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
冬天,北地,两只花狗平行地走了很远,在枯黄色中,成了远景中的两个斑点。在那里,我站立的地方,我闻到了上海石库门走道上的味道,那是一种夏天的味道,变了质的新鲜,沉积在通风走道的边边角角,那里藏着清晨留下的菜叶发烂的味道,还有老房子木头的陈年味,通过退色而斑驳的暗红色油漆看那装在新城中的老弄堂,就像积年的药酒,内容物有些发胀,但形状依然。弄堂里的代代人经历了各种主义的匆匆忙忙和变换更迭,还是每天出来在过道里洗东西,把水泼得到处都是,阳光晒到处很快就不见水渍,而背阴处到人们出来买晚报的时候还是会弄湿只懂得穿拖鞋的清白沪脚。晚饭前后天真的人们在自家门口或拿着椅子跑老远去坐在和他/她一样天真的人身边谈山海经。他们从来不知道各色会写字的女人曾把他们生活的地方和方式和腔调描写成什么样,但是他们的山海经显然要比那些女人写的要有趣得多,他们的生活就是他们的记忆,那些女人们的书永远是那些女人们的,她们怀着落魄的心情,似乎新时代没有提供给她们做妓女的机会。弄堂里的人所懂得的永远是弄堂里的晚报故事和一些从遥远的、他们从未去过的地方传来的零星消息,美国,法国……某个阔远亲,某个事件……当周围的高楼渐渐遮住弄堂上方的阳光,他们泼出去的水再也不能在一天内干掉的时候,有些人兴许意识到了他们是上海的最后土著,他们的生活要遭到驱赶,那些外地人,那些江北人来到了他们的地盘。他们的历史不能再延续下去,某个固执的人也终将当作钉子被拔掉。这个时候那些写书的女人去哪了呢?她们的鸽子棚被推倒,鸽子各自飞向四方,它们去哪里安家,它们的城邦也许就只能在广场了,每天吃无味的食物,而没有弄堂主人拌的臭豆腐般味道的素食。零乱而布满仄仄走道上空的电线呢?它们错综复杂的关系都被缺乏耐心地剪断了,废墟上空变得一片开阔,脚下的思绪一片迷乱。废墟,一片灰白,那墙根的黑色呢?那些从未见过光的木板在开阔的天空下原来是一片惨淡。那些常常来光顾弄堂的小贼呢?他们是否要沦为乞丐?在开阔的城市里,冬天的无光夜晚又去哪里安身?那些走街穿巷的小商贩们还能在哪里听到自己叫卖的回音?他们消失了,消失在瓦砾之间,消失在清洁工的扫帚缝里,他们像铲车尾气中的一股青烟一样消失在空气中。最后的人消失得如此迅速,他们搬离便告死亡。弄堂不远处的旧厂房的铁门被洞穿,革命的标语已经被刷过几次,后来也没人再有兴趣去刷了,彼此在斗争中老去,就随意让外地人和江北人去规划吧。
他们离开后的余生在江北人的大饼摊边,外地人的理发点周遭度过。阳光比弄堂里更加明媚,生活却更加黯淡,连好奇的洋人也不会再来他们生活的地方驻足——他们失去了唯一珍贵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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