忆如同百味的糖果一样在心里慢慢融化,释放出各种芳香和味道。而《橘子油》还没开始,一个早先的构思还空空地架在那里,像是招财猫。

2008-04-25
很久没有出门,一直在写文章。准备五月的旅行似乎忽然变成了一件繁重的任务。
宝瓜晚上要去看鱼鹰表演,这到却是件有趣的事情。在小学教科书上经常出现鱼鹰的故事,只是到现在还未看到过真正的鱼鹰,也许太普通,进不了动物园,但又不是随处可见。鱼鹰这样充满童年色彩的名词长大后促使自己去实现儿时的愿望,那被描绘成童话般的故事会是什么样的呢?

2008-04-26
天气晴朗起来,黑得很晚,饭后去河边散步,不喜欢跑步人群簇拥着的Garonne河岸,所以只就在附近运河的延伸段走走。那里完全是被人遗忘的角落,只有我和野鸭会去那里。杂草丛生,还有巨大的树和各种花草,没有一样是我能说得出其名字的,这反而让我觉得很亲近,因为熟悉的东西才会是敌对的。

2008-04-27
似乎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听自己发出的声音都有些奇怪。可乐已经饮尽。本科的时候特别喜欢喝可乐,以后的理想是家里要有一个花园,种各种各种的植物,还有可乐。“娘子,摘一瓶可乐来。”——听起来像是一句台词,这也便是我可笑的理想。
闷雷打过,乌云飘过,大雨未至。黄鹂在枝头鸣叫,单调的声音,没有变化。
这几天夜间忽然会醒来,迷迷糊糊地想《橘子油》的第一句话,也许我把第一句话看得太重了,以致于到现在还没有满意的开头。

2008-04-28
夜半醒来,给宝瓜写了一张明信片,今天寄出。

2008-04-30
越来越适应遥远的距离,害怕终日相处会伤害对方。宁可孤独的幻想美好,也不愿意两两相望的痛苦。
清晨很冷,把所有的衣服都裹上还是觉得心房像透风的弄堂。
瓶中的汽水不停地冒着气泡,哧哧地响,我等着它耗尽。
西贡的船已经起航,一个月后沉没在印度洋中。
一种被迫的生活,最终却让我喜欢上了它——妓女大抵如此罢。

2008/4/26

白痴

喜欢白眼以致痴迷的人。

2008/4/11

2008年3月日记

2008-03-03
这几天假期是在翻译中度过,本是弃绝翻译这种事情的,但是有时候为了功利又不得不返回到自己不愿意走的老路上去。要继续这样的生活只能是通过自嘲,如果让我自己相信这就是我的生活,那么我宁愿不要生活。
天气几乎日日都是阴天,没有雨,也没有阳光,这似乎要在我和所有别的人的性格之间形成一种折中——我要的是雨,而他们令他们欢天喜地的是阳光。有一次和法国同学说:“今天天气很好。”他说:“不,你看,那边还有三朵云。”对于阳光有极端爱好的人来说,任何阻挡着阳光的事物都是恶的。因为太阳就是善,是理念的理念。而欧洲的思想根基正好来自太阳,数不清的和太阳相关的至高者,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阿波罗,A-pollon,这个否定“多”,而为“一”的东西把一切与他抗争的东西都驱逐出了他的山头。让他们从痛苦中惊醒,从痛苦中屈从。风雨雷电仅仅是他的臣民和工具。这种思想只能产生于缺乏母性的民族,在他们那里只有作为嫉妒、愤怒、仇恨、情欲、野心、邪恶之化身的女性,她们的地位都低于太阳的化身者。也许这个化身者没有性别,那么暂且称其为男性(因为它绝不是女性),他是岩石丛里的长大的,他没有来自任何方面的关爱,他只有自己的力量,所以他只能相信自己的力量,他征服一切,自封为王。他什么都有,唯独缺少母性的之爱。他没有母亲,因为他创造了世界,也没有女性的关爱,因为他身边的女性怀有的不是仇恨就是情欲。这产生的一个结果就是自我崇拜,对于别人来说就是太阳崇拜,对阳性的崇拜,而这也许是一个错误认识导致的崇拜,因为作为至高者,作为没有对立者的东西,其性别只是一开始被假设为男性,也许与男人有更多的共同之处,但这并不能说他就是男性。而这种错误认识的另一个结果就是阴性的东西遭到排斥。Neige、pluie这些潮湿的、要被阳光的炽热驱逐的东西无不都是阴性的么。两者形成了对立,对后者的崇拜,必定要唾弃前者。而我只是一个悲剧英雄,我把这种对立的价值完全颠倒过来,在此我遵从海德格尔对尼采的判断,但我更要走出这种判断的目光短线。一个悲剧英雄决不仅仅是价值的颠倒,因为价值的颠倒并不是价值重估的全部,对于一个悲剧英雄来说,他的行为也许只能做到价值的颠倒,这仅仅是价值重估的可见部分,而不可见部分似乎超出了一个悲剧舞台上的英雄,观众看不到他的内心,这是价值重估的不可见部分。他的行为和言行塑造了另一个极端,这只是用来和原先价值抗衡的 工具,而真正的价值则在于这两个极端的平衡。这才是悲剧英雄的全部价值。尼采的颠倒并不可笑,可笑的是只看到那个“可见部分”的观众。从可见到不可见遇到一种反思性的冒险,之所以是反思,因为没有反思,则更本不可能从可见部分进入不可见部分;而之所以是冒险,则因为这种进入是否是这个悲剧英雄的内在所允许的,是否内在于这个悲剧英雄,也正是这种冒险成就了悲剧英雄这个字眼。

2008-03-04
阳光、大风、暴雨、冰雹,在一日见全都领会了,天气变得特别冷,我昏昏沉沉地在房间了坐了一整天。那些难吃的好的食物,都冷漠地塞进嘴里,只是为了活着。这么机械笨拙地活着似乎成了某种摆脱不了的习惯了。
我不知道自己对什么有不满意的,似乎什么都很好、一帆风顺,但全身总觉得不能安定。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走路还是睡觉,每一件物品似乎都在和我对抗。我不能融入它们,它们也接受不了我。

2008-03-07
昨夜喝酒晚归,起床已经是下午,做完必须做的事情,静下来煮了一小杯咖啡,只是喝得煮的还快。之后由于长时间失眠带来的眼睛酸痛开始折磨我。似乎就要成为一个瞎子了。对于我失明比失聪更加痛苦,就像贝多芬可以失明但不能失聪一样。对于视觉的空间,我有一种天生的爱好,而对于声音的时间却很麻木,也很厌烦,最厌恶听到时钟发出的声音,似乎时间被人格化了,像某个魔鬼在夺取人的性命。

2008-03-08
在网络上游弋,却迟迟下不了决心做迫在眉睫的翻译。

2008-03-15
下雨,没有和同学去波尔多,太仓促。通信愈见稀疏。
对于自己的爱,总是试图用礼物去满足,然而是满足谁呢?是让礼物的接受者开心还是让自己的爱得到满足呢?即使对于一个恨自己的人,只要自己还存有对她的爱,同样还是会不断地赠送礼物,其实礼物并没有被给予对方,而只是满足了自己内心的爱,不能让自己的爱落空,不能让自己的爱成为一张空头支票。它需要某个指向虚无的礼物来证明自己的爱的实存,礼物是爱的镜子,在礼物中我才能发现我的爱,它把指向的对方的爱自动反射回来,用这点微弱的光温暖自己不断耗散的爱。
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只是等待你来打开这房间。我不想等待仅仅是徒劳的。有一个结果,有一个未来,它用一个通俗的字眼打动一个心灵。

2008-03-16
经常静坐着发呆,尽管时间越来越少,却克服不了流逝的痛苦。

2008-03-17
打算假期去克罗地亚,也许那样的旅游旺季不是我想要的。冬季的希腊很可爱,克罗地亚的冬季也一样吧。

2008-03-23
下雨,阴冷。时间不在知觉中流逝。明天一早去巴黎。

2008-03-27
在巴黎高师上课,无聊,却又让我陷入对前途的挣扎中,尽管高师很小,但里面的藏书足以让我相信它的实力。对于我,机会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不如一个人散走在巴黎街头。我并不太喜欢巴黎,肮脏、嘈杂让我致命。只是那些需要花钱进去的地方才显露出人人向往的巴黎感觉。可是我并不生活在卢浮宫,也不死在先贤祠,而是一个在生死间来回挣扎的人。春天还下雪,没完没了的风,似乎西欧并不是一个地理条件优越的地方,也许并不优越才会努力着变得优越吧,就像日本和古代希腊。
今天在卢浮宫参观了主要藏品,最令我惊讶的是大留士的宫殿,无与伦比地伟大。还有许多曾经在图片上看到过的东西,只是意大利的绘画看上去比图片要丑陋地多,灰暗、没有立体感,像地摊上的广告贴画。它们也许只是当时的流行造就了今日的经典,就像斯特劳斯的圆舞曲一样。尽管有一些无名的真正经典流传下来,但它们可能只是研究者正名的对象,一时不可能被大众了解。
和别人一起出去总是很累,欧洲生活中虽然什么东西都要提前预订,但是他们并不能真正做好打算,所以经常晚点,错过时间,临时取消,到时通知……预订却成了累赘。

2008-03-29
每日回来都很累,和别人在一起总是累赘,什么都做不成。明白宝瓜的工作有多累了。
之前两次来巴黎,感觉不好,现在可以对这个地方下结论了,的确不是我喜欢的城市。到处喧闹、噪音、规则、汽车、游客……巴黎的名声似乎是个谜。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人盲目地追捧巴黎,尽管大多数人都没来过巴黎。这是个疯子的世界。
昨天在艾菲尔铁塔下逃避了无数兜售铁塔模型的人,回来时领到了充气的鱼。地铁里有契柯夫的Fish Love戏剧海报,大家都抱着鱼和海报合影。半夜在圣日尔曼大街喝可乐,我把鱼送给了老板。一个同学在Odéon想把自己的鱼送给路人,一个学习水利在UNESCO实习的德国女生小心翼翼的把鱼放走了,永远飘在Odéon站的拱顶。那个女生问:“这鱼叫什么名字。”同学想了一会说:“Machiali。”这是他结婚才几周的妻子名字。地铁里的小丑在下车的时候把自己高高的小丑帽掉在了车厢里。那已经是在另一个站了。到了终点站,大家都走了,还有一个人坐在地铁里,睡着了,我们把他赶下了车。

2008-03-30
睡到中午,起床后被告知今天换成了夏令时,于是似乎时间更少了。下午见一个难以定义关系的高中同学。晚上一起吃自助餐直到快撑死,这是很久以来的在法国吃第一顿真正的中餐,难免食欲暴增。饭后漫步雨中回家。明天也许在散步中度过。
这段时间总有无数说着汉语的人、法语的人和英语的人谈起西藏问题。其实一般的中国人并不关心这些事情,在国内尽管新闻中时时谈到政治,但这些并不会引起中国人的注意,经过了以政治斗争为中心的60年代的中国人不会再关心政治了,总是避而不谈。我们曾经是政治的奴隶,现在也是,只是以两种截然不同的极端方式表现出来。现在被另一种文化质问自己国家的政治问题,我无言以对,好像我并不是中国人一样。难道作为一个中国人就一定了解中国,一定要为中国辩护吗?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护照上写着我是中国籍的,所以要被法国海关盘问;生活中,我长得像个中国人,所以会被陌生人问起西藏问题,其实,这都是一种误解,一个法国人也许比我更热爱中国,更了解中国,因为我们是在一个新闻封锁的国家长大的,在祖国——一个多么让我过敏的词语——我们是公共知识的奴隶,尽管我们没有真正公正的公共生活,但这倒把我们这些拥有孤独心灵的人驱赶到一起,我们从事丰富的精神创造,我们的思想比任何一个法国人深邃,我们唯一需要的自由就是思考的自由,而这个中国完全已经给了我们,至于公共生活的自由,这不光是中国政府的问题,也是全世界每一个政府的问题,而一个一心追求精神自由的人是不会太在意社会公正,文化多样这些问题的,因为这些也许会增加精神的趣味,但不会改变精神的本质。尽管法国有一切人类的最高理想和自由,但现实的生活并没有比中国好。中国已经四面楚歌,它是任何胜利和失败都不会引起我的兴趣,因为我发现自己是一个愈加抽象的人,不再为国别、性别和狭隘的区别所扰。

2008-03-31
重复昨日的生活。去了圣心教堂,俯瞰巴黎。回来吃烤鸭、炸猪肠和梅干菜肉。
宝瓜病中,给她寄明信片。

2008年2月日记

2008-02-01
今天坐了六个小时的火车,终于从巴黎到达Toulouse,一切都很顺利,却要按部就班地做很多事情。宝瓜回家了,我一个人跑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来忍受孤独。我对自己的决定感到莫名。

2008-02-02
半夜有些冷,于是早上很早就起床了。网络还是不能使用,现在离开网络似乎就不能生存了。起得很早,周围那么宁静,只有窗前的小鸟有远处的乌鸦在不停地鸣叫。
坐在窗边,发现有些人也已经起来出门了,便有一种莫名的怨气。早起的人走了,楼道和院子里没有一点声音,这时晚起的人还未醒来,在两种习惯的人之间似乎存在某种隔阂,晚起的人还会以为自己是第一个起来的呢。
昨天在Austerlitz车站买了一本米兰昆德拉的书。车行驶在巴黎的时候下起了小雨,在车窗上留下了无人会抹去的痕迹:

眼中
水滴如蚰蜒一般
留下延续的故事

远处
平原上的冬雨滂沱
如天地掰裂的藕丝

我看书,心中总挂念上海的大雪,宝瓜回不了家,一个人在寓所中的孤独。听着单薄的钢琴曲,不知道宝瓜是否正在弹钢琴给虾米听。灵性会穿越空间。
如果总是一个人生活,那么也许会养成一个受益终生的好习惯,也可能受害终生的坏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中没有监视的眼睛,自己变得为所欲为,放纵自我,只有疲倦才能让他安静的入睡。

2008-02-03
早上起来觉得有些冷,大概是夜半着凉了。一个人坐在窗边喝茶,忽然想起和宝瓜的旅行,一起去杭州,一起去我的老家。“冷”让我想到了这一切,因为那两天在外面行走冻得我们瑟瑟发抖。
在杭州,同学给我们订了很好的酒店,下午我们一起唱歌,傍晚我们环游西湖,非常冷,没有几个人,只有楼外楼那有餐桌上的热腾,好像西湖水连同整个世界都冻住了。在昏暗中,我看到了苏小小的坟墓,她被压在桥头的水泥穴里,被包裹在各色文人的诗词里——本就不正经的文人们在她身上找到了性与道德的完美结合,对之无限渴望;而苏小小也不再是道德的对立面,她用道德掩盖了自己。
我们没有去别的地方,旅行作为宝瓜的职业,会经常去杭州,也会经常参观同一个景点,所以为了不致宝瓜生厌,我们第二天就离开杭州去了我的故乡。
故乡的变化那么大,在工交线路的站牌上只有几个是我认识的,于是我们坐了车到了城区便开始疯狂地吃起我小时候常吃的东西,炒年糕和芋饺。那里的年糕样子和别处的不同,有四五块砖头那么大,吃的时候一般就切成香烟一般的条状,配着肉丝和笋丝炒。还有芋饺是用芋艿做的皮,很滑口。只是比起小时候的口感来说,现在餐馆里能够吃到的越来越简单,里面的配料少了很多。还有路边的春饼和梅干菜大饼,每当说起来便让人垂涎欲滴。
对于我们来说,这两天就是美食之旅。令人难忘,所以在外吃不到这样的美食真是要抓狂了。
中午吃昨晚剩下的面疙瘩,在老家叫做麦花汤,似乎前者一听就让人没胃口,而后者却让人浮想联翩,尽管可能有见光死的感觉,但是只要手法好,麦花汤也可以做得非常美味。老家的街上也开始有了这些家常的饭菜卖。大概是我从小就不在外面吃饭,所以即使当时有卖,也全然不知行情。现在的住处没有厨房,我也只有一个电饭锅,这小时候吃的麦花汤便成了我在Toulouse做的第一个饭/菜。
一个人的大学生活可以很浪漫,可以很孤独,可以很美好,我在武汉的大学生活很浪漫,在北京的大学生活很孤独,我想在欧洲的大学生活应该是美好的。去年在卢森堡,和同学夫妇一起度过,我们一起吃饭聊天,甚至还一起散步。由于一开始的离别带来的孤独感把我们三个联系在了一起,他们不懂法语,而卢森堡的日常生活基本使用法语,所以他们离不开我,而我一个人的孤独生活也把我带到了他们生活中去,我们相互帮助和安慰。尽管“美好”这个词用来形容卢森堡的现实生活会有些过分,但这种现实生活给我留下的记忆是美好的。这记忆与《四月の物語》一样平淡和美好。一种淡淡地暗恋把我带到了一个地方和一个人身边。那街角的小书店,热情的服务,纯情的向往,真心的礼貌……下雨的时候,会有语言,会有思想,还有沉默的温情。一个人的生活一定也可以是美好的。
Toulouse冬日的阳光很温暖,今天下午的光线没有昨天强烈,温和地焐着半个房间,伴随着神秘的歌词,整个下午如同有了繁花,有了清蜜,还有胡思乱想的轻飘悠扬,似乎有牧笛在风中,地气在热量的催逼下开始上扬,窗台前广玉兰的阴影在房间墙上摇曳,偶尔有飞鸟的影子在墙上飞快地划过,什么也不愿留下。它们都是过客,我也是,也许只有这墙,这床,这土地驻留于此。
宝瓜大概今天已经到家了,在大雪中睡眠,在大雪中醒来,这少有大雪把我们隔离,也让我们想念。我们无处可去,只是在家里看着大雪封路的新闻,别的什么都做不了,上海家的房间很阴冷,父母一向是不肯开窗拉开窗帘的。于是在房间里只有从别处反射进来的光,或者仅仅就是灯光。我生活在阴暗中,生活在无生气中,我从小就生活在死气中:窗台边上的坟墓从小就伴随我,也从未觉得恐惧,只是等发现别人对我的处境感到恐惧后才突然有了恐惧,于是搬离到二楼去住,把原来我的房间到做储物间,同时我的书也放在那里,所以找书或看书也总要跑去那里。记得直到读初中,我还是住在那里,春天的夜里总是活跃着一切东西,墙壁上,地面上都是水汽。床头的书页都变软了。书架上还有一些不知哪来的卜命之书。不知不觉中,鬼魂就在我身边,却比老师,父母更加亲切。那些书并不让我通向真理,却让我理解亡灵的呢喃,相比真理,历史愈是亲近我,我可以触摸他们的枯骨,但无法爱上真理的美丽厨娘。
房子背后的山上全是坟墓,这次回故乡看到了更多的坟墓,走到山顶,感觉比小时候容易多了,似乎山变矮了。遍布山野各处的墓穴吓了宝瓜,加上山顶的大风,如上了不归之山。半山腰新建的道教建筑尽管完全没有商业气息,但拙劣的建筑手法和蹩脚的塑像却和商业建筑如出一辙。那寺院似乎深埋在人家中,门槛的一边堆着柴,另一边是一个塑像,里面是一户人家,有个年轻人在砍柴,两个老人在晒太阳,还有个中年女人在老人背后警惕地看我们。我们只是在门槛外逗留了片刻。在下山的时候,我们在那院子的后边发现了更多的塑像,似乎新建不久,塑像前的堆了些往年的薪柴,还放了一个崭新的香炉,显得格格不入。临近傍晚,我们下了山,回到了人聚集的地方。
这个周末早睡早起,在自己房间里用功看书。安静让我安眠,每当晚上十点的时候,我便有了睡意——一个宁静的地方让一切变得宁静了。

2008-02-04
每天和鸟一同醒来,等我打开窗,它们已经飞走,也许等我回来,它们已经睡着了。我和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物也无非如此。
宝瓜那里已经是下午了,会带着小狗在雪地里狂奔吗? 人与狗完全是两个世界来的,语言根本就不相通,但相互之间的熟悉让彼此有了亲近,有了对感情的猜测,于是彼此在对对方的猜测中建立起了一种感情。对人而言,狗的吠叫一开始只是没有意义的声音罢了,但在交往中,人把自己的猜测与不同的声音联系起来,似乎经过一段时间,某些人能懂狗语,实际上,他们懂的仅仅是自己的感情罢了。但这并不妨碍人与狗或别的动物的交流,在正确或错误的猜测之基础上,彼此依然有共同点,毕竟他们假设了很多东西,如感情,理解力……

2008-02-05
每当想起所谓的学术生涯,对于自己,对于别人,都是一种悲哀。今天上了一天的课,放学回来,和一个为作业而精力衰竭的同学谈到哲学硕士文凭有什么用,国内的文凭和国外文凭之优劣的问题。其实道路本身没有对错,一条道路走到黑的人是对的,而半途而废的人是错的。因为错的总是失败者。学者的悲哀在于他们研究对象个个是永垂不朽的人物,而自己却什么也不是,并且也注定是要朽灭的。对于我而言,无论是否朽灭,关键是要快乐地生活,因为为了作品的永世长存,我不得不滋长自己忧郁的性情,让单一的普通生活变得混乱不堪,让唯一的幸福变成多样的痛苦,我使自己陷入了自虐与自恋的循环之中。
同样是分开,生活对于宝瓜和对于我来说是完全两样的。宝瓜的无忧无虑让我羡慕至嫉妒,但我更好感谢命运让我进入这种生活,和宝瓜分享她的世界:无论哪个研究者,一旦他们面对文本,就习惯性地,不加思考地把它们当作研究对象,而没有把文本当作生活态度——一个真正理解《庄子》的人早已隐姓埋名享受生活去了,而绝不可能成为罗罗嗦嗦的学者。当我们想要思考,却还要思考如何有时间思考,那么我们只有焦虑,这就是我们时代的现状。发现时代是变更不了的,这越来越把我推向父母早已说过的真理之陷阱中去。在陷阱中,我想到了当初的一些:我的任性,我的叛逆。今天我陷入泥潭,那些早已告诉过我真理的人看着我幸灾乐祸。
图卢兹的傍晚没有霞光,面朝西方,窗前的树只有一个剪影,在这黑色的形象中,我试图去探明其中的纹理,探询的突然结局把我关闭在自己不得不用灯光照亮的房间中。如果有一天宝瓜理解虾米的苦楚,虾米会紧拥而哭。
今天很累,很想念宝瓜。头痛欲裂。最近发现有些人从身边消失了,不知道是我的原因还是对方的原因。也回忆不起最后一次来信或对话。消失了,即使再召唤又有什么意义呢?当一个人连救命稻草都找不到的什么总会出现幻觉,以为只要用名利就能换来,其实真的可以换了,还是要思量半天的。我不知道自己在具体情况下会用什么换取什么,但在我孤独的时候总是想不顾一切地让宝瓜陪在身边,只有那样才能安眠。

2008-02-06
今天是除夕夜,一个人吃剩菜,电话那头的人都消失了,他们有自己的家庭和所爱的人。
昨天我从八点开始睡觉,睡到今天早上九点,大概旅行的劳累刚刚才表现出来。
是个阴天,不知道下午是否会下雨,没有心情出去散步,没有心情做好吃的东西给自己吃,也许有心情去买书,但书店买的书总觉得不值,也没必要看,出于兴趣的一切活动在一个人的时候都会停止。
一条运河和天然河把我的住处包围在中间,纯粹的想像会以为这种景象定会很美好,但实际是有很多车,走在阳光下也依然感到寒冷,身体还是不适,眼睛不知道往哪边看,似乎看到的都不是当地的景色,而只是自己熟悉之地模糊的翻版。
每当我重温旧作的时候,总是发现其中的幼稚,于是再也不想看第二遍,对于那些当时没有写完,留待后来再写的东西,也不再有续写的兴趣,似乎一 个作品就是属于一个时期。我的变化让自己也跟不上,对于过去的幼稚会感到羞愧,对于未来毫无把握,我嬉笑着迎接我忧郁的未来,如同它怀着仇恨把我抛弃一样。

2008-02-08
这两天都花在听讲座上了,一半没听懂,听懂的没意义,倒是吃了两顿法式正餐。
网络还是很破。
冬天似乎要过去了,已经有小飞虫进房间了,只是留下一具尸体,我把它放在汽水罐里。
今天买了一些电器和蜂蜜,从前只和宝瓜一起抢着吃,现在一小瓶却嫌太大了,不知道要吃到何年哪月。
昨天是到Toulouse后第一个失眠的夜晚,也是唯一可以上网的夜晚,自己的邮箱里塞满各式信件,要一一处理回复,如今远离网络的生活毕竟是要受到报复的。
有些人平时是很冷淡的,但到孤独的时候却会狠狠地想念另一个人,如果不能马上相间便有一种刻骨铭心地痛。

2008-02-11
有几天没有写日记了,过得很累,昨天下午出去在Garonne河边散步,只是孤独,一个人撞在河边的死胡同里。只是不停地走,竟也回到了住处,也许是因为城市小吧。
这个世界有一些人从来不写信,有一些人别人给他/她写信,看过却从来不回,还有些人看过信要等很久才回。我不处于他们的境地,是无法设想他们的状况的。只是我会对那些不回信的人耿耿于怀,无论是牵记还是怨恨。也许是心里太空虚了,所以希望有信件来充实。
等待让人变得有些忧伤了。

2008-02-12
聊天软件上是一堆平时从未说过话的人,把他们添加到名单上一开始就只是一种礼貌,现在却好忍受礼貌带来的折磨。亲爱的人却不在身边也不在线。我对着空旷的网络,设想自己曾经一同生活过的人现在在做什么呢。如果是和我一样孤独,一样想念远方的人,那么为什么不在一起生活呢。思念越是真诚,语言似乎越是朴实。

2008-02-13
看了一整天书,吃了感冒药,如云中漫步。
我想拥抱,姑且在想像的狂欢中入睡吧。

2008-02-14
今天情人节,上了一天课,看了许多页的书,精神还是空虚。感冒药的作用把我催眠了。

2008-02-15
房间里没有网络信号,跑去走廊和宝瓜聊了几分钟,再回到房间忽然发现里面是这么空虚。所有物品都在房间里静处着,周围一切都没有声响,只有厕所管道里的水声,那便一定是有人吧,只是我见不到这人。写字桌上会聚了亮光,我看着这光线,不知道做什么,生活没了神气,就像游魂一样。
渐渐地房间里的阳光越来越强烈,开始变得刺眼,我的季节要来临了,喜欢夏天,夏天有新鲜的和开始腐烂的水果,夏天有切肤之痛的阳光,还有沁人心脾的冰块。
翻看着收藏的照片,忽然发现摄影师尽管有他的模特陪伴,但其实他只是一个人在思想和工作。专注于一件事情的时候,周围的一切其实都消失了。可能是专注导致了孤独,也许是孤独促成了专注。父亲在我小的时候常在夜里去钓鱼,很专注,叫他头两回是不会回家的。婚姻把他锁在家里,有时候会和母亲吵架,一吵,我母亲就逃回娘家,而父亲总是有些不快,无处发泄的抑郁似乎使他有些孤独,尽管平时家里还有我母亲和我,但我们都不能给驱散他的孤独,母子没有和他一样的爱好,为了把我们三个人联系起来只有以家庭的共同目标为理由,于是大家各自做各自的事情,也把分歧深藏在内心,也许等三个人真正分开了,分歧会散尽。在一起生活是有很多矛盾的,所以很多时候我不愿意说话,因为我的话总是引起争吵的导火线,而争吵对我并没有意义,我也并不想征求他们的意见,只是实在没有话说了,随便说说而已,也想不到会引起那么大的争议,之后我只好愈加沉默,更愿意把话写在纸上。我不喜欢对话,无论是平等的或者不平等的,因为无论什么时候,对话者都不可能抛开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来参与对话,而这就是对话不平等的起源,所以对话,如果存在的话总是不平等的。有没有人理解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都要幸福地生活。生活的目的是什么?从小就试图找到答案,却没有唯一的答案,那多样的回答让我的生活目标经历了多重的转折,一个都还没实现,也许实现了却又不是目的了。

2008-02-16
这个世界充斥着关于美的理论,却没有什么事物是美好的。尽管我阅遍所有文字,还是找不到美好的东西,我以为一个时代的沦落莫过于此。
面对这个世界,我一遍遍地面朝阳光,试图欣赏它的美好,然而我总是一个人回来,面带污浊,似乎这个世界并不在乎每一个生命的意义。
下午太阳正晒着我房间的时候,同学说要聚会,我预感一个不完美的一天就要开始了。于是我早早地开始做晚饭,拌好了面粉准备做面疙瘩,却意外地想做饼吃,于是最失败的一顿晚饭便降临了。面粉无论如何都不能在锅里变成一个圆的饼,不是这里折起,就是那里粘住,一会做成椭圆型的,一会做成无形状可言的,而且每个饼的味道迥异。地上还弄了一滩面粉,手被锅烫伤,最后把剩余的面粉做了面疙瘩,却吃得肚子噎住。终于一切倒霉的事情结束以后还要去接到来的同学,结巴得没一句话语法正确的。
小瓜又早早地睡觉了吧?尽管虾米一个人生活已经好几年了,但还是不能适应小瓜不在身边的孤独。我想孤独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当一个人遇到另一个爱的人之后的分离开始的,所以对于没有恋人的人,独处并没有孤独感,而对于恋爱中的人来说,无论多么短暂的独处都意味着孤独:一个没有宝瓜的空间就意味着空虚,一堵阻挡相见的墙就是我们的敌人。
喝完酒回来,既昏昏沉沉又非常清醒,听着歌写今日剩余的日记,忽然有些盲目的乐观和莫名的悲伤,这个过程似乎是乐极生悲,从天堂倏然地掉落在地狱,还没有来得及体味天堂的滋味便要开始地狱中的折磨。同学说我变胖了,回来看着镜中的自己,已经长得不像人样了,如同卡夫卡《变形记》中的怪物,却又维持着日常的人际,我不认识自己是谁了,但别人却还认识原来的我,真正的我好像从世界中游离出来了,没有人承认真正我的存在,却用一个虚假的我来代替原来的我。我是生活在一个虚假人称下的人,再也见不到有历史的世界,我的生活从零开始,过去的一切都成为虚无。我爱的人似乎被另一个自我占据了,而我的呐喊却她却听不到,也知觉不到我被替换了身体。我如同是一个被割断喉管的呐喊者。

2008-02-17
洗衣服的时候想起了宝瓜,记得从前恋爱者似乎都是从女生给男生洗衣服开始。我堂姐的爱情就是这样开端的,因为家人反对她的恋爱,所以也反对她把所爱之人的衣服拿回家洗,一切都是偷偷摸摸地进行,似乎洗衣服就是示爱的唯一方式。而现在这种古老的方式已经被别的方式替代了。我自己没有这样的恋爱,却留恋古老的方式,我所见的也仅仅是古老的遗存罢了,喜欢近亲和缓慢,温情脉脉。工业时代的礼物大大加速了作为劳作的爱情的死亡,工业时代里爱情是用劳动的替代品——钱这个抽象物——来买到的,而古老的爱情是具体的,每一个爱情的发展都伴随着具体的劳动,也就是“心血”,于是每个恋爱都有具体的故事,这就让爱情可以被交流,可以被传诵,而工业时代的爱情是传播学上的爱情,可以被编码和解码,虽然也有不少故事,但这些故事都可以拷贝,都可以成为当代年轻人模仿的范本。工业时代的恋人只有爱情的幻想而没有爱情的现实,那些故事构成他们的天堂,而自己经历的爱情只是他们对那些范本的模仿罢了,酸甜苦辣都有它们可追溯的缘由。这个世界上有的是爱情圣经,却没有具体的爱情。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也许并不是这个具体的男人,而是某个理想丈夫的影子,或者长得像某个她崇拜的男星而已。当然这并不可悲,因为即使在这样的恋爱中,同样有快感,同样有酸甜苦辣各种滋味。只是比起古老的滋味来,这种感觉只是瞬间即逝的,没有天长地久,没有海誓山盟。工业时代的爱情小说也仅仅是在为这种一夜情呐喊助威中获得“痛快感”,尽管是快乐,却依然带着“痛”,就像英雄有时狂笑着把自己的伤口示人一样。这样的爱情小说便也成为工业时代单身者和失恋者的自慰工具,和性用品一样出卖。这也并不可怕,书或网络作为这些小说的载体也同样是物品,本来就没有神圣性可言,也就和性用品没有任何区别,同样也应该放在性保健品商店里出售。那些爱情小说的作者究竟是用精神制造了他们的作品还是用手呢?从当代的文学批评中可以发现,其实两者都不是,而是“下半身”制造的,也就是下半身在写作,仅仅是性器官的产物,在这里其实可以看到用手制造产品的一般工人,用精神制造作品的知识分子和用下本身制造快感的妓女是没有本质区别的,因为根据唯物主义的箴言,劳动成果都是一般劳动的对象化,我们的道德为什么要区别对待身体的不同器官呢?难道用脚制造的劳动成果比手制造的在道德上低一级吗?难道用性器官制造的快感比用身体的衍生物——精神——制造的要低级吗?答案对于我和道德家来说完全是明确的,只是完全相反而已。究竟是哪个器官导致了工业时代的来临和沦落呢?本质上来讲是大脑,而具体而言是手,因为手在劳动中具有某种由于偏见而带来的重要作用。手制造的工具让下半身得到了全面的解放,这些工具一开始也许还只是得不到异性可以用来缓解压力的补充品,但它越来越替代了异性,以致性行为可以完全不需要异性了,最后自体本身也有了生产力,也可以对象化了,可以通过写作让更多的自体得到快感,可以说工业时代是身体全面沦落的时代,在产品堆积的时代里,人们为产品的丰富性欢欣鼓舞,也为快感的多样性手舞足蹈。在沦落的时代里,尽管表面上看来也是思想衰微的时代——的确也是如此——,但是,思想的能力依然在进步,我们的思维能力还是勇敢地超越了前人,尽管我们暂时拿不出更好的作品,但我们有更好的产品,它们把世界——自然和人——的缝隙更好地填充起来,使世界成为一个产品和人不可分开的整体(人工器官……)。
今天第一次完整地看了一遍去年写的日记,有了许多变化,有令人欢喜的,有令人烦恼的,也许应该把它公开吧,因为这是一种送葬的方式,每一年都应该有一次告别,有一个进步。

2008-02-19
每次早上很艰难地起床便下定决心当日早睡,可是到了晚上却越加兴奋,想到了一些平时不愿意去想的事情。
本来也听说过一切最坚决地抵抗着婚姻的人忽然间结婚比谁都快,似乎这就是真正的爱情、婚姻和生活,似乎突然找到了一切,而把过去的历史全然忘记。无论这样的人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至少我愿意承认两者都有。我所认识的人被传闻虚构了,而虚构的事情又恰恰是真实的,并且是让我无法接受的真实。
每当悲愤的时候,都不顾自己文字的脸面了,这让我羞耻。

2008-02-20
今天天气阴沉,在这个地方委实难得。在等待宝瓜,心情平静了一些,本来想写一写回忆的文字,现在既然没有了那剧痛,便也不需要麻醉自己了。已经是春天了,气温并不见得有什么转暖,要开始放冬假了,没有打算出去玩,但不知道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是否有什么出息。

2008-02-22
每天回来即使有许多事情要做,但就是没有决心去做第一步。
很久没有阅读诗和写诗了,这片安静的土地真的平静了吗?
昨天宝瓜说自己有了新决定,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了希望,这似乎也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期待,就像一个生活在地窖中的鬼第一次见天日一般。我要变得天真了,这种精神上的“返老还童”希望不会招致误解,无论我变得多么幼稚,似乎和孩子没什么两样,但我有自己的历史,有与孩子不一样的过去。对于那些前后完全相反的转变——彻底转变——,很多人都会报以耻笑,似乎这种转变导致了一个人的言行不一。有一些原因是我们自己都了解不了的,但是却真的让生活发生了彻底的转折,尽管有时候需要背上不荣誉的名声。
然而有的时候表面上的反转并不意味着有多大的真正转变。比如有很多人早年一口咬定不结婚,后来却结了婚,于是朋友们便拿这件事情来开玩笑,好像这个人发生了什么彻底的变化,以为他之前不懂爱的滋味而后来发现了真爱。也许事情并非如他的朋友想像的那样,如果有变化的话,仅仅是从前对婚姻的一贯轻视态度深化了而已,血气方刚的时候一定要和别人辩个明白,而后来却轻视了婚姻,觉得是否结婚对自己没有什么影响,于是也就无所谓了,也就成全了一个爱他的人,与己没有任何坏处,而又能成人之好,何乐不为呢?尽管表面上看来,这个人有些可笑,只是那些他不在乎的事情就不需要为之辩解了。也许在别人那里永远是个误解,然而只要他不在乎,误解又有什么意义呢?
现在似乎每天都要给宝瓜写信才能生活下去,写信如同写日记一样,都可以成为我的催眠药,都可以让我一个人无限地陶醉在对话中,等待回信的那段时间大大地延长了我写信的快乐。宝瓜是个坚强的人,这种坚强首先让我显得软弱,但又让我变得坚强,没有一颗纯真而坚强的心,我活不下去。

2008-02-23
和同学喝酒,徜徉在行人点缀的大道上。
回来给宝瓜写信。

2008-02-24
今天和宝瓜说了很多话。在幸福消失后的瞬间,划过心头的是悲凉。
朋友总要受到朋友的伤害,因为太在乎了。
无论世界多么美好,总有看腻的一天。我要做的就是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死去。死亡应该带着庄严和华美,如果没有那样的幻想,如果幻想已经破灭,那么就像僵尸一样活着罢,这也不为是一种选择,也许这样也很好,在等待希望中不知不觉地消逝。我们的爱和我们的恨都不应该被淡忘,只有它们才让每一个人成为独特的。

2008-02-25
今天烧了大菜,搞得满屋子的污秽。看来我适应不了过于简陋的生活,厨房应该是很大的,只有那样才能满足我的胃。
一个人到了深夜就只有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水槽里的滴水声,我的呼吸声,有时候胃里有“咕”的声音,不时还有不知道哪里发出的声响,好像是木头或是门窗发出的,大概是热胀冷缩吧,还有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气流声音。如果突然院子里发出一连串草的声响,那一定是野猫跑过。自己在房间里走动有时候会碰到门板,有拖鞋声,走廊上有部电梯,不时有人从里面忽然发出响声来,隔壁卫生间抽水声总是吱吱地响,要响好几下才听见哗哗的水声。再遥远的地方还有半夜飙过摩托车粗鲁的声响。我的体液有时也发出古怪的声音。在这个声音的世界里时而觉得孤独,时而觉得只要有声音伴随着我就满足了,就好像宝瓜在身边,一会做这个,一会做那个,不停地在房间里发出各种声音,从前觉得那些声音很烦,现在倒是对这些声音的记忆让我稍稍缓解了孤独的煎熬,这是种幻想,是种意淫,我如同救命稻草一般将之紧紧抓住。
头痛又把我的记忆逮住不放了。它千万次地来到我头脑中,每次都是顺利地攫走了我的精神,直到它自己厌倦了累了才肯放下我。我只是被它丢弃的躯壳,这被玷污的东西本也应该被埋葬地,但是我却是那个躯壳本身,不得不自己起身供给自己营养,还照样活下去,等待它下一次蹂躏。

2008-02-26
晚饭后开始下起小雨来,这是到Toulouse后第一个雨天。只是润湿了大地,把大地和草中的香味驱赶出来,便匆匆地远去了。整夜让我可以陶醉在宜人的气味中。
事物的存在之理是要为着幸福的。文学,无论作品讲述了什么,阅读文学作品本身就会给我心的慰藉。可是为了这种慰藉,我却要劳作为之付出无数代价。那种不劳而获的奢望总是要破灭的。我像酒鬼一样酗着文学,它是我的麻醉剂,让我熬过难受的时光,走向那欢愉和幸福。但同样也要像酒鬼一样忍受事后带来的愈大的痛苦,当优秀的作品像酒筒一样干涸的时候,我还去向何方呢?精神在麻醉中才能清醒,在清醒中欲求麻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