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3/16

论间距——《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1988.11.16)

“荷尔德林的诗,是真实的、自然的,正在生长的,像一棵树在四月的山上开满了杜鹃,诗,和,开花,风吹过来,火向上升起,一样。诗,和,远方一样,诗和远方一样。我写过一句诗: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和”与两个逗号的联盟把诗和“近处”隔得老远。诗不是远方,在并不在远方,远方仅仅是它漫游之地,也仅仅是那不毛之地,那里仅仅是思想和精神的绝育所,虽然笼罩着的并不是暴力和特权,却是某种不幸和虚无。这种虚无是诗必须要建立起来的,并且将之化作自己的苦难或痛苦。在“远方”,诗的思从未驻留于彼方,因而是真正的“一无所有”。“和”——这条银河,恰恰是作为世代的长城,隔绝了某个与匈奴通好的公主,她是被遣送走的,所以她一生的思想任务就是还乡——回到她的精神故乡,即作为“中心”的中国。在彼方,这种精神的自我强迫通过文字渐渐地建立起幻象,生硬地写成“诗和远方一样”,可这显示出她逃离不了记忆的制约,那回潮般的记忆时时刻刻倾诉着母亲的谆谆教导:“远方是贫瘠,远方是虚无,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诗已经被遣送到远方,对她的安慰仅是甜蜜文字的幻想之国——“诗,和,开花”,纵然诗在朔土献身为妓,也还是断子绝孙,因为“,和,开花”,诗只是观看着花开花落,落红入河。“那”“和”“这”有着永恒的间距。海子,他无法克服这种间距,他所做的无非也是认真地从事自欺的文字幻想,虽然灌注着他的生命,他的呐喊,它们浸润着海子用以克服远方之“永恒”虚无的“热爱”——“我就永远地爱上了荷尔德林的诗和荷尔德林。”然而爱本身却是不幸的,海子所永远爱上的人1798年“因不幸的爱情而离开法兰克福”开始他的漫游年代。然而海子为何爱上一个“离开并朝向远方的人”?
海子区分了两种抒情诗人:“第一种诗人,他热爱生命,但他热爱的是生命中的自我,他认为生命只是自我的官能的抽搐和内分泌。而另一类诗人,虽然只热爱风景,热爱景色,热爱冬天的朝霞和晚霞,但他所热爱的是景色中的灵魂,是风景中大生命的呼吸。”并且认为荷尔德林超越了第一种狭义的抒情诗人。这个区分言说了什么?对于第一种诗人来说,他们是对自身的爱,这种爱仅仅是发生在自我意识之内,是自己发现自己和回到自己的过程,所以说他们所爱的生命仅仅是自我的官能的抽搐和内分泌,后者对萨特而言就是“内出血”(《存在与虚无》),这种诗人是黑格尔式的诗人,整个生命在自身中达到完善,实现真理,成为知识。这些诗人的爱是没有间距的,他们在自身完成了循环,的确是很完美,但正是因为“完美”而没有“缺口”,更没有“间距”,使得爱变得失去对象(“爱是盲目的”(?)),自欺欺人,变得垂手可得。而对于第二种诗人,尤其对于海子的“作为离开并朝向远方的”荷尔德林而言,爱本身保持了遥远的间距性,并且这种间距是被给予的,因为诗人是被遣送的,或者说,更是被流放的,而对于诗人而言,流放意味着强制性的精神断奶,是塞到嘴里的第一口苦瓜——本身就象征着并且也是一道真正的伤口,是作为不可逾越之间距的伤口,它是不可愈合的。而对于真正的诗人来说,为有痛苦才能激发真正的爱,即基于痛苦的爱,更是来源于恨之深渊的爱。真正说来,他们是没有爱的人,而为了重得失去的珍宝,他们从一神论皈依了泛神论。对于一神论来说,圣地只有一个,那就是耶路撒冷;而对于泛神论而言,圣地则在每个人的心中,在每个景色中,而对于所有“离开并朝向远方的诗人”而言,灵魂(“诗魂”)成为了一个可以带着走的东西,也可以到处采摘的仙果,于是他们一方面每时每刻都在远离故乡,另一方面有无时无刻不在返回自己的故乡,有些诗人甚至只有在“途中”才有还乡的幸福,而现实中的家园却往往是被毁坏的。无论如何,他们的爱是真实而充满苦难的爱,因为从中充满着裂缝和间距。
——所有这些是真正诗人的秘密,也是人类秘密,可是诗人的文字往往充当了普罗米修斯,把秘密偷来告诉哲学家,而哲学家是口无遮拦的人,他们把秘密公布于大庭广众。这样的哲学家就不是可能是诗人。而唯一的“诗人哲学家”仅仅是从某种角度上理解的柏拉图(的哲学或诗)。他是海子所谓的热爱“人类秘密”的诗人:“忍受他的秘密。忍受你的痛苦。”“做一个热爱‘人类秘密’的诗人。这秘密既包括人兽之间的秘密,也包括人神、天地之间的秘密。你必须答应热爱时间的秘密。做一个诗人你必须热爱人类的秘密,在神秘的黑夜中走遍大地,热爱人类的痛苦和幸福,忍受那些必须忍受的,歌唱那些应该歌唱的。”这不是对真正的诗人提出的要求,而是对哲学家所提出的基本要求——“认识你自己”,这箴言说的是要认识自己的有限性,更进一步说就是要认识自己在多大程度上是可以接近“人类的秘密”的,这秘密同时也是有关神的秘密,因为人“类”的秘密仅仅是相对与神而言的,神对人类的秘密可以为所欲为,而诗人(如赫西俄德)是在神的尺度下(宙斯的允诺)通过自己的有限性来接受和理解“人类的秘密”,而非法的盗取在神话中必须受到惩罚。然而诗人保藏“人类之秘密”的困难在于诗人没有超越一般人的特别能力或方法,即是说,诗人除了一般人都能够理解的语言之外没有一种特别的手段来防止被窃取。一旦被窃取,诗便不再保藏“人类的秘密”,便不再是一种具有公度性的、需要防卫神圣的尺度,而成为众多尺度中的一个,由此也不再成为真正的尺度——这是民主时代诗的命运,也是“人类秘密”的命运。[既然是命运,那么它必定要实现自身的。]在这个意义上,海子提供了一个选择:“诗歌不是视觉。甚至不是语言。她是精神的安静而神秘的中心。她不在修辞中做窝。她只是一个安静的本质。”在此,阴性的诗逃离了语言而成为了“中心”,这个中心即是那泛神论的带在身上的护身符——“灵魂”;之所以是“她”,是阴性,是因为她能生出“中心”来——就像一个女人安家生子便以它们为中心一样——由此中心无处不在,已经不再成为中心,这个真正诗人的自欺,不要因为自欺而贬低真正的诗人,因为正是自欺艰难地缝合了精神的间距,同时也试图在缝合一神论和泛神论。海子试图通过“热爱”来缝合和荷尔德林的间距,而荷尔德林通过还乡来缝合一神论和泛神论两者离散的“中心”:
航海者愉快地归来,到那静静河畔
他来自远方岛屿,要是满载而归
我也要这样回到生长我的土地
倘使怀中的财货多得和痛苦一样
然而不要忘记,这缝线中永远会漏出血来。因为真正的爱乃是基于不可愈合的间距。

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