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30

关于生日的一则日记

二十五年前,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要出生了。这二十五年的时间几乎被我涂抹地难辨踪迹——我对自己的记忆是模糊的。在弯曲的轨道上我来到了现在站立的地方,突然记想起二十五年前一个不可能被记想起的时刻,这个时刻是我所相信的父母告诉我的,我却不能去证明他们是否是我的父母便相信了这个事实。他们的养育也并没有让我有任何怀疑我由他们而来,然而我来了,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必定要求我加以熟悉的世界,如果在过去的二十五年里我还是这个世界上的陌生人的话,那么似乎不太可能还残存在此写这断绝了二十五年的日记。所以,关于过去的记忆就不可能是真实的,不光是我记忆力弱,还是因为我烧掉了一切我找得到的关于自己过去的印迹——照片,父母关于我出生不久时记下的手记……这些帮助记忆的纪念品,因为它们引起我的愤怒——我的出生似乎是他们发泄的对象,而如果没有我,他们便觉得生活是虚无。他们的虚无是只有一个活生生的“我”才能填充的,一个领养的孤儿是不能胜任的,因为他不是活生生的骨肉,没有流着他们的血——这血统多多少少也是他们的发明而已。生出一个东西来是有很多缘由的:也许是喜欢一个孩子——那么这个孩子长大了便会成为他们的负担,其实从出生以来就是一个负担,只是对孩子存在的宠爱冲淡了将来的那种愤怒和无可奈何;也许是养子防老——这是一笔巨大的经济预算,既然是预先的,便是有风险的,万一孩子死得比父母早,这就会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和悲恸,大概也只有经济学家才有真正的能力作这样的预算;也许某种意外,不小心让精子亲吻了卵子,造成了不可预料的生命价值。这样的父母也许会弑婴来挽回某种过失,但其实是不能完全挽回的,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然而我自己是处于何种理由被生下来的,我不知道,也许是永远都不会知道,因为我活着,而知道了却会带来巨大的痛苦,会让我失去生存下去的幻觉。我喜欢这种幻觉更胜于造成幻觉的真理。活着的人又怎么见得了真理——这是多么古老的箴言啊。
我的日记从现在开始就是回忆录了,既回忆久远之事,也回忆刚过去的事情,也许日记应当纪录当日的事情,然而依据每日的光阴而来对日记的定义对我并没有什么价值,也不能限定我当日做的任何事情。因为我每天都在回忆中度过,回忆做过的事情,在回忆中理解一切事情,在回忆中做将来的规划(如果有规划的话)。
如此长的时间,我每有留下可供自己查阅的文件资料,要写回忆比写论文困难得多,所以日记不要有某种客观主义的幻想,作者的日记总只是关于当时的,虽然当时也在绵延的时间中,但绵延的时间不是某种纪录在最高者精神中的东西,它是人眼睛看到的如雾中群山般的东西,蜿蜒着消失在地平线下。日记只得从当下的地平线观望过去,观望自己的信仰物——最大的信仰物就是自己的起源,出生。对于一个出生的最表面的定义是写在身份证上的,我看着上面的字,开始怀疑被平面化的身体:我二十五年前在那里出生吗?我现在生活在这里吗?这个号码是唯一的吗?我受到某个机构的管理而不能超越一定的范围吗?看着这个牌子,渐渐地连原先认识的字都读不出了,自己灵魂出壳般地游离了自己的躯体。只有这样才模模糊糊地来到从小生活的地方。
我现在不愿意提到出生地的名字,并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而是由于害羞,尤其是用普通话这种通用性语言提到的时候,似乎这样把自己的秘密用一种不适宜的语言说出去而让听者误解了秘密本身,从而又不得不返回来重新守护这个秘密,但同时却已经向人宣布了自己有一个秘密,也许有些人就这样错误地把关于我的秘密宣扬出去。如果把日记作为我的秘密的话,也必定会见到日记的命运,它被人拿去宣扬,听者只听懂他已经懂的东西,而对于他本来就不懂的东西他就随其流走,而秘密恰恰在于他不懂的那些言语里。然而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既然他已经知道了我有秘密,既然已经知道了我把秘密以一种语言表达出来了,那么它的命运就由不得我来掌握了,我把它托付给了别人,就像把一个弃婴用不合适宜的言语包裹好放在木盆里随其漂游,由命运再把它转交给别人,这个命运之神就是时间。时间不光是隔绝了我和他人,也隔绝了我与我自己,出生时的我和现在写这日记的我。我拿这种受过训练的词语去描述还未牙牙学语时我的生活,这不是错误吗?但也是不得不犯下的错误,否则那时的我就真正地失落了。有些人随其失落,他们是坚强而伟大的,然而他们的伟大要么不为人知,要么就是为人误解。我们竭力用受训语言包扎出来的世界史和个人史并不是历史,而只是当下的游戏,我们是为了开拓游戏的界限,让更多的人来参与这个游戏而将之说成是历史,因为以如此一来,所有被知识归类的人物都加入到当下的狂欢中来,这个狂欢有一个动听的名字——聚集。在一个聚会中,聚集着许多朋友或许还有很多敌人;在一次祭祀上,聚集了许多鬼魂和活着的人(也许还有神——我不知道),这便是所谓的当下的游戏,这是时间的聚集,是命运大会,因为没有谁知道游戏的结局如何,没有谁能作出预测,不光是没有能力,更是没有意义。
我的语言试图去逼近很久之前的那个信仰中的真实时刻,试图通过天花乱坠的语言让自己生得伟大,同时也让所有的祖先便得伟大,这个是公认的伟大生育力,它可以超越任何表面上看来的不道德。也许是个巧妙的借口,其精妙的程度到了让人不能发觉它自身是一个借口的地步。既然到了这个地步,那么再说它是什么谎言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也没有进一步狡辩的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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