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9月日记
2007-09-05
已经来到卢森堡。只想罗嗦地记下今后可能会回想的日子。飞机清晨降落在法兰克福。转乘了德国火车沿着莱茵河行驶。经过了一个峡谷便到了卢森堡城。城市很小,九月的白天很长。和几个同来的中国同学日日聚餐,暂时可以忘却孤独,但餐后坐在人走后长长的餐桌边,有些木然,甚至不知道想些什么。
如此,木然地独自坐着,听冰箱发出轻微的颤动声。
似乎很累了,但还是要独自坐到困极。
2007-09-09
今天和同学去了Echternach、Grevenmacher、Esch-sur-Alzette和其他几个小城市,它们太小了,似乎不知道世界的广大,小城的人们生活安逸恬淡,忧虑如云而过。我们这些过客匆匆忙忙,羡慕而又满腹忧郁。
我可以向自己提出什么要求和疑问呢?想着尽量善待自己。
2007-09-10
现在用的还是中国时间,每次写日记似乎都提前了一天。
思想日渐贫乏,身体却沉浸在教导中,然而有谁知道,它会吸收多少营养,长出什么样的果实呢?现在只是酝酿着,对未来的果实全然无知。
2007-09-12(以下是卢森堡日期)
我竟忘却日记了,似乎有很多时候根本就不需要日记来治疗自己了,是否就意味着自己痊愈了呢?曾经的确有过这样的幻想。但是一个人怎么又能安宁地沉睡呢?我昏昏沉沉地想念着什么东西,不可入眠的心思缠绕着。
听着音乐中海水的声音,但记忆中无论如何都没有海的回忆,我生活在离海不远的地方,却从未亲临过海边,也许美好,也许带着忏悔,更可能是什么心情都没有,留着空白去面对那个更大的空白。徒劳地跋涉过千山万水,对着空白的纸张述说经历的一切——这样的人,他还是没有找到生命的意义,他面对的只是虚无的白纸,他只是述说,没有听者,无人愿意领会他的微言大义。他的死亡如同倒下的小草,泯灭入大地,那个寂静的地方。只要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在身边轻奏催眠的钢琴曲,我便不再是孤独的,似乎身体的每一部分都会化成音符,融在钢琴的每一个键中,用我的生命让它发出让某一个心灵震颤的声音。
2007-09-15
昨日去了Vianden,品尝了Vianden恬静的下午,在Our河边吃奶油牡蛎、烤鸡、大排、熏肉、沙拉,喝咖啡,天南地北地谈论,拍照,看着过往的狗、野鸭和当地空闲的人们。饭后去了始建于11世纪的Vianden城堡,能够眺望整个小城。
都离开了。我们在此地依样生活,做每天同样的事情,只是会缺少本不应该缺少的东西。
雨无心地下着,滋润着大地,不会结果的花遍地盛开。我的孤独只会是抓住救命稻草,结果总是白白地扯断了它们而依然落入深渊。
各种各样的期待,各种各样复杂的心情,如同融化在口中的巧克力。
我毫无知觉地咀嚼着思念,这几天的生活过于美好,这便使得对未来没有了信心。要多久才能振作,我没有一切幻念。
我想说很多,但无人能聆听我的心声。
对着电脑屏幕浮想,没有一丝虫声。周六安静得似乎这个世界已经不留活物了。自己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别的声音逃走得飞快,还未等我准备好告别就已经消失了。尽管消失得那么彬彬有礼,那么依依不舍,但无论什么样的礼节都挽回不了我孤独的现实。空旷的房间里还有吃剩的食物,它们的腐烂加速了思念的剧痛。尽管没有不散的宴席,但这个道理不能阻碍我把剩余的生命也投入到无限的质疑和追问中去。我的生命是向着荒谬而生的。
每说出一个词,我总是等待奇迹的发生,然而现实只是用陈词滥调来回答我的期待。
卢森堡小城的风景很美,所有的记忆都伴随着欢声笑语,难以想像我只身故地重游,那样的话也许在每一个地方都会觉得孤独和绝望。小时候从来不曾料想过爱有一天要伴随着思想,一切事物只有通过爱的照料才会熠熠发光。
思想总是缭绕在絮絮叨叨的事情上。偶然的出现和消失,在场和缺席,把我折弄成生活无比纷繁的人,每一个动作和言词都蕴涵着无数维特式的烦扰。
2007-09-15
我的生活不可回复性地变得空无。用一切食物来弥补空虚感,于是一个孤独的人会变胖,又因为思念而愈瘦,在两者的平衡中,我闷闷度日。
钟声常常准时和不准时地响起,现在是正午,我们在钟声之前已经分别。
2007-09-16
两种时间交叉在一起,使我的生活变得交织在两种不同的情感进程中。每当我心想着倾诉的对象,她总是沉睡了,在失眠或梦境中,是谁的心思在缠绵?
2007-09-17
在卢森堡每日都过着节日般的生活。晚上在卢森堡城的Alzette河边和同学喝了一杯啤酒,酒吧里挤满了人,我们雨后抢在别人之前在靠近河的酒吧露台上找了个位子坐下。我们和一个德国同学交替着讲德语和法语,无奈地搜寻着话题打发音乐喷泉表演之前的时间。他谈论着他的哲学和音乐。音乐对于他而言就是某种时间,欣赏音乐就是对时间的体验。我不懂他谈论的音乐,也不能深究他研究的兴趣,却也以另一种方式体验着深邃的时间之流——Alzette河水在夜色中显得愈加深沉和内在,以某种静思的魅力召唤亲昵之情。
音乐喷泉表演在临河的Neumünster修道院进行,我们晚到的人只能站在后排观望。精心设计的、但经过多场表演之后略显程式般的演出似乎不再能吸引我了。一些人兴致盎然,另一些懒懒散散,只喝完手上的啤酒就不见人影了。
回家路上谈论着康德和胡塞尔,谈论他们的伟大和当代研究者的龌龊。女人总是集中不了精神到精神上去,总是一路上东张西望,一会指狗、一会指孩子,我们只是礼节性的朝她指的方向看上一眼,并不知道眼睛获得了什么样的 知觉。在谈论哲学中,我们也许并没有获得什么快乐,只是这是唯一一种可以不借助于正在发生的事情便有话题的生活方式,是人解脱无聊的最高方式,两个关在一起的犯人最可能谈论哲学,反过来,哲学家以为自己走出了牢笼,看到了外部更高的世界,却怎么知道自己不是落入一个更高、更难以辨识的牢笼呢?他们只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2007-09-18
上了两天的哲学课,幸好对于哲学,我又回到了来之前的感受,作为一项以功利为目标的研究,我是不会将之作为职业的。
在这安静的房间还有最后一个晚上,也许这种安静是不适合我的,越是安静,心里便越是慌忙,但在一个人声嘈杂的地方,我却也难以适应,会变得暴躁,永久性地失去耐心。
我是个虚无主义者,一切标准对于我而言似乎都是相对的,由此,对于一切可靠性的怀疑对于生活而言是摧毁性的,没有支柱的生活是波西米亚式的,爱上一种流浪的生活是艰难的。在没有爱、没有恨,没有一切精神寄托的世界中徘徊最需要的就是盲目的勇气。最终的幸福没有来到,也许不会来到,然而会有无数人等待着,还有很多人盲从着;独立思想者只是那些流浪者,他们生活在乌有之地,他们的精神故乡就是虚无,他们的生活态度是虚无化的过程——虚无虚无化,他们是些拉着自己头发升天的幻想着和实践者,他们的言论耸人听闻,行动独断而具有不可理解的理由。他们人见人爱,他们也处处爱人。他们的情感如同蜘蛛网,走到哪里编织到哪里。他们只是编织而已,并非有猎物被捕,有时甚至并非有意为之,只是习惯性地要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的踪迹,这已经成为他们这些文人墨客的喜好。他们还是轻微的假想症患者,设想自己落入各种不切实际的情境中,并且在其中应付自如。他们本身只是卢梭般的平民,却受到各式女性的喜爱。他们也许一生都没有各种政治实体赋予他们的荣誉,却用真正的思想打动和鼓舞着无数纯真而勇敢的人。他们对世事冷漠无比,却会对一个被世俗标准排斥的人疼爱有加,婚姻也许对他们来说是自贬才华,但他们也会毫无顾虑地接受一个最普通者的爱,因为他们尽管漠视通俗和一般,但同时他们却将自己视为平庸的拯救者,引导某一个平庸者走出自己,亲历人类的爱情。他们一生都沐浴在爱情之中,爱情对于他们而言不是获得的,而是,他们本身就是爱情之源,把一切人类最可贵的情感放射到陌生人的心灵中去,但他们的博爱精神是他们遭受一切误解的源头,他们用“一”给予“多”以爱的感触,但所有接受者都认为自己应该得到“一”的整全,这引发了接受者心中的嫉妒心,这些人的最终选择是要么放弃“一”,要么夺取“一 ”,无论哪种行动,其实都伤害了所有人,打破了世界的秩序,于是“一 ”变得闷闷不乐,“多”也变得郁郁寡欢——世界分裂了,没有人再看到爱情的曙光和黄昏,而是絮絮叨叨地背地里对别人说三道四,于是我们的市民社会诞生了,这就是雪球的核心部分,一旦形成了便很容易滚大,我们无法挽回地失去了原始世界。
通过阅读,可能性又重新向僵化的思想展开来,有些人依然把可能性作为可能性,即那种静止的、死亡的可能性,其实真正说来,对他们而言是不可能性,因为这可能性在他们那里是绝不可能变成现实性的。而那些漫游者从来就是现实性的幻想者,他们从来就是把可能性当作可以实现的状态,是暂时的,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已经把可能性当作现实了,因为他们认识可能性是终究要被实现的,他们从未考虑过自己的生命期限,对于所有人,唯一真实的就是精神,一切真实只是就精神而言的,除此标准便不再可以谈论别的真实。在阅读中,他们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设想自己的角色和他人的角色,每一次阅读都是对自身经历的检验。在阅读过程中,阅读的时间伴随着自身经验的情节发展,所以真正的阅读就是人生冒险,这冒险是真实的。大多数人惧怕想像力过于丰富的人,因为这不光使他们显得贫瘠,更是给他们带去不必要的烦恼。对于那些从来就只认为只有现实的事物具有现实性的人来说,增加的那些现实性就是他们的思想负担,这需要他们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操心现实的、摆在眼前的东西。
几乎深陷入绝望的遐思把我的身体消耗得越来越虚弱,然而在这个只有绝望没有拯救的当代世界里,我们可以希望什么,可以得到什么都必须得到重新的考察和评价。
我愿意有人不带偏见和误解地听我讲述自己的爱,如小说般地实现我的梦幻。
2007-09-22
周末一切活动都停止了,一切都可以得到放松。这个街区安静而让我觉得寂寞。
昨天去了Trier,看过Porta Nigra、Kaiserthermen、Amphitheater、Dreikönigenhaus、Dom、Konstatin Basilika还有罗马桥。在马克思大街角的Astarix餐厅吃了午饭。许多不为我所熟悉的古迹在我心中也激发不起怀古之情,只是匆匆地走过那个城市,在罗马桥边的房子里住过马克思。也许他也是罗马人的后裔,带着他旺盛的理论精力,曾经征服了半个世界,而现在,他的命运如同罗马的命运,已经败坏衰落了。这个地方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呢?也许除了传说中的古老之外,我也说不出它吸引人以致非到不可的地方。罗马桥改造得面目全非,只有从油漆脱落的装饰性雕塑中还能辨认出罗马的痕迹。在桥面上完全不能看出这是一座罗马的桥。桥的中央有耶稣和十字架,在夕阳的映衬下只能看见一个黑色的剪影,他背对着夕阳,光从他身后射向我。没有宗教情怀和关于神性的想像,我对这光和影有的仅仅是冷漠,却也没有不屑一顾,只是像一个游客一样,到处拍照,把影像留在纸上,而不是精神中。我们时代的现实和理想被无数这样的游客所主宰着。这罗马桥下,是泛着白色泡沫的水,缓缓地、理性地留着——它的进程和流向都是不可改变的。尽管桥上的孤独者有着这样那样的新颖想法,但河水不会因为他的一举一动而有任何改变。也许马克思在某一天也站在这座桥上试图改变这水的理性。他尝试过,他失败过。现在罗马桥一边的马克思大街上满是色情电影院,而桥的另一边是特里尔大学。我并不试图置疑这种城市布局,也不愿意赋予现有的布局以历史关联和隐喻。每一个不同的文化尽管有许多不相同的地方,但对于这座桥,他们却在共同建构着,以使某个建筑成为同一个城市的部分。
一个人的旅行是悲伤的,旅行需要精神上的分享,需要鼓励和共谋。孤独只是出于工作需要,需要为了登上某个险峰拍摄一张照片,或等待一丝更加美丽的光线,但这并非是真正的旅行,一个摄影者也许纪录了许多绝伦的照片,自己的生活中从来都不会融入他处的奥秘,这样的人只是讲述用他眼睛看到过的东西,而不是讲述他的思想和体验。摄影者是应该为自己而生的,他不可把自己的镜头出借给别人的眼睛,他应该用自己的精神去照射存在的一切。
我试图结束日记,以求得一生的安宁,但有一种焦虑不停地催促我写作,用写作换来另一种安宁。我的不安孕育在每个字中,某些语句也许会被误认为作者写作时眉飞色舞,实际上,作者是没有脸色的,他苍白无力,因为写作就是他的生产,一个作者无论他是多么多产,他总是焦虑而困顿的,于是需要借助于烟和酒,大麻或兴奋剂,因为每一个伟大的作品都可能是生命的墓碑。
一个人的孤独还是可以拯救的,如果和别人在一起还是孤独,那么这已经不是人之缺席带来的孤独了,而是由于存在之缺席而带来孤独,很少有人遇到后一种情况,因为大多数情况下只要“人情”就足够了,人的拥抱和安慰足以驱逐不安和孤独,而存在不会拥抱任何人,它只是在那里,是某种神秘的东西,人们总是不停地谈论它,却没有人能真正顺着它的意。我们说得太多,而理解得还太少。
2007-09-24
今天头痛欲裂,刚才用了风油精似乎把我从一个生不如死的世界中拯救过来。
傍晚渐渐地开始下起雨来。没有熟悉的人和我联系,倍感凄凉。在这中秋的前夜,我心中一片空白。
尽力学习德语,以便能够看懂里尔克、叔本华、尼采和卡夫卡的书。
现在喜欢上了散文,小说和戏剧的主题太单调,写作又太做作,并且总是离不开人,诗歌虽然完美,却难以读懂,由此不能理解字里行间的情感,唯有散文可以吸收那非人称的精神和情感,它可以不拘于形式,而更加自由,更加具有包容性,更加亲近一切生活,它能够变形以适应一切精神。
2007-09-28
有好几天没有写日记,我平安地睡着了吗?自己怀抱着某个幻想,只是期待某种东西的出现,但又只是陶醉于等待本身,出现反而会让一切因为眼睛而变得尴尬。
我的手指渐渐地渗出血来,不愿意将之理解为损失,而情愿看做是由于心太娇嫩之故,触及空白的纸张就会出血,要在白色的纸上滴上一些红色。这是我热衷的游戏。某些人的生活只有正午,只有理性的天空,他们不知道自己伤害了黑夜和疯狂。我轻附在爱情的嫩叶上,希望饮尽晨露,呆滞地遥望早起摆渡的船夫,尽管生命刚刚开始,死亡的涟漪已经荡漾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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