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和南方
麦子生长的北地是一片原野、荒漠、空旷、虚无和凄凉。诗人们首先在那麦子生长的地方闻到了那种垂死的贫瘠,看到了那些失水而濒危的活物。幔子的成熟、收割意味着向荒芜让步,向它投降。在最终的告别仪式之前,诗人还幻想着南方的水国——长着青苔和忧怅的越女。
七十到八十年代的思想者在麦子的丰收中嗅到了原野飞扬的尘土,这些尘土终将把思想遮蔽。尘土是思想者的墓地,无论是“躲藏”还是“遁世”都掩盖不了一个贫瘠的年代。戈麦,一个北地的作者,在《麦子熟了》中闻到了即将来临的思想之冬:
麦子熟了
铅皮之内的灼热滚烫
少女身背金黄的麦穗
在麦地深处躲藏
麦子熟了
荒野一片光亮
我十指的痛楚
如十根锋利的麦芒
麦子熟了
高远的天空更加凄凉
麦粒坚实的内核漆黑似铁
幸福,幸福,过往的车辆
“麦子熟了”成为轮回的祷告,而每一次轮回都宣告了一种北地的残酷。在第一次轮回中,“麦子熟了”宣告了思想环境的“酷热”。在这种热度中,周遭的一切都开始膨胀,铅皮内残羹剩炙的虚荣心也开始膨胀起来,铅皮的臂力让虚荣心感到了阻力,然而这阻力恰恰拾得虚荣心空前地膨胀,让它感到了自己的力量似乎能够突破一切,虚荣心完全失去了对自我的意识。“金黄”更是滚烫的颜色,在这之中,表面的东西被灼烧殆尽,唯一能残存的东西是那些藏匿起来的东西,而这些躲藏之物未必就是“深邃”,而往往是怯懦或故作深沉。第二次轮回发生的地方是收割后的麦田,即荒野,一望无际的荒野宣告黑暗的终结,只有一片“光亮”。这是对麦子剿灭的结果,“麦垄”不再能够为自己遮蔽出一处阴影,不再有一个私密的黑暗,它不再能够迎接一个“走向麦垄”的人,此荒野敞开的天空是天马行空的空野,它的光亮照耀一切,不再有明暗的交际,地平线也虚幻地消失在幻象之中。“光亮”就是麦子的痛楚,“锋利的麦芒”本是指向天空,对抗“光亮”的利剑,而被人剿灭的麦子已经消失而藏匿起来,诗人在麦子的梦幻中还有什么可以用来抵抗天空的入侵呢?唯有自己长得如麦芒的十指,但这十指没有麦芒的尖锐,何况北地人的十指本就搀杂着不洁的燥泥。第三个轮回是麦粒的哀歌。在被逃亡入土地并遭受光亮的驱逐之后,“麦子熟了”只是最后的哀婉的悼辞,这悼辞宣告终将到来的结局——“空”。对于“空”,语言只有否定性的表述,实际上是语言触及到了自身的边界,它遇到了正面表述上的不可逾越的障碍。但是语言的障碍并不写在天空上,天空仅仅是一味着敞开着,无穷地向大地捐赠着“光亮”。作黑暗种子的麦粒不得不依靠自己的坚实性来维护世界的平衡——一种二元性对抗的平衡。而“幸福”远离了这首诗的主题,但却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回应了关于黑色的幻想。幻想的对象是南方——一个在北地只会保留在麦粒的坚实性里的世界。
麦粒是否是南方遁匿在北地的黑客,它在光亮的驱逐中保持着自己的黑色而收敛的本性。北地的诗人没有遭际过这位黑客的音容,因为它只藏匿在黑色中。而它的闪现往往是在干枯的北地文字中,幸好文字依然给灵魂以幻想:
我在北方的书籍中想像过你的音容
四处是亭台的摆设和越女的清唱
漫长的中古,南方的衰微
一只杜鹃委婉地走在清晨
在幻想中浮现而实际上不断隐退的南方图像是越女的面容,不敢流露出暗泣伤痕,这是对于“中古”艺妓的幻觉,当然也是相对于北地的“衰微”,在南方,更准确地说是在越地,没有启蒙,没有光复,因为是一脉相承,所以也无所谓时间的分期,而是绵延着的生命,是不断向祖辈的回归。它的历史没有车轮,而是退缩,在退缩中隐入江南的园林,欣醉于自现的画卷。“南方的衰微”是一种光明的声音,它自己流露出变革后之人的自傲,对停滞不前的时代的嘲讽,而同时又抱怨自己思想的衰微,语言的枯竭,土地的贫瘠和精神的逃遁,所有这些都表现在北地语言的直白性、简约性、共通性和对南方的幻想中。而对于一个在只有光亮的北地中生活的人来说,一点点的黑色就是神秘、陌生和不可破解的:
那是前一个晚上遗落的微雨
我脚踩薄绿的青苔
我的脚印深深地印在水里
一直延伸到小巷的深处
这是一个不曾破译过的夜晚
我从早晨到达的车站来到一爿屋檐
浅陋、迷濛,没有更多的认识
因而第一个傍晚
我仍然徘徊于灯火萧索的街头
耳畔是另一个国度的音乐,另一种音乐
那种柔软的舌音像某些润滑的手指
它在我心头抚起一层不名的陌生
我是来到梦里
还是被世界驱赶到经验的乐园
从此的生活是要从一种温暖的感觉开始
……
南方,从更高的地方不可能望到你的全貌
……
但我只能在狭窄的木阁子里
静静地倾听世外的聊赖
一缕孤愁从此永恒的诞生
它曾经深深埋藏在一个北国人坚实的肺腑
今日我抑不住心中的迷茫
我在微雨中摸索,从一种陌生到另一种陌生
对于一个永远着眼于自身的人来说,他是不可能理解“另一个”的,有的只是陌生、惊讶、孤独和迷茫。那么什么是北地人的视觉特点?北地人总把自己的眼睛放在高高的上空来看待自己的生活世界。北地没有云雾,没有遮蔽大地的树林,没有曲折的语言,更没有九曲回肠般的精神。在那个地方,似乎现象获得了它真正的权威,看到的即是事情本身,于是眼睛变得尤其重要,但是没有遮挡的云雾和迷茫的天气,视力已经变得如此孱弱以致只能“看”而不能“辨别”更不用说“穿透”了。北地的人把自己作为神,具有从上往下看的能力,断然忘却自己生活的幽暗,他们有着抓住真理的坚实理想,于是有了启蒙和光照。
而“南方,从更高的地方不可能望到你的全貌”。南方没有天上的注视神眼,如果有也没有可供透光的空气,南方的空气充满水汽,弥漫着云雾,水珠中挟持着灵魂的鸦片,让人沉溺在水的深处,无须用眼睛而便熟悉着周遭的一切,在迷雾中反而没有精神的迷茫。在布满青苔的泥墙后才会透露出新意——青苔,它是光亮的遗孤,在黑暗中生长。
麦粒中的黑色被坚实性包裹,这不适合的外衣已经让黑色变了质。由此,麦粒中的黑色理解不了南方的阴暗,一个“北国人坚实的肺腑”理解不了南方软性的黑色,这黑色是水的黑色,是丝绸的黑色。南方的光亮是来自黑色——“丝绸的波光”,而北地却相反,黑色仅仅是光亮的阴影而已。
麦子的成熟在北地预示了精神的萧条和对南方的欲望(鱼游于南方的欲望),那个时代的诗人在北地感到了渐稀薄的空气,那里的空气太热了,在膨胀,变得敞亮透明并最终要变得空无,可是这些北地的思想者们没有放下自己的身架,勇敢地弃绝通亮的世界而潜伏到黑色深水中——也许是要无畏地坚守那里空气罢。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