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3/18

白色情人节

三世纪,罗马皇帝克劳笛乌斯二世在罗马宣布废弃所有婚姻承诺,当时出于战争的缘由,使更多无牵挂的男人可以走上战争的疆场。而Sanctus Valentinus神父因没有遵照这个旨意而继续为相爱的人举行教堂婚礼而在270年2月14日被绞死,后来将2月14日定为情人节。3月14日,男女再次宣誓两人的爱至死不渝,并命名为白色情人节。
1989年3月14日,是海子一个人的情人节。“白色”对于他来说象征着死亡和祭奠;“情人节”则象征着爱。
可是这个日子再也没有人记起,除了作为这个商业机器上的按钮。
可是海子以另一种方式回应着这个与他无关的时刻,由此,这个时刻仅仅是海子自己的,那一天,海子的五首“桃花诗”在根本上关联着他对自己身体的态度,亦即对于性和死亡的思考。[海子自杀于1989年3月26日,星期日]
《桃花开放》作于1987年,1989年3月14日修改。
《你和桃花》作于1987年,1989年3月14日修改。
《桃花时节》作于1987年,1988年初改,1988年底再改,1989年3月14日再改。
《桃树林》作于1988年,1989年3月15日改。
《桃花》[2]作于1989年3月15日。
与此相关的两首诗是:
《桃花》[1]作于1987年11月1日,1988年月15日改。
《春天,十个海子》作于1989年3月14日凌晨3到4点。
在这个白色情人节里,海子为什么要写同一个主题,至少是题目中都涉及到了桃花,同时同一天,还写了《春天,十个海子》,它与其它诗是否有什么关联?
实际上,只有《桃花》[2]才是海子那天创作的,而其余的均是从以前的诗中修改而来,而唯独在这一天,海子对同一个主题的诗作了集中的修改。并且他的这种修改的创作过程是以修改之前的诗开始(3月14日)再过度到后一天的创作:一是《桃花》[2];一是《春天,十个海子》。是为其思想的终结。
身体。
对于海子而言,身体等同于生命,身体并不是一个死的和走向封闭的存在,而是永恒的喷发。如果海子并是认为自己具有这种喷发的力量的话,那么他心目种的凡高肯定具有他心仪的“权利”和“多余”,在《阿尔的太阳》中他写到:
瘦哥哥凡高,凡高啊
从地下强劲喷出的
火山一样不计后果的
是丝杉和麦田
还是你自己
喷出多余的活命时间
这种力量本身就是展开自身的力量,甚至是剖开自己的力量,以至于成为一把尖刀:“我就是破浪和灯光中的刀”。这把刀是砍向自己的,因为自己用自己的手握住的刀是没有另外一种外在的力量挡得住的。通过解剖,海子展示了自己的“敞开性”。在作于1987年、改于1988年2月5日的《桃花》[1]中,诗人首先在自己身上预演了真正的悲剧。它是真正的活体解剖,几乎是把自己的强壮的身体用暴力猛力撕开:
桃花开放
像一座囚笼流尽了鲜血
像两只刀斧流尽了鲜血
像刀斧手的家园
流尽了鲜血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像一座雪山壮丽燃烧

我的囚笼起火
我的牢房坍塌
一根根锁链和铁条 戴着火
投向四周黑暗的高原
在这里没有任何隐喻,而只有真实的解剖现场,展示的似乎是十八世纪为了科学而献身的生理学家的那双猛力的大手撕开疯子的胸腔。而海子与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海子是一个更加坚强而残酷的人,也是一个没有胆量的人:他没有魄力去剥夺他人的存在,而把自己的魔爪伸向了自己;而残忍之处又在于这种不用精神麻醉剂的自我解剖——在此不可能使用麻醉剂,因为他是自己的病人而自己同时又是医生;自己是上帝,同时又是魔鬼;自己是演员,同时又是观众;他把自己作为一个对象,同时又是吞噬对象的黑洞。
一年后的“桃花时节”,诗人不再是那自身剖开的桃花,而成为那个侵入绽开之桃花的他人(这个他人是男性的)。他不再说“桃花开放/像一座囚笼流尽了鲜血/……/我的囚笼起火/我的牢房坍塌”,把自己的身体作为一个要解剖和要突破的对象,而是说“桃花抽搐四肢倒在我身上”。一个根本的转变在于,1989年桃花盛开的时节,海子变得比前一年更为“粗暴”,他不再把利刃刺向自身,而是在《你和桃花》中说言说的那样,把那可怕的刀捅向了另一个人,一个女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女奴,更确切地说是化作“一千个美丽的女奴”女奴。由此,《你和桃花》与《桃花时节》以及《桃树林》构成一个三部曲,它们的主题分别是“复仇”、“幻想”和“嫉妒”。它们都是在那一天之前创作的,并且都在海子的白色情人节作的修改。这似乎是有意为之。
在进入三部曲之前,有必要让海子的朋友西川的回忆作为这个“历史三部曲”的序曲:“每一个人的自杀都有他的导火索。作为海子自杀诸多可能的原因之一,海子的爱情生活或许是最重要的。在自杀前的那个星期五[西川没有确指哪个星期五,如果是最后一个星期五的话,那么指的是24日,但或许会更早,可能在10日],海子见到了他初恋的女朋友。这个女孩子……在做学生的时候喜欢海子的诗……但在海子最后见到她时,她已经在深圳建立了自己的家庭。海子见到她,她对海子很冷淡。当天晚上,海子与同时喝了好多酒……第二天早上酒醒过来,他问同事他昨天晚上说了些什么,是不是讲了些他不该说的话。同事说你什么也没说,但是海子坚信自己讲了许多会伤害那个女孩子的话。他感到万分自责,不能自我原谅,觉得对不起自己所爱的人。”这段见证把海子与他分手的女友推上了三部曲的主角,而三部曲本身为上述见证提供了佐证,即海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自责。西川说上述谈的“都是一些具体的事情。但正如加缪所说:‘最清楚的原因并不是直接引起自杀的原因。’我想海子的自杀应该有其更加内在的原因,那就是他的写作。”而这写作正是来自于他的“三部曲”。这“三部曲”的每一种排列都会构成一种结构,而每一个结构都没有取得它的优先性,所以暂且以流俗的情节安排来展开这个“三部曲”。
第一部:“幻想”。《桃花时节》。
桃花开放
太阳的头盖骨一动一动,火焰和手从头中伸出
一群群野兽舔着火焰 刃
走向没落的河谷尽头
割开血口子。他们会把水变成火的美丽身躯

水在此刻是悬挂在空气的火焰
但在更深的地方仍然是水
翅膀血红,富于侵略
那就是独眼巨人的桃花时节
独眼巨人怀抱一片桃林

他看见的 全是大地在滔滔不绝地纵火
他在一只燃烧的胃的底部
与桃花骤然相遇
互为食物和王妻
在断头台上疯狂地吐火

乳房吐火
挂在陆地上

从笨重天空跌落的
撞在陆地上 撞掉了头撞烂了四肢
在春天 在亿万人民中间 在群兽吐火的地方
她们产生了幻觉
群兽吐火长出了花朵
群兽一排排 肉包着骨 长成树林
吐火就是花朵 多么美丽的景色

你在一种较为短暂的情形下完成太阳和地狱
内在的火,寒冷无声地燃烧
生出了河流两岸大地之上的姐妹
朝霞和晚霞

无声的在山峦间飘荡
我俩在高原 在命运三姐妹无声的织机织出的牧场
上相遇
桃花在诗人面前绽开,诗人把这种绽开描述为一种猛烈的身体动摇,两者的纵情敞开,其过程是诗人带着他的火焰去气化那个水般的女性,可是这对诗人来说却是一个不可完成的幻想,因为“但在更深的地方仍然是水”,水远远超出超出“悬挂在空气中的火焰”:一方面,水是不可穷尽的;另一方面,火焰也要重归于水。但是,最重要是诗中的那一时刻,火焰穿透水的那一刻,“乳房吐火”、“群兽吐火长出了花朵”的那一刻,诗人的写作达到了“性高潮”。然而“在一种较为短暂的情形下完成太阳和地狱/内在的火”残存着,在“寒冷无声地燃烧”。诗人献身过分得仓促而顿时变得有些空虚,此时,有的仅仅是对“朝霞”的美好回忆和期待以及对晚霞悼念。这场干柴烈火般的爱情烧掉了房子和幻想,让诗人看到了真实:“我俩在高原 在命运三姐妹无声的织机织出的牧场/ 上相遇”,仅仅是一次相遇,也许彼此并不认识,也许有多那么一次单恋的眼神,可是,结局就是一次“相遇”——连“邂逅”一词的暧昧之意都全然没有。
第二部:嫉妒。《桃树林》。
内脏外的太阳
照着内脏的太阳
寂静
血红
九个公主
九个发疯的公主身体内部的黑夜
也这样寂静,血红

桃树林,你的黑铁已经染上了谁的血
打碎了灯,打碎了头颅,打碎了女人流血的月亮
他的内脏抱住太阳

什么是黑夜?
黑夜的前面首先是什么?
黑夜的后面又紧跟着什么?紧跟着谁?

内脏外的太阳
照着寂静的稻麦
田野上圆润的裸体
少女的黄金在内部流淌
在此,桃树林成了背叛的庇护所,甚至成了淫乱的代名词。在它的庇护下,一个第三人称开始隐隐约约地出现在黑暗处——“他”,另一个,一个彻头彻尾的阳性存在(“太阳”)进入她的房间,并拒绝诗人的进入(“打碎了灯”使得诗人成为真正的旁观者和嫉妒者),进入了她的头脑,进入了她的身体。对于这种犯罪般的进入,诗人发现了,但是不断地试图暗示自己犯了错误,暗示有一个陌生的、触犯诗人的东西存在,而诗人又“善意地”为此物辩护,实际上,他在欺骗自己,但同事也是在安慰自己和拯救自己。诗人明明知道那是什么,却痴痴地问“什么?”明明知道是谁,却又问“紧跟着谁?”
在这里,那桃花是被另一个阳性物掰开的,它“血红”,就像“割开的口子”。诗人发现,这种本来他施于自身的极其残酷的东西和那“掰开”的残忍手段在自己的观望中一方面产生了嫉妒,但另一方面也让他感到了色情的意味——残酷、性与死亡的一体性。
诗人在自己的幻想和“色情片”的驱动下,他准备施虐。这是第三部的主题:复仇。《你和桃花》。
旷野上头发在十分疲倦地飘动
像太阳飞过花园时留下的阳光

温暖而又有些冰凉的桃花
红色堆积的叛乱的脑髓

部落的桃花,水的桃花,美丽的女奴隶啊
你的头发在十分疲倦地飘动
你脱下像灯火一样的裙子,内部空空
一年又一年,埋在角落生根的地方

刀在山顶上呼喊“波浪”
你就是桃花,层层的波浪
我就是波浪和灯光中的刀

旷野上 一把刀的头发像灯光明亮
刀的头发在十分疲倦地飘动
那就是桃花,我们在愤怒的河谷滋生的欲望
围着夕阳下建设简陋的家乡

桃花,像石头从血中生长
一个火红的烧毁天空的座位
坐着一千个美丽的女奴,做着一千个你
此时,女人的身体已经冰凉,温暖仅仅是诗人的幻觉。身体已经是“内部空空”,纵使有着一种重复开发和再度开发的欲望和感情,也顶多是一个带着冰冷的心向诗人款款走来的女奴,她不再是女人,她不再会拒绝你,纵使你奉她为女王,让她坐上宝座,她依然是你的女奴。为了复仇,诗人的女奴不是一个,而是一千个,甚至更多,这不仅是诗人的幻想,更是一个作为诗人的男人的幻想。但有一点却是违背了诗人和男人设想的,那就是女人沦为女奴。真正的爱情也好,色情游戏也好,都要求的是两个平等的身体,而不是一个屈从与另一个,因为爱情必须假设双方同样地爱对方,而女奴却不能,女奴的爱或情是基于屈从和满足主人要求之上的,同样,对于色情游戏而言,游戏的参与者必须是平等而公平地参与,在平等之上才有力量的对抗,才使得最终的“征服”和“拯救”成为具有真正荣耀的征服和真正必须的拯救。[女性主义的解放运动使得彼此更加强劲地爱和被爱,然而也许这种学说仅仅是男人的神话而已。]所以从中可以看出,海子的复仇是失败的,他有的至多只是发泄,他仅仅把矛刺向一个早已成服或委身于他的人。
海子这种吉诃德式的胜利委实可笑。在经过一夜的抗争之后,在第二天,即3月15日,他清理了他的战场——《桃花》[2]:
曙光中黄金的车子上
血红的,爆炸裂开的
太阳私生的女儿
在迟钝的流着血
像一个起义集团内部
草原上野蛮荒凉的弯刀
在这第二首《桃花》诗中,一中消亡的死气沉沉重又回归。“血红的爆裂”意味着发生了什么?是描述一具奸污的少女尸体还是预言海子横卧铁轨、爆裂开来的身体。
在15日之前,海子已经作了告别,于是《桃花》[2]的作为似乎是个幽灵,他来到斯巴达克斯战死的地方,象征性地为故事作一个情节性的点评。
那首半夜中的诗作——《春天,十个海子》:
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究竟为了什么?

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灰尘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于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户
他们把一半用于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于农业,他们自己的繁殖
大风从东刮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和黎明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终究要死去,他自己伤害了自己,他的诗,如同西川所说的那样,要为他自己的死亡负责。海子的死为自己负责,它同时也是为诗本身负责,因为死亡本身是诗的,因为诗爱上了死亡,于是身体要裂开并且散去。
[然而,可是……这仅仅是海子未在诗中加以严肃对待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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