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0/8

火车上的“教授”先生

他从一等舱那边推门进来,断定经过长途跋涉已经来到了二等舱,以果断的眼神扫射车厢中零星分布的乘客以确定所有人道德上正确后,开始厌烦地寻觅一个可以坐的位置,似乎自己第一次来到二等舱,发现地狱比自己想像的还要糟糕。难道买不起头等舱的票吗?可是《圣经》里上帝不是说富人上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线还难吗?穷人难道也要进地狱?
我坐在靠近门的第一个位置,也是首个被他击毙的人,按他的推理,应该是最早死去的,坐在我傍边也应该是最安全的,况且我独自占了六个人的位置,似乎也不合情理。他过度自信于他的杀伤力,而我的闭目养神也进一步让他的自信心开始膨胀起来,一屁股坐在了我对面的一排座位上,一下子侵吞了我一半领地,于是我只好微微睁开眼睛,收敛本来控制着他那边领地的双脚,只得蜷曲起来,厌烦我可敬的教授乘客了。可以我并不确信他就是教授呀,如此粗鲁的断言可能正是对方同样粗暴的侵略造成的,反思使自己平静下来,应该仔细看看他究竟是谁。
教授最重要的特征是什么呢——花白的头发?弓形的后背?厚厚的挂在鼻尖的眼镜?说话慢条斯理和蔼可亲?也许吧,而他的头发的确花白了,只是已经所剩无几——那不就更可以断定是教授了吗?是呀!然而他并没有摇摇欲坠的眼镜和老态龙钟的身躯,还精神得很呢!如果他能听到我的心思,必定要把我打得半死或自己气得爆炸。瞧,一个学生专用的Eastpak就是最好的证明。他刚坐下,就把包放在身边座位上,而不是像其他老人那样把包放在行李架上,并且脱去外套,缓缓坐下,对我说“Bonjour”。如果发现桌子上还有张旧报纸的话,就先彬彬有礼地把满是皱纹、白花花的手压在报纸上,说:“Vous permettez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既没有报纸,他也不想脱去外套。我半闭着双眼,随火车左右摇晃,证明我并不是一个死人,而是想休息,请勿打扰。此刻时机正佳,他迅速地从背包里拿出一本红色封面的精装旧书,烫金的书名已经磨损得几近痕迹,它的厚度可以让人初步断定是一部诗集。取书娴熟老道的样子证明他有三种身份:教授,书商和窃书贼。没有看一眼放在桌子上的书,却瞥了我一眼,看我还是半睡的样子,又取出一个红色老旧的本子。摊开本子,左页已经零零星星地落了些单词。右手拿起一支笔,并没有立即动手,又瞥了我一眼,正恰与我迷糊的眼神相遇,他立刻故意探头看看我肩后面的门,似乎要确认门后面是否有人站着,随即又把头转向车窗,看外面飞逝的风景,其实无什好看,只是留出一段时间来回放刚才我们眼神相遇的那一幕,就像侦探一样,试图借助于胶片来确认犯罪过程,而他想知道我是否真的在看他,还是恰好在看窗外风景的时候一次不巧的目光邂逅。我是否看到了他的那些单词或句子,很希望我看到那个写得最大的单词吧,就像那些伟大的诗人,单凭一个词语就足以震惊世界,而他也抱有同样的希望吧。尽管面对的是一个外国人,也许潦草的笔迹不足以让我发现深邃的思想,如果是那样,真是太可惜了,所以无论在什么时候,他尽力把每个字母写清晰,单词尽量简短,并且有震撼力,比如être之类,然而无论他是否出于宽容,让我瞥上十眼,我还是没有发现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哎,他一定觉得我是愚蠢、无趣之徒了。
车在布鲁塞尔地区开得很慢,经过无数个隧道,而每次重见天光的时候总也看不见什么美好的事物。哦,不,诗人才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他就在我面前!这位“教授”先生始终没有写一个字,而笔一直挂在他的中指和无名指指间。忽然,我明白,当有眼睛盯着的时候会让对方局促而写不出东西来的。啊,我真是犯了个巨大的错误,于是我迅速闭上眼睛,心甘情愿地再一次被他打死,这一次是出于对他的同情。伟大的作家们总是喜欢在人们将要遗忘他们的时候拿出惊天地泣鬼神的作品来,而这位教授先生似乎也很愿意在我入睡的时候刷刷写作,好让我睁开眼睛时就发现他的大作,然后主动和他搭讪,以“诗人先生”来尊称对方。啊,一切都被我猜中了,没等我注意力从这件事情转移到别处好真正开始睡一觉的时候,已经听到手中的笔开始转动,与纸发生了亲密接触。天哪!我还听到了翻页的声音,难道一下子把右边那页也写完了?实在令人震惊。我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把他吓了一跳,严重打断了他的创作,他抬头惘然地盯着我看,还没有从缪斯的圣殿里回过神来。我很想严肃地为这种无礼向他道歉,可以想不出比“Désolé”更真诚的词语来,而用这个词语来向他道歉却是对诗人的亵渎,于是一字未说出口,死死盯着车窗玻璃,让人以为是在沉思或者发呆,十分钟后,他狰狞的表情出现在玻璃上,是因为没有赏识他的大作还是打搅了他的创作?我感到恐惧,差点都要错误地冒出一个very来形容désolé了,然而即使对方再给我一次机会,允许我将very换成très,我还是犯了错,诗人最忌讳的就是滥用词语,我却用词语来“真诚地”亵渎他。还是闭上眼睛,世界到此结束吧。
车终于开出布鲁塞尔令人烦闷的建筑工地。不应该把自己的视野限制在水泥或者文字的森林中,去看那绿色,那些等待在秋天枯萎的颜色。那副尊容又出现在玻璃上,这次似乎是用硫酸蚀刻上去的:上唇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下唇完全躲进了幕后——这正是酝酿词语的表情,一个深邃的词语总要经过无数的咀嚼、碾捣、反刍,最后出人意料地吐露和喷发出来,就像维苏威的火山,一定要湮没由所有伟大诗人组成的庞贝古城。喔,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这座将要喷发的火山是拯救我灵魂的贝阿特利切。我却将他置之不理。这个时代却不是诗歌的时代,“火车上的诗人”是一个多么矛盾的词语啊,火车本就与诗歌不相融洽,一个被机械拖动向前的时代怎么是一个诗人统治的时代呢?然而不要高兴得太早了,jeune homme!“我是UCL的二十世纪诗歌批评的教授!我当然要为这门课好好准备。”此刻他一定后悔刚坐下时没有像其他老头那样向我问候“Bonjour! Jeune homme”以便提醒我自己的地位——噢,不,这是非洲黑人式的问候,欧洲白人是不会这么表达的,我们欧洲之都的布鲁塞尔白人只说:“Bonjour!”好吧,我并不领异国风情,下车前看了一眼窗玻璃中的蚀刻形象。这辆开往卢森堡的火车在离开布鲁塞尔后开得飞快。当我站在Ottignies站牌边看着那位教授随火车一起开动的时候,正兴高采烈地想像着向UCL告别,实际上我却刚要去那个地方。

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