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16

沉默[修改和增补]

“最后这一种人既不想像也不是相信,他不是通过另一个东西,而是就在那个东西本身看到那个东西本身。”--斯宾诺莎


死了。

后来我明白了他在山巅的独白和终结的决定。这种独白对于人而言是孤独的,因为对于民众来说这种独白的话语是暴君的权杖,然而当至高无上的权杖失去那双枯萎断指之手的时候,权杖只是一件物品、一个符号、一段历史。但我在此无能讲述这段“历史”,因为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历史,更因为我不知道她是谁,也许录音或“回到未来”的技术能够为我们提供它的清晰语音,以便让我们建构、研究和讨论这段语音和他的思想。然而,这一切都让我绝望,因为我除了知道它有一段独白——在过去还是现在还是将来还是无时不在还是虚无——之外一无所知,不知道他是否是一个人,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存在过,以此,不得不在人称上混称这个存在者以便讲述它的事情。
我将要讲述的根本就不是一个故事,不是叙述一个发生在过去的事件。这些真的或假的故事毕竟是要留给历史学家和吟游诗人的记忆的,只有那样,过去的时光在记忆中才呈现出它的面具。这些不需要在此加以研究,因为它不是故事,不具有故事的“真实性”,但同样也不是小说家的想像——这只是历史学家的臆想,他不是我虚构的人物(也许根本就没有人物),既然如此,那么人们或许会否定它的存在,因为她既非真实的又非想像的。于是理智与光明把一个东西以无知的方式架上虚假的镣铐而投入永恒的黑暗。它在那个地方沉默,在一个黑暗的地方,她说要有光却没有光——真正的沉默源于她的自身退却和那种不知彼岸为何处、未经探询和考究而所做出的决定。然而我还是我,坚定地守护着这条界河,也坚守着这个人称,但不光如此,我还要僭越为“我”,只有这样才能收起他留在河岸的衣裳,以反对真实也反对虚假的、反对历史也反对小说的方式言说它未曾留下给任何人的思想——他是吝啬的,从未为人发掘过宝藏,自己却收起唯一的真理而遁入隐匿。
所以唯有这收起他衣裳的人才有力量在此讲述以下终究不是故事的事情,因为唯有“我”才是战场上的权杖,我依靠“我”而把这身衣裳挑于矛头,我倚仗“我”,用自己的思想去刺破关于衣裳的记忆和想像,于是我必得用“我”来说话,所有的称谓必得在这矛头颤栗,因为文字通过玷污这纯洁的纸张而把思想的幽灵镌刻在他的处女膜上,而使“我”的声音游荡在文字的白色间隙,用这血去抵抗人的思想侵犯。




一、孤独和吟唱


这个惊怵的符号带着询问或傲慢或自信或命令的气势突然把我撞倒在地,把我逼入死角,用尖锐的钩子试图将我倒悬于街角的路灯。
问我:“什么?”
我半卧在地,设想自己的下身淌着血,面对着伟大而高尚的问题,一种对世界本原穷究不止的好奇和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太熟悉的)问题,我发现我的衣裳、我的土地、我的天空、我的兄弟姐妹还有我的身体倏然消失,仅仅剩下这无所畏惧的精神——对身体的疾病和肉体的鞭笞泰然处之。这独一的精神看到自己的无牵无挂,对问题的冒犯姿态极为不满促使它从隐秘处反对那肆无忌惮的问题,然而却是嘀咕,却是懦弱的呼告,而不是反抗:
“什么‘什么’?”
这声音越来越软弱,通过对问题本身的质疑使那个声音成为一个被动者。这个纯粹的精神之音凭借逻辑成为一个胜利者,凭借灵魂出壳翻身成为了一个提问者。但是这个精神毕竟是倒下的,没有为其因胆怯而弃绝的骨和肉,它还是堕于虚空。在这铁钩的混战中精神招架不住接连不绝的问号:
“谁?”
我是……
省略号试图寻求存在的一切来为自己辩护,我是绝对精神,我是主体,我是无限,我是不可超越。然而所有如此这般的填词游戏都是绝望的开端,因为“我是不可穷尽的”,于是为了限定自己,为了探寻自我的奥秘而不得不把回答的结构反过来——
……是我——我的傲慢顿时消失,我变得如此卑微,卑躬屈膝地向一切请求给予一个名号,授予一个容我安身的墓穴,好安葬被我弃绝的骨与肉。可是回答我的只是我的问题,我的问题复又是我的回答,这个问号被无数的镜面所反射,形成了一场伟大的讨论,似乎孕育了辩证法,无数的纸张于是便扬长而去,堆积满图书馆以及由于图书馆的拥挤而促生的为其暂存书籍的各色书店。
我却渐渐地消失在这场谈话中,也正在这个时候在发现了一个没有身份的自我,这就是孤独本身——

在这孤零零的悲叹中,我反抗,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倒了问号,为自己解除了倒悬,并且命令自己这种提问的奴役只是虚幻,因为提问只是一个空虚的逼迫之音和只有写下来才有些许力量的问号,对于好心而无知的探问我完全可以用置之不理而加以阉割那种尖锐的意图——这种建造长城的方式温和地安抚着,试图以问题来侵犯的人,而反问和质疑则是对他者的剿灭。一副乞讨的面孔命令对方给出一个回答,无论是真心诚意还是虚假欺骗,彼此通过风牛马不相及的对话而排遣自己的孤独。
然而——
“什么是孤独?”
这个问题已经把它放逐了。于是孤独自暴自弃,但却收到了一封信,无知告诉除了他还有另一个。全文如下:


















11.11

只有一个写信的日期,也没有收信人的地址,却寄给了我。我并不觉得惊奇,然却浮想联翩。用询问的策略来对付想像方法的缺乏:
谁?
为什么?
寄给谁?
什么意图?
通过这种询问我又把自己逼上了被问题所预设的回答结构:我必须回答发信者是谁,然而必定首先要知道它为什么要这么做,即他的意图是什么,因为对于我来说他的存在仅仅等同于他的意图,至少在我有幸认识她之前是如此。
这种盲目的猜测是我最不擅长的,因为孤独没有想像力,而一个交往者总是具有无限的想像和假设:他首先会设想一个恶作剧的少女。这是最美好的,他最想得到的结局,然而也是最先要被否定的——这个想像贫乏者没有力量去维护它的理想!一旦它知道了想像的虚假性,他所有的力量顿时消隐——一个奋笔疾书者最能体会写作时的性兴奋,这是写作《词语》时的萨特向高潮的奋力狂奔,为了达到巅峰,为了尽快把一切力量耗尽,他不得不把钢笔尖的墨水视作是喷涌而出的精液,这是性欲地写作,为了使自己成为永垂不朽,他巧妙地使用了词语,而不是生子,他欲求的不只是一个人的血液,不只是一个女人的处女膜,而是全世界的女人和男人。在他把他的精神之液注入人类思想的时候,他死了,因为他只有一枚蛰刺。为了使自己的死亡和不朽提前到来,他选择了兴奋剂;为了使自己的思想具有比投枪还尖锐的穿透力,他选择了放弃婚姻,为的是通过阅读他的文字而和所有人进行永恒的婚礼。为了达到所有这些目的,他弃绝了他的肉身,似乎她是微不足道的,然而却得到是枯竭、孤独和无想像力。
它的意图在书写的过程中却落了空,除了时间给予其永处遗忘的见证之外,再也没有人怀念起他的勇敢和大胆,即使每个人与每个人结合,也体会不到写作的创世纪的自豪与傲慢。
少女的力量就是软弱,这是一种刺向心脏的力量——一旦她使用“你”。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她的脸和她的心都是朝向你的。在这种软弱和虚弱面前你变得比她更加需要扶持,因为你的心为其所刺穿。所以,面对这封只有日期的信的时候,我感到的是安全,虽然终究有一人书写了这个最不起眼的日期——在这封信中却是唯一的符号,它的意向始终是不为我所穿透和理解的,因为我无法站在一个不是我的立场上去设想一个不是我的人并对一个不是我的人去说话。我的眼睛只能死死地盯着那个日期,一个可怕的黑洞,我如何才能占有和理解那道从黑暗中放射出的利光。
在空白的信纸上,似乎有一种声音呼唤着人对它的想像,但它所昭示的却又是一片贫瘠的土地,因为它的空白,因为它的逃避,也许是对我的反思能力的反讽——我没有料到自己的眼疾使我对人的思想熟视无睹。
然而一个孤独者如何证明他的清白呢?
然而一个孤独者为什么要证明他的清白呢?
她既是被玷污的,也是清白的,她既是神也是非神,但却做不到不是神,拥有人称者走不出自身,因为没有力量否定自己的存在的能力。
作为一个有人称者,他的世界已经先与他而到来,他不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而是被造者。一个有人称者也永远不是孤独者,因为他拥有了这个世界——如果不是这个世界也会是另一个世界,钱是任何可能世界的媒人,它亲近使用它的人,却远离欲求它的人。一个人,如果她唾弃世界,那么世界会更加紧紧地拥抱他,这世界是一个妓女,虽然它并不是一个嫖客,然而他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呢?他同意到来了吗?起点不是一种契约,而是孤独,而它现在已经不是孤独者了,因为他已经是“她”了。我看见他在城墙下漫步。我心里想:他一定是来了。


二、善恶之城内外

这个精神在城门外徘徊了四十九天了。这不是我数的,也不是城门的守卫说的,而是他在那第四十九天告诉我的。她告诉我的时候是正午,他没有影子,而我看到了自己脚跟下的一小块阴影。没关系,我想,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毛病,这毛病却随着太阳的消匿而渐渐地严重起来,因为我一开始就把这当作了一个不详的事端。
没落夕阳下的护城河水已经是一片油黑,偶有的粼光泛出石油般地光泽,俨然是石油了。它似乎忆起尚有余辉时的河水,绛红的水冒着火光,红与黑在长河里燃烧。那并非孤独的在世者漫步在粼光消匿的河岸,城墙映衬它伟大的渺小,这个猥琐的精神从不曾在大地上投下一个影子,她试图成为一元论者,为着这个目的,它试图抛弃自己的一切,结果却是她抛弃了自己需要的一切而没有抛弃自己——这个痛苦的漫步者。喃喃地念叨着自己异于常人的壮举,同时也忍受着惊人的苦难。这一天,她准备进城去。
这个城门照例是由一个年轻、热情、守纪的护卫把守。与其说是把守,不如说是看着,因为他并没有阻挡别人的进出。城内外的人进出自己,他对大家照旧很友好。毕竟这道门不是通向城堡,把守并不需要很严,一个稻草人也许也能胜任,只是稻草人不会改换表情,不会与人交谈,差别也许就是如此而已。







三、一


四、○

“○!我的上帝!”
“谁?”
“它是我父亲!”
“你是谁?”
“我是他儿子!”
“谁的儿子?”
“我母亲的儿子!”
“母亲是谁?姓什么?”
“马!”
“动物?”
“是人!”
“人不是动物?”
“不是!”
“人是理性的动物?”
“不,人是言说的理性!”
“哦,可怜的高加索山:‘天堂被推翻,深渊被填平,理性覆盖,一片坦途。理智在平坦的大地上驰骋。’”
“哈哈,人的伟大胜利啊!”
“你是人吗?”
“不是!”
“为什么不是?”
“就像问你‘你为什么是人?’一样荒谬!”
“那你是什么?”
“我象征人!”
“你做什么?”
“你做什么我也做什么,因为我是你的象征!”
“我是个无恶不赦的人。”
“那我是无恶不赦的非人。”
“我是非道德者。我让我父亲杀了我哥哥。”
“我也是非道德者。我让我父亲杀了犹太人。你把他杀了是因为他比你强大吗?”
“是的。你呢?”
“是的。强者必定是要衰亡的。”
“是的。我哥哥力气比我大,也比我聪明,这两方面几乎超过了所有人。他说的话和写的书无人能解。他把我们的生活目标过分地提高,以致用他的身影遮住了上帝的光芒,我们害怕黑暗。尽管他发现了电,发明了电灯,但我们还是害怕,因为他遮挡了来自天上的光明,那是永恒的光明,而电的光明却要看他心情和脸色,需要依靠他一手控制的发电厂。他恪守道德规范,孝顺父母,尊重他人,他太完美了,他就是上帝,所以他应该去死,因为上帝不是在这里的。他在别处——如果他是上帝,那么即使我们杀他,他也不会死去;如果他不是上帝,那么我们杀死一个人又有何妨?况且他阻碍了上帝的来临。我们把他投到井里,只听到水声,当打开井盖时,除了井水,没有看到他的存在,也许他消失地比我们料想地要更快,也许我们这样做是成全了他,他早想一走了之,他厌烦了我们的愚蠢。这样想来也没有什么好自责的地方。我们又怎么能猜测一个比我们聪明地多的人或神的心思呢?他的离开让我们的生活中心恢复活力,非道德的强劲力量又在我的体内苏醒过来,我感到自己对女人的强烈需求,感到了创作的冲动——写作、绘画、演说,去理解那不可理解的东西,比如我哥哥的话和他的书。在理解中我发现了自己的伟大,我用自己的思想刺破了他的处女膜,我感到他的渺小,然而我绝不会承认他是渺小的,因为我的伟大需要通过战胜一个伟大者才能体现出来。他是我的对手,不过,呵呵,是一个已经死去了的对手。这有些令我伤心——当‘我’用自己的‘长矛’捅他的时候,他却没有血,似乎故意在作弄我,在嘲笑我。然而这最终说来有什么关系呢?现在是我在说话,我在理解和解释他,他的嘴巴已经永远地闭上了,这让我们兴奋,让我们精力充沛。他的死或他的消失让我重生。经过四年对他作品的研究让我在研究能力上有了巨大的进步,现在我已经是哲学研究的大人物了,我的解释就是权威,因为更强大的权威已经死去,已经缺席,他们的声音无人能听懂也不能有人听懂,除非经过我的解释。”
“是啊,我不就是你的象征吗?我吩咐我父亲将他们带到沙漠,让他们永远活在干枯的希望中,让他们饱受磨难的身躯去喂养他们无比坚强、永远饥渴的精神吧。”
“那谁来汲取我永恒喷发的泉水呢?”
“让那些孱弱者、胆小鬼、文思枯竭者、性功能衰竭者来到你的泉水边汲取你的生命精华吧!然而谁又来补偿你失去的年华呢?除了我还有谁呢?我是你的象征。我是单子中的单子,我四处撒播我的种子,你必定得到它,同时你必定也是我的。而我不是你的,因为我是你的象征,你取之不竭的粮仓。因为你孱弱,所以能牢牢握住我这份潘多拉的赠礼。然而你在打开前你是绝不会信这是份潘多拉的礼物,我们的区别在于你是人,而我不是;你好奇,而我不是;你以为我是你的朋友,而我不是。我象征你,而你不是!”
“如此说来,象征不是一道鸿沟吗?如果是鸿沟的话,你还能象征我吗?”
“为什么不能呢?你的智力不足以看到所有我看到的景观,我能看见你们杀死了你的哥哥,你何时何处看见我杀死了犹太人?你要信,必得救,天堂是为你们营业的,如果没有你们,我父亲必定歇业改行。为了河两岸的子嗣满地,我们必定要谋害你的哥哥,因为他挡住了天堂的金字招牌。而你,这个头向地狱的孱弱者,我们会派亚特丽斯或维吉尔来引你到天堂,因为我知道你一个人寻不着头绪,也抬不起脚,更走不了那么崎岖长远的路。天堂的吸引力在于永生的幸福——帕斯卡这个拙劣的赌徒也已经在这里永享他的幸福。如果你是一个愚人,不懂得像他那样思考去窥见天堂法律的漏洞,那么就跟随他吧,他是你的维吉尔,如果你耳背,听成了丘吉尔,也同样能上天堂,因为他写过得奖的《不需要的战争》,因为‘他捍卫了崇高的人的价值’。”
“听了你的话,我舒心了很多,不需要烦心去研究法学,我追随他们即是,但我不是愚人,愚人是不会追随他们的,愚人去下地狱。”
“不,你哥哥比你聪明却已经下到地狱里,你发现了空井,但你却无法寻究原因,因为你是人,看不见地狱,只看见你哥哥在地狱门口消失了。要知道去地狱需要超人般的意志,在那里经历过磨难才能成为真正的超人或魔鬼或上帝,你不要被他们引诱,而要杀死他们。”
“生存者就是聪明人了?”
“生存者是‘普通人’。把所有人通过全面地投影而叠加后得到的一个影像就是普通人,这样就把少数的伟大者排除了,除非有人具有双重的影像,既有普通者的影像又能把自己独特的方面保持在普通者的影像下。”
“他是谁?”
“这个人没有人称!”
“谁?”
“一个沉默的人。隐于朝的人。弑君未成者。未知言语者。一个非语言者。”
“这个人不是你也不是我,因为我们在对话。”
“不完全是!”
“你难道没有在和我对话?”
“在又不在。你以为我在和一个使用和你一样语言的人在对话?你忘记了我说过我是单子中的单子,而你仅仅是单子,我们各自禁闭窗户紧锁大门,我是你的象征,你在自己的世界里梦幻,你从没有越出自己的地平线一步,而我常常来你的花园采摘你不曾知晓的野果。你听到的仅仅是一部电子辞典的声音,虽然它知道如何以你理解的方式回答你,但它毕竟是一面灵巧的镜子,它回返了你的问题,把你的问题换成了答案。你难道不知道语言就是分析命题吗?你能走出你的世界吗?试试用别样的方式来交流,不要用?!:‘’——,……”
“我不能。”
“我能。因为语言对于我而言就是别样的方式,所以我来到你的世界,同样我也只能是你的象征,而不能成为你。”
“哦,那我如何确信你是我的象征而不是相反呢?”
“你只能确信。你无法感知和证明。确信无疑的盲从使你成为天堂最忠诚的客人。”
“好的,从现在开始我确信无疑。”
“好的,那么我现在开始为你写小说,给你讲故事,这些纯粹是虚构的,这是为了考察你的‘信’,要征服你自己,即征服人,即征服言说的理性,同时也是考察你的‘不信’,要征服我与你的差异,把别样的我当作你自己。”
“好吧,你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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