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0/6

2008年9月日记

2008-09-02
昨日把一张毫无结果的体检证明交给领事馆。今日闲居在家,阳光毫不留情地扑进窗户晒在我的后颈,南部法国五月阳光的剧痛又浮现在皮肤和肉身里。
阅读《看不见的城市》和《慢》。
秋季已经到了,空气开始泛黄,变得松脆,就像放在桌子中央的闲趣饼干。当我由于夜半饥饿而吞食它们的时候,从不会体味它们的味道,反倒吃完又重新躺下的时候会咀嚼起它们的味道来,回味构成它们的最微小的成分,那些碳水化合物轻快地落入胃里,被消化、分解,成为更小的分子,猛地钻入我的肠壁,我感到一阵不由自主的抽搐,但并不来自腹部,而是来自我的头部,这种总是伴随着恐惧的生物信号着实让我眩晕,就像看到血让人全身发软,手脚无力那样,所有无边际的幻想带来的结果就是无休止的失眠,所幸的是,当人在幸福的时候是回想不起失眠之苦的,除非,某种失眠为之失眠的东西真正降临在一个人身上并驻扎在他的心灵里,这些人就是卡夫卡,茨威格,莎士比亚,凡高,周瑜,旧约的上帝……以及那些充满嫉恨之心的天才们。

2008-09-10
今天教师节,我并没有出于礼节给向各位老师表示敬意,实际上,宝瓜曾经也是一位老师,并不觉得教师这个职位高高在上,无非是用知识换取金钱而已。然而对于今日未能发出的祝贺信还是有些忐忑不安,于是已经想好了借口,说自己在去巴黎的途中,在近似颠沛流离的动荡中,我没有发信的机会。尽管,我已经心意以至。其实这也仅仅是安慰我自己罢了。
《微暗的火》终究不可卒读,除了诗还有一群罗嗦的注释,曾经想过为自己的诗篇做注,但并未设想过可以写得如此极端,让人生厌。一本书几乎穷尽了作者,读者和评论家的所有工作:首先是武断的结论和断言,这是作者的任务;其次是随心所欲的浏览,读者的目光像是一阵清风一样扫过崭新的书页;最后是作者与评论家的共谋,这是对读者的反叛,评论家们把作者毫无关联的语句整理成通顺易懂的文章,再一次印刷、出版、发行、销售,最终又换了一副模样来到读者面前,而他们突然觉得从前毫无意义的呓语变成了警世名言。与其他书籍的不同之处在于,《微暗的火》同时承担了上述三个任务或扮演了三个不同的角色。在这种自身的重复和繁殖中,文字把自身的意义突现出来了,然而其危险也在于将自身的瑕疵无限放大,一个不够成熟的作者通过这种不适当的放大会让读者觉得幼稚,同时一个不称职的出版商会让读者觉得出版长篇累牍的作品纯粹是为了骗取钱财。在当今遍地皆是的文化诈骗,问心无愧的长篇作品的作者愈陷窘境。出版商凭借强大的舆论优势可以贬损或褒扬作者的作品,而后者往往是无力的,他们越来越以读者为终极目标地开始写作,并且大多是以当代读者为目标。也许,这是一个愚蠢的命题,如果不以读者为目标而写作,则为何写作?这的确是一个问题,然而读者在历史上并非是唯一的文字受众,还有人为上帝而写,有人为良心而写,更有人纯粹为写而写,文字的魅力在于其自身有其根基,能够生长,枝繁叶茂,开花结果。人类可以灭亡,但隐性的书写不朽。

2008-09-11
今天去理发,自小从来没有改变过发型。都可以独立地去做任何事情了,却总是有人陪着我去。
最近的那家一直休息,而我的头发已经长成茅草。记得上一次去理发,她正好接到父亲病危的噩耗,于是次日便回了山东(之前,我一直猜测她是安徽人,我的猜测往往不尽准确,但就是它们构成了一个独特的“我”)。近日归来,似乎有些容光焕发,想必是父亲去世了,因为接完电话后忍不住流露出心事:老爸已经躺了很久了。而现在终于释放了心结。她女儿大概是上学去了,今天下午的理发室里格外安静,没有从里间传出来的动静。她对着镜子坐在椅子上,从镜子里看着我停下车,锁好,推门,进去,不知道她是否真的记得我,尽管我是她的常客,两年前她问过我在哪里读书,后来再也没有问起过,但并非等于她熟识我,似乎不好意思因为自己的遗忘而重新打探别人的身世,而同时,她也不能确信自己是否真的遗忘,还是我是她的新客人,所以我们之间几乎没有对话,除了询问我的要求。如果她记得我,那么今天一定会奇怪我为什么骑着车去,为什么又是只身前往。对于这些异样之处,她一概不关心,也没有服务业从业人员一贯的好奇心。难道还没有从失去父亲的痛苦中回过神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当他第一次谈到“父亲”这两个字的时候并没有任何痛苦,而是烦扰,顿时把一个责任放在了她肩上。解决了一桩心事,对于谁来说都是新生活的开始,在新生活的开始阶段总是难免喜滋滋地沉浸在刚过去不久的苦恼或痛苦之中,常常发呆,双目无神,直愣愣地盯着镜子中的景色,而对在镜中最大部分的自己却视而不见,她也一定看到了我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只不过新生活让她过于兴奋,似乎失去了记忆,失去了通过将历史与当下对比而发现差异的能力,尽管不难理解,她记得过去的一切,也看到了现在所发生的事情,可就是没有将两者联系起来的能力,难道真正的新生就是从零开始吗?许多人抱怨“忘不去的”故事,而她似乎并没有那样的烦恼,唯一可抱怨的大概是新生并没有给她个人带去多大的变化,依然是一个理发师,在同一个地方,面对同一群人,聊同样一些话题,这些话题随着四季的变化也有不同,但也并非是老生常谈,因为周围这些人并不记得什么东西,唯有愈长的头发才能促使他们的自我意识发芽,来到这个理发室,彼此都觉得是新人,怀着热情,有说不完的话题,也有些人意犹未尽,即使交易已经完成,还坐在一边的沙发上叙家常,在谈话中,除了不同的人名,我找不出什么故事有什么不同的地方。然而也毕竟不是谈论那“唯一的”事情,他们只是泛泛而谈,不深入,无忧愁。我试着在众多的闲谈中发现惊天地、泣鬼神的东西,如果说真有些精彩的东西,那么一定是经过我的歪曲,篡改,东拉西扯,胡思乱想而成的怪物。我对“怪物”两字过于敏感,都归因于母亲骂我:“你这只怪物!”我总是欣然接受,显得与众不同,我难以区分其中褒奖抑或贬抑的意图,因为缺乏老一代人爱憎分明的立场,在这个时代,所有边界渐渐被抹去,变得不那么明确,从前的价值开始受到质疑,从前的团体开始解散,而新的团体又尚未形成。“怪物”并不可怕,只是在他们眼力,我这个东西难以被编排入他们既定的范畴和目录中,在中药柜子中,我独自占有一个抽屉,上书“怪物”,由此,我表明自己的特立独行,并且通过这种“表明”,自己也得罪了同时代的人,当每个人认为自己都是独特的时候,独特性是否还值得标榜?于是有人开始倾向于向某个具有公认价值的港湾停靠,并逐渐形成新的“通商口岸”,那些逐渐被废弃的港口开始被一曾紫色的雾气笼罩,开始有了一种美学上的高贵,一种伤逝,一种纪念,一种等待毁坏的忧愁。

2008-09-14
清晨到达戴高乐机场,去拜访朋友似乎太早,又不愿意拖着旅行箱去看巴黎的早晨,于是在空荡荡的机场写下这篇日记。
这次海关没有像前一次那么为难我,只大略翻了一下护照便放我通行,连最新的签证都没看,而只看了卢森堡的居留证。
外面的天空渐渐从灰白变得明亮起来。机场里有了新版的免费地图,但希望不换车就到达目的地的愿望依旧落空,一想到破烂的地铁站就令我心悸,还有外表威猛,而车厢脏乱的RER B,如果不是一个“老”字来弥补我希望的落空,我还有什么理由来到这个城市?

2008-09-15
终于来到比利时Louvain-la-Neuve,实在太令人失望,第一天连圆米都没买到,货物奇缺,地处偏僻,道路复杂,房间设施简陋,一切通信都需要自己解决,连北京都不如,更想直接退学了。真的学校像是个蹩脚的养老院。
欧洲真的是太老了,以致于许多东西变得残缺不全,零零散散,死气沉沉,而中国人却总是妄自菲薄,现在已经开始倒转了。

2008-09-16
终于找到一家可以上网的咖啡馆,坐定,发现我的电脑并不灵光,于是疾走。

2008-09-17
下午到卢森堡,漫步到大学,一切都很熟悉,于是很怀念逝去的时光。

2008-09-18
这几天在卢森堡与新卢汶之间奔波。一点都没有想上课的意思,况且注册也一直是个问题。下午去拍X光,胸口一阵疼痛,于是闲逛书店,买了两千多块的书,并没有几本,随便翻阅了Le Robert enclyclopédique des noms propres (2009),在“山东”条里,把“山东”的词源解释成“泰山”以东,“上海”条里,“闵行”读成“Minxing”,和中国有关的词条真是满目疮痍。反过来,我们所谓对西方的了解大抵也是如此。
昨日下午去了卢森堡,晚上照旧是和同学聚餐。用餐竟,忽然有一中国女人推门进来,说是听到有人在讲中文,于是进来看看,她说自己去卢森堡为我们上课,当她自报姓名的时候才知道是大名鼎鼎的一位老师,并非在中国学术界有多大的功名,而只是我们对她太熟悉了,所以她的突然出现,有些让人不知所措。说自己来卢森堡大多数人不愿意用德语和她交流,于是便觉得有了隔阂,但能在达到异国的第二天就遇到她的中国学生也算得兴奋,尤其是我们能为她提供生活上的帮助,于是聊天至深夜,只是她的独白,说了一些彼此都觉得有道理却是异想天开的话,她超脱尘世的言谈留给我们很深的印象,但她并不知道我们点头微笑和赞扬与崇敬中亦是心怀贬斥:为了功名利禄而上蹿下跳,与我本科导师破裂的婚姻,把博士论文拆成两本书出版以便评职称,对现象学的批评也是出于对那些现象学研究者同行的嫉恨……我们像是纯洁的羔羊一样任她玩弄,还会心领神会地咩咩叫几声,此时,我们暗自窃喜,因为她像是对两个早已知道她底细的人真诚地把底细交代出来。由于今天我们各去布拉格和新卢汶,这就使得昨天的聊天颇有成效,颇具真情,颇为感动,而我们三个人,要是换做在中国,彼此都不会说一句话,也许只是为了完成一个教学任务而坐到一起,两个小时后各奔东西,可是困顿却改善了我们的交流和处境,不再有冷场的难堪或者毫不客气的命令,而是请求、包容和好声好气的关怀。最后竟有些为老师感动了。
然而任何感动都撼动不了身体的疲倦,自从上了去巴黎的飞机就再也没有睡好过觉,每天晚上不是在椅子上熬过就是在地板上度过,早上赶火车,晚上赶着吃每天唯一顿饭——晚饭。当我今天早上去一个男人房间里取行李的时候,发现地上有个安全套,真是太不小心了,正好手边有一个纸袋子,于是为其遮上,它是一只红色的Pléiade纸袋,里面装满了许多研究康德的资料、欧洲地图和若干从卢森堡出发的过期火车时刻表。
买了许多生活用品回来放在房间里,便有了安全感,晚上觉得异常宁静,如同把自己抛弃了。有些睡意,还夹杂着醉意,因为怀念一些人和一些事。

2008-09-19
到了夜晚,周遭变得异常安静,偶尔有车驶过。我开始吃很多水果,开始写我的回忆录。
翻出从未看过、被遗弃在角落里的电影,Investigating Sex,无论用如何高超的技巧,都不能掩饰对话的苍白,就像一群白痴聚众大谈形而上学。却把我生命中最具色情意义的影像抽离出来:巴黎有许多道路,有rue,有avenue,有boulevard,而在我记忆中却只有那条Straße,这种侵犯性的名称被保留下来一定有某种特殊的东西。雨夜,这条单行的大街上车一辆接一辆飞驰而过,车灯把街边大楼的铁栅栏投影在墙上,这个特殊的街名似乎要通过栅栏投射出历史昏暗的光线,作为铁艺的动物,它们的阴影开始变得巨大,占满了整个Straße的墙垣。一个长发的女人,一直倚靠在转角处墙的黑暗面,栅栏的黑影在她身上飞快地掠过,我知道这就意味着一下子有许多祯记忆的图片在她身上放映,雨滴从三十米高处的屋檐上滴下来,迅速划过她被细雨润湿及至饱和的头发而滴落在毫无光泽的皮鞋尖上,终于汇到脚下的小水塘。站在那里,没有粗俗烟气和纹饰,没有等待任何人,也许是看着汽车的前灯和尾灯把一条条接近墨黑的影印投在她身上,有种被捆扎和包裹的安全感和幸福,将自身囚禁在安逸的牢笼中,任何车祸都不可能损及她黑色的美丽。我并没有做梦,而只是把现实中最美好的东西化作了梦幻,只要是下雨,我会徜徉在巴黎的Straße,第一次,我在车中,看到一道道光在她皮肤中划出血渍,第二次,在深夜中徒劳地等待,发现自己无法穿越栅栏而倚靠在那个墙角,第三次,在阴影中,看到她坐在车里,飞驰而过,车灯用最微弱的光线扫过暗面的那个凹陷。

2008-09-20
每日出门,回来有些累,觉得很充实。今日去了布鲁塞尔,闲逛半日,没有发现什么有趣之处,如同别的欧洲大城市一样,巍峨的教堂林立,加上过分的雕琢,就像婚宴蛋糕。
本是去为自己添置衣物的,却发现许多衣服实在不适合自己的身材,于是悻悻买了一件伸缩度极大的衣服——毛衣。此外,在旧货市场买回两只玻璃瓶子,一只产自意大利,一只产自日本,回来做静物摄影的道具,只是发现在书店寄包的时候把那只意大利产的瓶子撞破了,把原先瓶子的碎玻璃风格贯彻到了底。本来并不想特意去买瓶子来,是昨天在校园里散步,发现路边有一种灯笼似的果实异常喜人,于是那幅Camera Work里的照片猛然在脑海里跃出,忽然有一种把它实现出来的冲动,今晨醒来,就去了布鲁塞尔,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但也能有幸一起头就闯进到处是旧货商店和旧货摊的街区,兴奋不已。
想写信,暂时发不出去,作罢。但每到一个城市,我都会给宝瓜寄明信片。
学校已经开始上了一周哲学课,我一次都没去听过,或者是忙碌,或者是无知,我把一切都怪罪于这里破落的行政管理。其实也是自己并不想去参加现在对我来说毫无兴趣的课程,然而比起老师,我认为自己比他们更加幸福,如果他们厌倦自己的工作,那么思想就彻彻底底地远离他们了,而我厌倦自己的学习,却还可以转向另一种思考,一种更加根本和本己的思想。我喜欢停留在自己的世界里,无论是真理还是错误都不希望他者的介入,因为只有这样的思想才是我的命运,才是我一个人的生命。
写完日记似乎把一天的积蓄都保存好了,就可以安心睡觉了,因为还有些累了。

2008-09-21
周末一片萧条。隔壁教堂的钟声准时打扰我的生活,里面发出欢快的歌声,这就知道像我这些凡夫俗子是不能在这里生活的。当他们歌颂上帝的时候,我还担心上帝不想让我在这所学校注册,并为此奔波。上帝并不好客,对外来者总是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样子。他把自己关在教堂里,却又控制着他们的世界,恰如一个幕府。
即使下午,也少有阳光反射到我的房间里来,我并不喜欢阳光,而此地,在九月,日照时间依然很长,黑夜迟迟才来,而只有黑夜才能守护真正的宁静,我尽可以安眠。
窗台外,昨天留下的饼干一定被白日寻食的鸟吃去了,一片空白,让我痴痴探看食物的踪迹。无论多么努力地进食,为了明天,而终局不过是一只倒在地上不再动弹的死鸟,就如傍晚散步回来路上所见的那样,一只行将冻死的苍蝇还孜孜不倦地在它身上繁殖或者进食。还是在下午,一只散步的猫直接从窗台上走进我的房间,四角闻了个遍,然后等在我身边,主人来了,似乎猫和它的主人都等着我把它抱还出去,我照做,主人有些不好意思,自报名字,说是我邻居,然而我并不知悉究竟何处。于是又回到自己的世界,我爱自己的世界胜过一切。

2008-09-22
上了一整天课,老师授课风格迥异。晚饭后和同学湖边散步回家已是凌晨。房间里毫无热气,裹着厚厚冬天的被子睡了。

2008-09-23
今天开始下雨,猫没有来拜访我的房间。只是到了傍晚,有一同学走了猫走的路线,直接跳进我的房间来。他总是背着一个巨大的包,里面装满食物,剃着光头,赤脚穿着拖鞋,像是西天取经的僧人。只是问候一声便又从窗户离去,没入雨中的黑夜,消失了。
半夜发现冰箱角落里还有一盒醋栗,从前从未吃过,许多从小说中熟悉其名字的水果在这里其实很常见,可是味道并非如它的名字那么美丽,虽然没有辣味,却和辣椒有类似的口感。等我想到它的时候,已经烂掉一半,今夜翻出来吃掉十分之一,剩下将近的另一半继续今晚的腐烂过程。

2008-09-24
醋栗减慢了腐烂速度,如果每天烂掉前一天剩余的一半的话,是永远烂不光的,然而没有烂的总会被某个动物吃掉,可是这里到处腐烂的果实却没有鸟虫来吃,只是多么令人悲伤的景象哦。
今日除了为行政事物操心之外,没有事情可做,便散步去了另一个城市,只是那城市荒凉的让人心慌,于是匆匆返回,面对所有的荒凉,如果不再是独自生活便也幸福了。
每日心情都很劳累,昨天继续写停顿了一个夏天的东西,写了一段,反复修改,完全回不到几个月前的那种风格,于是全部删去,所有的工作等于是零。感到一切生理欲望失去的时候,思想也被全部清空了,我的大脑像是爆发完毕的火山,一下子变得异常劳累,渴望休憩,文字的海洋也突然干涸,被天空覆盖的海底一毛不拔。
查看了邮箱,教师节期间发给导师的信没有回音,老师对我的遗忘比我遗忘她还快,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理解和接受足以。还有一封信是《列维那斯文集》编者发给所有译者的,说他家被盗,所有已修改译稿丢失,不能出版,请求谅解,并寻求其他解决途径。嗯,这样没有什么不好的。不过好笑的是,其中有一个香港老师是我在Toulouse求学期间的老师,我给他用简体、繁体、英语、法语写过不下五封信,他从为回应过,而一得知自己的译稿一同被盗便在编者发信的短短几小时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做出了回应,提出了解决方案和对盗贼的谴责。这让我想到另一个香港同学,平时和他难以交流,似乎听不太懂我说的普通话,而对某些不该被他听到的词语却听得非常清楚明白,而且对语境也了如指掌,似乎装了先进的助听器,可以过滤声讯。


2008-09-25
这几天似乎获得了新生,并非因为换了学校和生活环境的缘故,而是每天长时间的散步让我可以早早安睡。而一旦变得健康了,想法就变得很少,黑夜的力量渐渐散去,不在我体内驻留,而那些可恶的精灵本是我灵感的源泉,现在我把它们都驱赶出去,不知道是永久还是暂时的,无论是哪种情况,于我都很幸福。
傍晚,我们在巨大的树林中散步,错乱的小径,时隐时现的溪流,厚实的落叶堆……在其中漫步,如同迷失在海德格尔的语林里。

2008-09-26
天气晴朗,头却很痛。在这种偏僻的地方,生活很不方便,周末便是人去楼空。

2008-09-27
今天又去了布鲁塞尔,买了些哲学书回来,其实只是应付考试的,过上几个月就完全用不着了,况且是法语的德国哲学书,本来就是些用来备份的资料。回来火车上遇到要钱的,不给他一欧;遇到炫耀才识的,不看他一眼,因为布鲁塞尔是欧洲的愚蠢之都。

2008-09-28
生活在乡下唯一的好处就是有一大片树林可供散步。葱葱郁郁的树林,地上遍布蕨类和蘑菇,潮湿的地域扩展得很开,绵绵的往年树叶厚厚地积淀成一片。很惬意,但不幸福。
回来听Wayne Gratz的A Gift of the Sea,忽然觉得异常寒冷,于是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上,还是抵挡不住从内心散发出来的寒气对身体的冷却,就像处在寒冷深海,没有一丝声音,我最微弱的呼吸声在浓郁黑色的海水中传播得很远。凝固的海,没有任何动静,我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却知道自己依旧孤独地活着并且怀着希望地在等待——海的礼物。
读完几篇Théophile Gautier的奇幻故事(Récits fantastiques),主人公常常在一个不恰当的女人身上发现另一个他当时没有意识到的完美女人。“Ce n’était plus Jacintha, mais bien une de ses amies avec qui elle s’était brouillée, parce qu’Onuphrius la trouvait jolie.”(Onuphrius)当这句话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的身心为之震动——并非语句的优美,而是,我就是那个Onuphrius,当我见到美的事物时总是心不在焉地观察那个东西,实际上,已经远离了当下的美丽,而把自己投射到遥远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希望那个造就当下美的未来立即呈现在面前,再也不能忍受距离的隔阂,尽管经验千万次告诉我这是一个残酷的企望,意味着把美的事物戕害在自己面前,只是欲望不可控制地要得到Onuphrius所以为漂亮的女友。此外,jolie本身比belle还要美上无数倍。“茹莉”(jolie)就是那个站在阳光下,草地中央张望的女孩,廉价的音符形耳坠在明媚的阳光下熠熠发光,又似乎是一首用月光弹奏的夜曲……我像父亲一样坐在这林中空地边缘守望,她是我的Lolita,在每个名字中我都寻找美“丽”的音节,索尽所有香草的名称来翻译她的芳名,堕入屈原式的梦幻。而belle却是那样成熟、人皆称美的女性,她把自己的性别固定下来,不再带着茹莉时有的男孩野气因而常常梳理别的女孩。Belle还有什么动人的呢?如果把她称呼成“百丽”。她犹如高悬的满月,不再是向我眨眼的遥远群星;她一幅沉稳不变的成熟女人面容,有再多的云彩,也不会像少女的面纱,随风撩起棉布长裙橘色勾花边的心悸和父亲淡淡的伤愁。更何况,宝瓜总是抱怨“百丽”像个老上海附庸风雅的交际花,虽是个新派女子,却还裹着小脚,这一点都不适合她,完全是个骗子——这个破落的女鞋牌子。
当我写完这篇日记,太阳收进最后一丝光线,连反光亦不再留连于世,消失得干干净净,如同落幕与散场之间的那幕短暂黑暗,随后遥远的灯光开始疏疏朗朗得亮起,我知道:有些鸟已经归巢了。

2008-09-29
九月的夜晚已经及其寒冷,还没等天黑,就把自己关进房间。现在只有通信才能让我温暖起来。可是没有。

2008-09-30
到了九月末的最后一天,已经冷得就像是年末了。外面不停着下着雨,幸好今天是我的假期,可以在房间里舒服地看书写字,如果今天是全世界的假日,那会更好。我不喜欢看到人,更不喜欢看到从我窗前走来走去的行人。而喜欢安静地看着鸟雀来吃我昨天扔下的梨核和爆米花饼,还有随风而来的莎莎雨声。觅食完的黑雀扇动翅膀嗫嗫而飞去。房间里只有老旧的冰箱发出的滋滋声,我快冻成僵尸了,但坚持要把这些东西写完,不愿意把只属于活人的东西带到死人的世界里,去烦扰自己和别人。
早晨起来泡的茶叶已经把茶渍刻在杯壁上。不像那个中国来的哲学教授,独自居住在高高的阁楼里,喜欢不停地烧水,一看到茶渍心会就发怵,而我不会,因为常常忘记喝茶,这本不是我的爱好,是父亲和周围居多中国人的爱好,而我却还没有从碳酸饮料的青少年时代中走出来。当同龄人还在喝奶的时候,我就开始喝汽水,等那些喝奶的人开始喝茶的时候我还是在喝汽水,似乎我的叛逆期来得过早,却退得很晚,就像某些女生的月亮潮汐一样,比另一些女生更加漫长。
这种阴郁的天气让我觉得格外温暖,就像回到了阔别的故乡。淅沥的寒雨让自己有逃避世界的理由,可以不用出门,不用担心陌生人忽然闯进我的世界,所以害怕乌云突然飘走,雨突然停止。忧郁的天空让我变得宁静,而满是阳光的世界让人烦躁不安,每迈一个脚步都是为了去夺取某样不值得追求的东西。自然也显示出同样的证明:烈日下的马路尘土飞扬,而雨中的街巷沉静而安详。阴郁中的我静静地等候那在阳光下的自己疲惫不堪地回来倒在床上酣睡的时候,开始写我的夜曲和童话。忧郁是我最深沉的梦幻。
中午想用电饭锅煮面吃,烧了很久都没有反应,又发现没有按下开关,就像平时在家,宝瓜说为了合理安排时间,应该先烧饭,再一起去买菜,回来只消烧菜就可以吃了,可以有好几次回家发现并没有按开关,于是宝瓜大骂,就像清兵大骂新党一样,可最终还是同仇敌忾,相视而笑。一想到吃,便要记下同学中流传的一件情:那个黎巴嫩同学总是怀疑国外的黎巴嫩餐馆并非正宗,于是有一次就餐,便冲进厨房,揪出一个冒牌的黎巴嫩厨师,强烈鄙视之。就像和宝瓜去吃川菜,进门也要先询问厨师是哪里人,有些服务生总是支支吾吾或者直接说四川人,这些只能打发对地理和语言无知的上海中年人。我们要问到城镇为止才肯罢休。如果我是那个招待,哼,我告诉你(上海中年人)厨师籍贯又如何,反正你也听不懂外地话;但若我是那个食客,却要验证他的方言,嘿嘿。在外面宝瓜总是个难缠的顾客。
当我试图回忆起某些东西,却艰难而不能前进的时候,想到父亲的做法是对的。他从来不舍得扔掉什么旧的物品,经常地,我只有面对它们的时候才能继续言说和书写,而当失去它们或它们不在场的时候,就觉得怜惜和孤独。虽然不值什么钱,却像神灯一样,把时间聚集在物品上,看到那个东西就像打开了神灯的盖子,欢笑、烦恼、痛苦……一下子涌现出来,这些塑造的是那唯一的世界,是只有它们的主人才能开启的神灯。旧货市场里充斥了精美的被那些不负责的主人所遗弃的物品,而它们对我来说亦与新物没什么区别,我之所以购买它们,只在于其实用或美学上的价格而丝毫不理会它们聚集的那些时间的维度。与它们相遇就像和遇到了陌生人,并不在乎对方从前所开启的世界,即使是名人的家什,也不如自己用过的珍贵。他们的记忆是被塑造的,完全可以是另一副模样。
下午取回很久前申请的银行卡,我想这就是比利时的生活,没有人会遗忘曾经提出的申请,只是等到几乎要遗忘了才会有结果,所以记事本非常重要,本来没有记事的习惯,到了比利时却不得不如此,实在是记不住发生在创世前的事情了,就像古代希腊人一样,记事本就是我的圣经或神谱。然而最要命的是我的梦经常把真实的生活扯进去,比如明明没买过菜,第二天起来却记得很清楚前一天何时何地买了菜回来,路上与谁相遇,说了什么话,我对他或她留下了什么印象。实际上,我在梦中把现实的东西涂抹去,然后用梦幻的东西填充,就像一个高明的制造记忆的魔鬼晚上在我脑子里修修补补,然后塑造出一场完美的虚幻生活。这个魔鬼有很多种变型,可以是历史学家、政治家、考古学家、哲学家……以致于我们没有属于自己的记忆,我们对过去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历史,甚至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历史都来自于教育——历史教育。皖南事变的当事人说共产党不守军纪而遭到惩罚,我们的历史却以另一种真相教育我们;我明明记得小时候不喜欢吃肥肉,父母却说:不,你很喜欢吃。尽管上述两件事情在当代或现在可能被纠正过来了,但实际上那些占大多数的没被纠正而被窜写的记忆构成了我们未来的历史——我们本身就是通过这种机制被塑造的,并且我们正在以同一种方式去塑造未来的人们。人类的延续并非一定要通过生物学上的繁殖,真正的繁殖是记忆的繁殖,如果人类有一天教会猫猫狗狗我们现在的历史,那么它们就能成为人类,替代人类,甚至进一步贬低人类,以同样的人类机制再次篡改记忆,用教育塑造它们的种族。
写到这里,发现自己的情感如此杂乱,就像漫山的野草,但我并不试图去修建它或留下几种而把别种野草除去。实际上,需要不用的主题来分割的囊括所有的表达,由此,我并不控制自己想什么,而是把想到的各种东西记在不同的地方,而日记其实就是准备分类笔记,像是一个工作台,把收集起来的东西、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都堆集在一起以利进一步的筛选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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